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简帛与学术史

一 新出简帛与学术史

20世纪20年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任导师时,曾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一文。这篇名文说明“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并举出“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见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作为显例。这些发现都对学术史起了重大的影响,所谓“纸上之学问赖于地下之学问”,大家熟知的王氏所倡导的“二重证据法”即由此种认识而来。近年我几次引用王氏这一论文,藉以指出70年代以来的出土古籍必将深远地影响学术研究,其价值不可忽视。

王国维先生当时还讲到,殷墟甲骨等项发现,“合世界学者之全力研究之,其所阐发尚未及其半,况后此之发见亦正自无穷,此不能不有待少年之努力也”。这就像孔子壁中书、汲冢竹书等发现一样,其内涵的影响远及后世,而且直到今天仍为学者所反复讨论。70年代以来新出土的大量古籍,数量之丰富、内容之珍秘,已超过孔壁、汲冢,在短期是不可能全部理解消化的。可以断言的是,这些新发现一定会对学术界产生广泛的影响,有的方面或许是今天难以估量的。这里只想谈一谈新出土古籍与学术研究关系的几个方面,以见一斑。

我国古代书籍源远流长。早在有关殷商的文献和商代甲骨文中,已经有了典册的踪迹,知道那时人们已利用竹木制简,用绳编连成册。至少到春秋时期,又用白色的帛作为书写材料。此后,书于竹帛就成了大众的常谈。不过,早期的简帛书籍究竟是什么样子,学者只能由文献记载去推测,不免有不少失实的地方。40年代曾有战国时楚帛书发现,50年代起又出土了楚简,但为数不多,特别是楚简多系遣策之类,还不是严格意义的书籍。70年代以来发现的简帛,有许多是战国到汉初这一时期的,使我们直接看到早期书籍的原貌。这对于研究古代书籍制度,无疑是十分重要的。

简帛书籍实物的出现,给大家带来许多新的认识。比如关于竹简的形制,前人根据汉代记载,认为经、子或者诏令等等,各有规定的简长。现在从实物观察者,汉初还不能说存在系统的定制。

战国时的竹简,已经达到相当发展的地步。秦至汉初的简,形制体例尤为复杂。如竹简在编缀成篇后,可以分栏书写。以云梦睡虎地秦简为例,《编年记》分为上、下两栏,《吏道》竟分为五栏。还有《日书》乙种,是在简的篾黄、篾青两面书写的,实属前所未闻。《日书》又在简上绘有插图,像《艮山图》、《人字图》等,这表明制作精好的简书,简面密接成片,能够和帛书一样地写字作画。

所有简上的文字,都是用毛笔书写的,蘸的是黑色的墨。完全没有用漆写的,更没有用刀刻的。写字的笔毫大多较硬,因而能写很细小的字。在相当窄的一支简上,有时可以双行书写。如果分栏,就常有非常规整的栏线。上面提到的《吏道》虽无栏线,但细看有用锋刃划出的横线,所以书写得十分整齐。有的竹简的栏线是朱红的,颜色至今艳丽,颇为美观。

有的简书原有标题,包括书题、篇题、章题等。书题每每写在第一支简或最末支简的背面,即篾青一面。到底在哪支简背,要看竹简是怎样卷的,原则上是写在卷得最外那支简上。篇题多写在篇文之末,而章题有时写在章首的简头上。

帛书不少方面与简类似。有的帛书用黑色或红色划出行格,称作乌丝栏、朱丝栏。这种行格很像后世的信笺,实际是模仿了简书的样子,因此帛书确是晚于简书的。有的帛书,如长沙子弹库的楚帛书,上面有彩色的图绘,这是帛胜于简的地方。

战国简帛的文字,字体因国别而异。现在所能看到的主要是楚国文字,在六国古文中自有特色。秦至汉初的简帛则多为隶书,但有的篆意较浓,总的来说是自秦篆走向标准汉隶的过渡形态。过去讲古文字学,一般止于先秦,我曾建议将其下限放宽到汉初,便是由于当时文字尚含有较多古文字的因素。这样看来,简帛文字的研究对中国古文字学是有很高价值的。

