楚帛书和道家思想

五 楚帛书和道家思想

楚帛书经过多年来海内外许多学者考察研究,意见渐趋一致,认为是阴阳数术性质的佚籍。〔1〕另外同出的还有若干帛书残片,〔2〕已知有星占等书,都可归于数术类,可能分属于三件帛书,〔3〕可惜均已破碎,难以通读。在美国还有若干残片,尚未发表。这里所谈楚帛书,仍然是指那完整的一件。

上文已经说过,出土帛书的那座墓,在1973年得到清理,编号为73长子M1。由墓中器物可以判断,下葬的年代是战国中晚期之际,〔4〕大约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帛书年代的下限,自当由此推定,而帛书所蕴含的思想,其产生时间也不能晚于这个时期。这为我们研究学术史、思想史,提供了一项非常重要的标尺。

近些年,我曾写过几篇小文,先把楚帛书划分为《四时》、《天象》、《月忌》三篇,逐一加以论述,〔5〕随后还写了一篇综论的文字,题为《长沙楚帛书通论》,〔6〕其中提到当时阴阳家的分派,楚国阴阳家的传流,以及阴阳家思想对道家、儒家的影响。按《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认为“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而道家为术正“因阴阳之大顺”,采取了阴阳家之长。他这里讲的,就是黄老一派的道家。不过,仔细分析楚帛书,又可以看出,道家的思想论点对作为阴阳家著作的帛书也有明显的影响。这个问题,我前此的小文还没有触及过。

帛书依当时惯例,应以周边所写的夏季三月即南方为上。这样放置,中部正书的八行,即《四时》篇,是帛书三篇的第一篇。如前所述该篇有三处长方形的分段符号,说明系由三章组成。第一章叙述包(伏)牺的传说,第二章叙述炎帝、祝融的传说,第三章叙述共工的传说。第一章开头一段,残泐较多,还有一些不易释读的字,但大意是可知的。根据现在能释出的,这段文字是:

曰故□imgimg,出自□img,居于□□,厥□imgimg,□□□女,梦梦墨墨,亡章弼弼,□每水□,风雨是於。

综合各家意见,“曰故……”一句应读为“曰古□熊包戏(牺)”,可对照金文史墙盘“曰古文王”、《尚书·尧典》“曰若稽古帝尧”、《皋陶谟》“曰若稽古皋陶”等。“熊”字或释为“img”,〔7〕字为“嬴”字所从。按“熊”、“嬴”两字在古书里有时通混,如清代朱骏声所论,“《公》、《毂》‘小君顷熊’,《左传》作‘敬嬴’”,即其一例。〔8〕《帝王世纪》称包牺一号黄熊氏。“曰古□熊包牺”,是古代追述文体的常用的起句形式。

下面几句,描述包牺所出所居,以及当世的情景。“imgimg”,饶宗颐先生读为“俣俣”,大貌。〔9〕“女”,读为“如”。其后“每”,疑为“晦”或“海”;“於”,读为“阏”。

最值得注意的,是“梦梦墨墨,亡章弼弼”两句。严一萍《楚缯书新考》曾指出,这同《淮南子·俶真》所说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相一致。〔10〕饶宗颐先生说:“《尔雅·释训》:‘梦梦訰訰,乱也。’”孙炎云:“梦梦,昏昏之乱也。”马王堆本《道原》:“恒无之初,迥(洞)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梦梦、墨墨,指天地混沌之时。《淮南子·精神训》:“未有天地,窈窈冥冥。”语意略同。〔11〕这很明显是和道家思想有共通之处。

认为在天地分判以前宇宙处于混沌的哲学观点,在先秦到汉初的著作中,主要见于道家。仔细推求,还可以看出这种观点的原始形态和发展脉络。由之楚帛书所受影响相当这种哲学观点发展的什么阶段,也就容易知道了。

我们应该从《老子》一书关于“道”的描写说起。

《老子》王弼注本二十五章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注云:“混然不可得而知,而万物由之以成,故曰混成也。不知其谁之子,故先天地生。”这已经表明在天地之前有“寂寥”之道。注云:“寂寥,无形体也。”揭示了道的特点。

四十二章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所说之道在万物之先,无阴阳之别,与二十五章讲的完全符合。

《老子》对道还有许多众所周知的形容,如十四章说:“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这些都是描述那“先天地生”的混成之物的经典语句,对后来的作品影响极大。不过,《老子》的道的主要意义恐怕还是本体论的,其宇宙论的意味并不很明显。

比较《老子》进了一大步的,是马王堆帛书《经》篇的《观》章:

黄帝曰:群群……为一囷,无晦无明,未有阴阳。阴阳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因以为常。其明者以为法,而微道是行。行法循……牝牡。牝牡相求,会刚兴柔。柔刚相成,牝牡若形,下会于地,上会于天。

所谓“一囷”,整理小组注云:“《淮南子·俶真》:‘自其同者视之,物一圈也。’囷、圈二字古音相近,‘一囷’犹言‘一圈’。帛书此句指所谓阴阳尚未分判之混沌状态”〔12〕。这是很正确的。其对混沌状态的描绘,如“未有阴阳”、“未有以名”,显然脱胎于《老子》所说的“道”,继承的痕迹殊为清晰,但这里所讲的已经完全是宇宙发生的次第了。

帛书《道原》篇开端便说:

恒无之初,迥(洞)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神微周盈,精静不熙。古未有以,万物莫以(似);古无有形,大迥(洞)无名。〔13〕

最近我有一篇小文提到,〔14〕《道原》此段可与上引《老子》第二十五章对照。“恒无之初”即“先天地生”,“虚同为一,恒一而止”即“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湿湿(应为“混混”之误)梦梦”即“寂兮寥兮”,“大洞无名”即“不知其名”,用语虽有差异,思想却是一样。篇中所说“未有明晦”,更可与《经·观》的“无晦无明”相联系。

沿袭帛书《道原》而多有改变的,有《文子》的《道原》篇。该篇云: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惟象无形,窈窈冥冥,寂寥淡漠,不闻其声。吾强为之名,字之曰道。

很容易看出它是怎样对《老子》原文加以综合隐括。文中所说“窈窈冥冥”,当然是来自《老子》二十一章的“窈冥”,同时似亦吸收了帛书《道原》“混混梦梦”的语意。

《文子》最末一篇《上礼》,也有下述有关的话:

老子曰:上古真人呼吸阴阳,而群生莫不仰其德以和顺。当此之时,领理隐密,自成纯朴,纯朴未散,而万物大优。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昧昧懋懋,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悟乎天地之间,其德烦而不一。及至神农、黄帝,核领天下,纪纲四时,和调阴阳,于是万民莫不竦身而思,戴听而视,故治而不和。……

《淮南子·俶真》有一段话,看来是就《文子·上礼》上引文字作了发挥:

至德之世,甘瞑于溷澖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濛为景柱,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当此之时,莫之领理,决离隐密而自成,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吟德怀和,被施颇烈,而知乃始昧昧晽晽(楙楙),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乃至神农、黄帝,剖判大宗,窍颁天地,袭九窾,重九img(廿,即“垠”字),提挈阴阳,嫥捖刚柔,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载听视,是故治而不能和下。……

《文子》、《淮南子》这些话,略作检视,便可看出其与帛书《经·观》和《道原》的关系。例如“昧昧懋懋”即帛书的“混混梦梦”,以及“阴阳”、“刚柔”等语,都是证据,不过《文子》、《淮南子》在思想上又有了较大的转变,这主要表现在这样两点:

其一,《文子》、《淮南》所说,已超越出宇宙论的范围,而同传说中的古史结合起来,由上古到伏羲、神农、黄帝(上面未引的还有夏、商及周)。

其二,《文子》、《淮南》所论,突出了从德到知的发展,并以此作为世风衰薄的表现。这个观点为道家所固有,但在前述各家引文中尚未同时凸显。

据上所说,自《老子》到帛书《经》篇、《道原》,再到《文子》以及《淮南子》,演变的脉络是明白的。在这些书里还有别的一些材料,也用不着逐条征引。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下长沙子弹库的楚帛书。

楚帛书《四时》篇云,包戏(伏牺)之时“梦梦墨墨,亡章弼弼”(“墨”、“弼”之部韵),前一句类似《庄子·在宥》的“昏昏默默”。《在宥》原文是:

吾语女(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精”、“冥”,耕部韵;“极”、“默”,之部韵)