迄今所见战国到汉初简帛古籍,都是传抄本,还没有能证明是原稿本的。这一点提示我们,有必要把这些佚书的著作年代和抄写年代区分开来。有些简帛有避讳字,这只能说明抄写年代的上限,不一定和著作年代相一致。例如长沙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不讳“邦”字,乙本则讳“邦”字,知乙本抄于汉高祖或其以后,甲本应在汉兼天下以前,这可以作为我们探讨当时文字演变的标准。有的简帛的抄写年代和著作年代很近,如马王堆帛书《五星占》叙及汉文帝初事,距出帛书的墓下葬年数不多,即其一例。这是由于占书目的在于实用,其内容自然要涉及当前的情况,因而有时间性,和其他书籍不同。

当时书籍的传写已有职业抄手。比如马王堆帛书的《黄帝书》、《老子》乙本,照片一经公布,书法界即对其整饬秀丽交相称道。属于同一抄手的还有《周易》经传、《五星占》、《相马经》及所谓《刑德》乙等,其抄写均应在文帝初年。我曾推想这位抄手是马王堆3号墓的墓主专门请来的,为他抄写了不少书籍,以供收藏。这就和那时河间献王的搜集书籍一样,只不过规模小些。这个抄手书法很好,可是责任心不强,他所写帛书错讹颇多,有的匪夷所思,如《周易》经传的“象”字多误为“马”,甚至整章的文字都抄脱了。当然,由于《周易》有今传本,不难校勘,而对于早已不传的佚书,其间的错讹出入我们就不那么容易发现了。

这引出了一个简帛的版本学价值的问题。新发现的简帛书籍大多数是佚书秘籍,年代又这么古远,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善本。不过就有传本的几种而言,其与传本的不同,不一定是简帛比传本好。再以《周易》为例,帛书的《系辞》与今本差别很大,有的地方以帛书为胜,如今本《系辞上》第十二章:“乾坤其易之缊邪?”帛书则作“易之经”。按“缊”训为“藏”,“经”则意为纲领。乾坤是易的纲领,所以下文说:“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可见“易之经”胜于“易之缊”。另外有好多地方却以今本为胜,如今本《系辞上》第三章:“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帛书“察”、“原”两字都作“观”,连用三个“观”字,便显然比不上今本。

简帛书籍又多见通假字。大家都知道,清代高邮王氏之学之所以冠绝一时,即在他们揭示了“经典古字声近而通”的体例。王念孙说:“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鞫为病矣。”简帛所见假借的例子极多,不掌握这一体例,几乎无法通读。《周易》经文中的卦名,好多都是通假。我在拙著《周易经传溯源》中已说明,例如“履”作“礼”、“坎”作“赣”、“革”作“勒”、“艮”作“根”等等,细究其义,今本的都是本字,帛书的都是借字,并无深文奥义可寻。这是在研究简帛时不可不有的一种认识。

还有些时候,简帛书籍是使用同义字。例如今本《系辞上》第六章“或出或处”,帛书“处”作“居”;第九章“其孰能与于此”,帛书“孰”作“谁”,类似的情形不少。文献也有这种例子,如“道”字,《汗简》云《尚书》作“img”,而后者在古文字里实际是“行”字。“道”与“行”不是通假,乃是同义字,后来竟直接以“img”为“道”了。

简帛上的标点也值得研究。春秋末的侯马盟书(不属于简帛范围)、战国早期的随县擂鼓墩竹简等,已出现用小横线作为文句的标点。战国中晚期之间的长沙子弹库帛书残片,又用了钩形符号,即钩识。子弹库的那件完整帛书,还以黑色长方符号置于文末,表示一章的终结。

新出土简帛书籍与学术史研究的关系尤为密切。学术史的研究在最近几年趋于兴盛,已逐渐成为文史领域内的热门学科,而简帛书籍的大量涌现,正在改变着古代学术史的面貌,影响甚为深远。

从各地发现的简帛书籍实物,首先可以认识到,秦始皇时期的焚书坑儒是实在的。《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李斯奏云: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由此可知,秦时允许存在的,限于医、农、数术、法律的书。根据李斯所议制定的《挟书律》,直到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才得废除。迄今在《挟书律》施行时期以内的墓葬,所出书籍确不超出该令的规定。睡虎地秦简诸书,《编年记》当出于《秦记》,《日书》属于数术,其余多为法律,其中《律说》(即《法律答问》)、《封诊式》可能与吏的传授法令有关,而《吏道》(即《为吏之道》)则为学吏的课本。这一切都与李斯的奏议符合,自非偶然。