足证这和“窈冥”是意义相似的话。“章”,《家语·子贡问》注训为别,“亡章”就是无别。“弼弼”,读为“沸沸”,《广雅·释训》与“混混”同义。因此,楚帛书这里是讲包牺之时,至道窈冥,没有差别。尽管没有明说“道”字,含义却是相同的。

《四时》篇下文,从阴阳数术的角度,记述了四时形成、日月之行和宵朝、昼夕(夜)的划分等等。所表达的学说虽然不同,但从整体来看,仍与《观》章所讲混沌状态“无晦无明,未有阴阳”,“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以及《道原》篇所讲恒无之初“混混梦梦,未有明晦”等语,互相一致;同《文子》及《淮南》所讲伏羲氏时“昧昧懋懋”,到神农、黄帝时期,才“纪纲四时,和调阴阳”,也是一脉相承的。道家思想于此是明显地影响了楚帛书《四时》篇的结构。

在本文开头我们已经谈到,子弹库楚帛书年代的下限在约公元前300年,它所反映的思想肯定是战国中期的。如果把这一绝对年代的定点导入本文所论的道家思想由《老子》到《淮南》的发展轨迹中去,就会得出富有兴味的结果。

楚帛书《四时》不会早过马王堆帛书《经》篇的《观》章。《观》章和《老子》一样,全然没有涉及包牺这样的传说人物,只是以黄帝的口吻说出:“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这暗示阴阳之分是在黄帝当代。《文子》的《上礼》篇则在神农、黄帝的前面加上一个伏羲氏,甚至伏羲之时也是“世之衰也”,这又比《四时》关于包(伏)牺的说法迟得多了。

《四时》不仅是阴阳家作品,思想流派与《经》篇等有异,其中的古史传说亦不一样。其原因是不是有作者所属背景的因素,有待专门研究。可以看出的是,《四时》主张包牺之时自“梦梦墨墨”进到了四时的分立,有异于《观》章的黄帝之说。《四时》的这一点,正好排在《观》与《文子》之间。我们大胆设想,《文子》的说法或许是受了《四时》(或类似的作品)的影响,也未可知。假如这个意见不错,《经》篇以及同出的《黄帝书》其他三篇只能如唐兰等先生所说,是不晚于战国中期的著作。

帛书《经》篇的《五正》章,同样与楚帛书相通,有关语句明见于楚帛书的《天象》篇,〔15〕下面还将讨论。看来包括《经》篇在内的《黄帝书》四篇,即《汉书·艺文志》的《黄帝四经》,在战国中期颇为流行,除了促进着道家本身的发展,确对各家都有一定的作用。载籍所记,当时不少著名学者都学黄老之术,并不是夸大的。阴阳数术一派侈言天道,接受道家的影响,实在是意料中的事。

〔1〕李学勤:《长沙楚帛书通论》,《楚文化研究论集》第1集,荆楚书社,1987年。

〔2〕李学勤:《长沙子弹库第二帛书探要》,《江汉考古》1990年第1期。

〔3〕李学勤:《论长沙子弹库楚帛书残片》,《文物》1992年第11期,即本篇第四章。

〔4〕湖南省博物馆:《长沙子弹库战国木椁墓》,《文物》1974年第7期。

〔5〕论楚帛书中的天象》,《湖南考古辑刊》第1集;《楚帛书中的古史与宇宙观》,《楚史论丛》初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再论帛书十二神》,《湖南考古辑刊》第4集。即本篇第一至第三章。

〔6〕同①。

〔7〕李零:《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第64页,中华书局,1985年。

〔8〕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熊”字。又《逸周书·作雒》“熊盈族”,疑原仅“熊”字,后人注“嬴”(盈),遂阑入本文。

〔9〕饶宗颐、曾宪通:《楚帛书》,第10页,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5年。

〔10〕严一萍:《楚缯书新考》(中),《中国文字》第27册。

〔11〕同⑨,第11页。

〔12〕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63页,文物出版社,1980年。

〔13〕同⑫,第87页。

〔14〕李学勤:《帛书〈道原》研究》,《马王堆汉墓研究文集》,湖南出版社,1994年。

〔15〕李学勤:《〈鹖冠子〉与两种帛书》,《道家文化研究》第1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即本篇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