除《挟书律》后,隐藏于民间的书籍得以合法流传,如刘汝霖先生在《汉晋学术编年》中所说:“于是壁藏者纷纷出世,而口授者亦得书之于简策矣。”学术的复苏不能一蹴而就,因而西汉前期只能说是先秦文化的传流过渡的阶段。过去关于这个时期的具体情形,人们所知不多,新发现的有关简帛,正好可以补足这方面的缺憾。需要考虑到,由惠帝四年到武帝之初,也不过五十多年;如果算到马王堆帛书、双古堆竹简埋藏的文帝前期,就只是二十多年。在古代的条件下,这样短促的时期是不能产生较多著作的。因此汉初的竹简帛书种种佚籍,大多是自先秦幸存下来的书籍的抄本,所以它们不仅反映了当时学术的面貌,而且可以由之上溯先秦学术,关系到学术史上的好多重大问题。

对于这个时期的简帛书籍,我一直主张参照《汉书·艺文志》来分类。这是因为《汉志》本于《别录》、《七略》,比较适合当世流传书籍的情况。下面我们不妨仍旧沿用这种办法,对一些简帛书籍分类举例,说明其在学术史探讨上的价值。

试以六艺即诸经说起。总的说来,汉初简帛里经籍较少,这是秦火影响尚未全然消除之故。前人曾指出,经过秦代,“各书多有残缺,惟《易》为卜筮之书,不在禁列,传者不绝,《诗》则讽诵不在竹帛,故俱能遭秦而全也”(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一)。现在已出的这时期的简帛,刚好只有《易》、《诗》两经,印证了这种见解。

马王堆帛书《周易》和双古堆竹简《诗经》的共同点是它们不属于传统上习知的经学统系。竹简《诗经》有别于毛、齐、鲁、韩四家之《诗》,帛书《周易》和田何以下所传差异更大,甚至经文六十四卦的卦序也是特殊的。长沙马王堆、阜阳双古堆都在原楚国境内,所以两经可能是楚地经学的孑遗,入汉后渐归亡佚,以致刘向、歆父子都不知晓。这对经学史的研究自极重要。

最近在傅举有、陈松长两位所编《马王堆汉墓文物》书中,公布了帛书《系辞》的照片;同时在陈鼓应先生主编的《道家文化研究》上,陆续刊布了帛书《二三子问》、《易之义》、《要》、《缪和》、《昭力》等篇的释文,这些材料的发表,将对《周易》的研究起很大的促进作用。

马王堆帛书中的《春秋事语》,有关《左传》的传流,极为重要。这篇帛书的发现,再次表明《左传》的真实性无可怀疑,载籍所述《左传》之学的传承也很可据。此外,帛书的《战国策》(即《战国纵横家书》)包含了不少在今传本以外的内容,对于研究战国时期历史及《战国策》一书的形成过程,是十分宝贵的。

定县八角廊西汉晚期墓发现了竹简《论语》,尚能保存全书大半,这也是一项惊人的收获。这个本子应早于张侯《论》,属于《齐论》的可能似大一些。双古堆和八角廊还有一种书,我推想是《家语》的祖本,可知《家语》自西汉前期即已流行。

关于小学,要提到双古堆竹简的《仓颉篇》。这已经是把李斯、赵高、胡母敬三书合一的本子,正可证明《汉书·艺文志》所说“汉兴,闾里书师合《仓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九十五章,并为《仓颉篇》”的记载。

在诸子方面,简帛提供的材料更为丰富。在马王堆帛书《黄》、《老》公布后,一时造成汉初道家独盛的印象。实际上,就迄今所见简帛而言,有关儒家的也不算少,上述经部诸书已足以说明。只是由于文帝时崇尚黄老之学,同时简帛所出的楚地这一流派的传布很广,才使道家著作留存较多。上述帛书《黄》、《老》是十分重大的发现。尤其是《黄帝书》四篇,很可能即《汉书·艺文志》的《黄帝四经》,其早已佚失,如今重现于世,关系道家研究实非浅鲜。无怪乎海内外学者都就黄老之学集中研究,连续出版了许多论作。《老子》甲、乙两本的《道》、《德》二篇,次序与今传本相反,也引起学术界的浓厚兴趣。

《黄帝书》包括《经法》、《经》、《称》、《道原》等篇,与《国语·越语》、《老子》、《文子》、《鹖冠子》、《淮南子》等许多书籍密切相关,同《管子》所收若干篇也相共通。由此,我们对很多传世文献必须再加审查研讨。例如《鹖冠子》自唐代以来就被斥为伪书,现在看来,无疑是一种汉以前的子书,而且在道家的统系中非常重要。《文子》的情形与此近似。在定县八角廊出土了《文子》竹简,更加强了其为古书的论证。

江陵张家山136号墓中有《庄子·盗跖》竹简,墓的年代在文帝时,但比马王堆、双古堆略早一些。“跖”字作“img”,两字古音不通,揣想简上的字本从“疋”声,在鱼部,故与铎部通转。《说文》云“疋”古文以为“足”字。《盗跖》篇的出现,说明庄子一系的道家在那时也有相当广泛的传播。

信阳长台关1号墓发现的一组竹简,已证明是《墨子》的佚篇。这座墓属战国中期,年代和墨子卒年相距不远。按墨子曾亲到楚国,献书于楚惠王,战国中期楚地墨学尤盛。《墨子》书出于楚墓是合乎情理的。

墨学的影响又见于临沂银雀山汉简的《守法》,其文字不少处引自《墨子》的城守各篇。后者是秦国墨者的著作,为齐人引述到《守法》之中。研究墨学的传流,不可忽略这一事实。

阴阳家的作品,可举出前面讲过的子弹库楚帛书。这件基本完整的帛书可分为三篇,我试题之为《四时》、《天象》和《月忌》,充满了阴阳学说的色彩,为我们了解这一学派开辟了新的境界。阴阳家与数术是互通的,所以下文谈数术时,还会涉及有关的问题。

诗赋方面,简帛所见不多。值得提到的有银雀山简中的《唐勒》。按《汉志》有《唐勒赋》四篇,注:“楚人。”另于《宋玉赋》下注:“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也。”简文为赋体,题为“唐勒”,然而经仔细研究,实际是一篇宋玉的赋,从内容看也可名为《御赋》。赋的体裁,最接近宋玉的《大言赋》、《小言赋》。大家知道,《大言赋》与《小言赋》见于不少人怀疑的《古文苑》,看来对《古文苑》的看法也得有所修正了。

兵书方面,新出的简帛书籍很多,这应该是由于晚周到汉初战乱不绝,人们对军事知识的要求相当迫切的缘故。兵书的最重要发现当推《吴孙子》与《齐孙子》,均见于银雀山简。《吴孙子》即《孙子兵法》,简本在十三篇外还有若干佚篇,十三篇本身的次第也与今传本有别。《齐孙子》即《孙膑兵法》发现的意义尤大,可以说把对孙武存在的怀疑,以及孙武、孙膑一人之说一下子祛除了。银雀山简中又有《尉缭子》,证明这也实为古书,《六韬》的情形也是一样。古代兵家典籍的研究,于是得到可靠的依据。

江陵张家山247号墓属吕后时期。其竹简中有《盖庐》一书,首尾完好。“盖庐”即吴王阖庐,或作“阖闾”,然而书的内容却系记述申胥(伍子胥)的军事学说。我们知道,《汉志》兵技巧有《五(伍)子胥》十篇、图一卷,不过《盖庐》的思想却近于兵阴阳家。附带说一下,慈利石板村的战国楚简,多记吴越交战兴亡之事,也有兵家色彩,我曾作过观察。至于其性质究竟如何,还要等待整理的结果。

数术和方技方面的书籍,数量也很多。《汉志》分类中数术的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方技的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可谓无所不有。这里只能选取少数例子,以概其他。

马王堆的帛书《五星占》、《天文气象占》,可归于数术的天文类。其对古代天文学研究的贡献,已为科技史界所习知。银雀山出土的竹简元光元年历谱,曾被称为最早的历谱实物,而后出的张家山247、258号墓竹简历谱,又早到吕后以至文帝初年。

算术在《汉志》也被列入历谱类。张家山247号墓竹简中的《算数书》,是一部数学专著,比《九章算术》的成书更早,并且内容与《九章》有密切关系。《算数书》的发现使人们能追溯《九章》的渊源,堪称数学史研究上的一大发现。

在数术书中最多的是兵阴阳一类,这在《汉志》也可列归兵家。其所以盛行,和兵家诸书一样,是当时社会情势所造成的。数术书在《汉志》中本占有很大比例,可惜几乎尽归亡佚,今天能在简帛间见到,使我们对古代文化的全貌有更好的理解。

医药等简帛书籍,从中医药史角度看,同样极为重要。例如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及同卷佚书、《导引图》,张家山247号墓竹简《脉书》、《引书》,无不内涵丰富珍秘,引起学者的广泛注意。有些方面,还有关若干具有现实意义问题的研究。涉及养生的书籍,也是如此。

总之,新出简帛古籍对学术史的很多方面都有非常重大的关系。不妨说,我国的古代学术史由于这些发现,是必须重写了。

最后,让我们再谈谈简帛古籍发现造成的一些更深远的影响。

一系列新发现及其整理研究工作,逐渐转变了我们对若干带有根本意义的问题的认识。揆其大要,至少有下列数端:

首先,是对古书形成过程的认识。以前有不少著作,对古书的成书采取一种静止不变的观点,以为汉以前的书籍和后世一样,一经写定,不再作出修改。不知古代没有纸张和印刷术,任何书籍,如无官方保证,就只能传抄甚至口传,师弟相因,其间自然难免增删笔削。简帛又不像纸那样易得便携,很多书只得分篇单行。及至汇集成书,便会有次第先后和内容多寡的不同。

今天通过田野考古得到的简帛书籍,是前人未见的当时实物。它们每每后来归于佚失,或在面貌上有所改变。类似的情形,在外国的古书形成过程中也同样是存在的。

其次,是对古书整理过程的认识。现在每有简帛古籍出土,我们就组织整理,由保护原件,直到出版成书,有着一定的步骤程序。这一系列的工作,是以多年的整理经验为依据。回顾过去,我们的整理工作有过不少曲折,即使是今天,也仍有若干不足之处,有待改进。

整理前代的书籍,不是在现代才开始的,而是在我国历史上早已有之。具体说来,传说中的孔子整理六经,不妨说是这种工作的滥觞。但真正大规模的整理,实在汉代。这是因为经过秦火,典籍残缺,书籍有赖于发现,整理工作从而应运而兴。河间献王的广收书籍,即其一例。种种事迹,用不着在这里征引。

西汉时出现的古籍,有的是民间隐藏献出的,如颜贞之献《孝经》;有的是由口传而笔录的,如伏胜之传《尚书》及作《大传》。这时也有出土发现的,最著名的便是孔子壁中书,发现之后交由孔安国整理。孔安国所采的“隶古定”,迄今仍是我们采用的方法。

西晋时汲冢竹书的整理,更接近我们当前进行的工作。竹书出于墓葬,文字是战国古文,需要整理考释,这也是我们面对的难题。当时受命参加整理的学者,如束皙、荀勖等人,可谓极一时之选。不过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似乎没有把全部竹书整理完竣,许多珍贵书籍归于再度湮灭,实堪痛惜。其中教训,我们应该引为鉴戒。

汲冢竹书的整理,所用方式似有不一。成绩最佳的莫过《穆天子传》(包括《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有古文的摹写(已佚),有全书的释文,于不识之字则用隶定,体例完善,顾实先生《穆天子传西征讲疏》曾作阐述。《纪年》和《师春》就差一些。特别是《纪年》,如朱希祖《汲冢书考》所论,整理时似有两本,其一广采文献,补其不足,用意可能在做成完整的史籍,结果则失去竹简的原状。这当然不可为训,但历史地去看,也有其不足怪之处。一些非出土的古书,那时也是这样整理的,如《孔子家语》、《列子》等,都经过类似的增益。

还有一种整理的方式,是把古书艰深的文字改为浅明。《史记》的征引《尚书》便每每如此,其目的不外便于时人阅读,结果同样是失去古籍的风貌。《尉缭子》之所以长期遭人摈斥,即由于文字不古,及至银雀山简本出现,才认识到这是有人加以修改润饰,并非什么伪书。

由以上所说,我们又可得到对古书真伪鉴别的认识。古书辨伪于古有之,宋代尤为兴盛。到了晚清,结合于疑古思潮,我称之为对古书的第一次大反思,在文化史、学术史上起了很大作用。现在经过层出不穷的简帛书籍(以及其他古代文献原本)的发现,大家由个别古书真伪的重新考订,逐渐走向对辨伪方法本身的再认识,这可以说是第二次的反思,必将对今后学术的发展有深入的影响和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