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鹖冠子》与两种帛书

六 《鹖冠子》与两种帛书

最近有友人来谈,提到学术界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海内外不少人都在钻研《鹖冠子》。看来这部古书业已时来运转,逐渐成为“热门”了。

《鹖冠子》是一部长期遭到冷落的书。大家知道,此书并无汉唐古注流传,现存只有宋人陆佃的注。唐代文学大家韩、柳曾论及此书,韩愈的《读〈鹖冠子〉》对之尚有肯定,柳宗元的《辨〈鹖冠子〉》则对其一笔抹杀,斥为伪书。其后,怀疑《鹖冠子》的渐占多数,连清代专治诸子的各家都很少予以青睐。

正因为不受重视,《鹖冠子》也没有多少好的版本传世。研究者所能依据的,是《四部丛刊》影印的明翻宋本及正统《道藏》本。傅增湘氏曾藏有“唐人写《鹖冠子》上卷”,撰有跋文,〔1〕但该卷子实系伪作。

近代诸子之学很盛,而研究注释《鹖冠子》的仍旧不多。单行的,只有吴世拱注,〔2〕序署1929年,流传甚罕。〔3〕同年,孙子和有《鹖冠子校正》;〔4〕1933年,邵次公有《鹖冠子校记》,〔5〕均较简略。1936年,广益书局印有王心湛《鹖冠子集解》,实际是陆注的标点本,名实不侔。直到1979年,才有台湾张金城的一种新注。〔6〕

《鹖冠子》由“冷”变“热”的契机,是1973年底长沙马王堆帛书《黄帝书》的发现。此处说的《黄帝书》,即帛书《老子》乙本卷前佚书四篇。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的释文、注释,1976年出过以《经法》为题的单行本,后被收录于《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精装本。〔7〕从事这种帛书整理的学者,早就注意到其与《鹖冠子》的关系。1975年,唐兰先生在研究该帛书的论文里,详列了两者相同或类似的语句。〔8〕1983年,我的一篇小文论及《鹖冠子》的不伪,即以唐文为出发点。〔9〕1985年,吴光《黄老之学通论》出版,书中有论《鹖冠子》的章节。〔10〕

与此同时,国外对《鹖冠子》的探讨也一时兴起。例如日本学者细川一敏在1979年有文讨论《鹖冠子》同汉初黄老思想的关系;大形彻1982年有文论述《鹖冠子》的国家制度设计;德国学者诺格鲍尔(K.K.Neugebauer)1986年还出了一本专著,题为《〈鹖冠子〉:对话诸篇的研究》。〔11〕此外,还有以《鹖冠子》研究作为学位论文题目的。特别应该提到的是英国学者葛瑞汉(A.C.Graham)的论文《一种被忽视的汉以前哲学著作:《鹖冠子〉》,有不少新颖见解。〔12〕

从与帛书的关系来推定《鹖冠子》的性质与年代,可以说是今后深入研究该书的必要前提。1983年我那篇小文已涉及这一方面,但未充分展开,也有些地方需要修正。我又发现,《鹖冠子》的某些部分和另一帛书——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国帛书也有联系,因写此文,重新讨论,希望能得到读者的指教。有的问题,1983年小文已经谈了,这里就不再详述。

《汉书·艺文志》载有《鹖冠子》一篇,列于道家,云:“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颜师古注:“以鹖鸟羽为冠。”应劭《风俗通义》佚文:“鹖冠氏,楚贤人,以鹖为冠,因氏焉。鹖冠子著书。”〔13〕据《续汉书·舆服志》,鹖即雄雉,用于武冠。今本《鹖冠子·王铁》记鹖冠子语,有柱国、令尹等楚国官名,可证鹖冠子确系楚人。

我在以前那篇小文中已引《高士传》的这样一段记述:

鹖冠子,或曰楚人,隐居幽山,衣弊履穿,以鹖为冠,莫测其名,因服成号,著书言道家事焉。冯(庞)援常师事之。援后显赵,鹖冠子惧其荐己也,乃与援绝。〔14〕

庞援即庞煖,见于《鹖冠子·世贤》、《韩非子·饰邪》、《史记·燕世家》和《史记·赵世家》、《史记·李牧传》等,系战国末年赵将。他最显赫的业绩是杀燕将剧辛一事,于《史记·六国年表》、《史记·燕世家》、《史记·赵世家》、《史记·李牧传》中都有记载。如《史记·燕世家》云:

(燕王喜)十二年,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剧辛故居赵,与庞煖善,已而亡走燕。燕见赵数困于秦,而廉颇去,令庞煖将也,欲因赵弊攻之,问剧辛,辛曰:“庞煖易与耳。”燕使剧辛将,击赵,赵使庞煖击之,取燕军二万,杀剧辛。

《鹖冠子·世兵》也提到这件事:

剧辛为燕将,与赵战,军败,剧辛自刭,燕以失五城。

剧辛的死,据《史记·六国年表》在燕王喜十三年,即赵悼襄王三年,公元前242年。又据《韩非子·饰邪》,赵悼襄王九年,即公元前236年,秦攻取赵阏与、邺等地时,庞煖仍为赵将。

《鹖冠子》的《世贤》篇云卓(悼)襄王问庞煖,和上述史实相合;《武灵王》篇则云武灵王问庞焕,陆佃注说“焕”字或作“煖”,又云:“庞焕盖煖之兄。”按赵武灵王最后一年是公元前299年,悼襄王元年是公元前244年,相距长达55年,庞焕、庞煖作为兄弟是很困难的。我曾指出,《武灵王》中庞焕所讲“阴经之法,夜行之道,天武之类”,与鹖冠子、庞煖学说全然一致,看来庞焕也是鹖冠子的弟子,这在年世上就更难处理了。实际“焕”、“煖”两字古音同为元部晓母。《诗·皇矣》“援”字,《玉篇》及《汉书·叙传》注引均作“换”,〔15〕可为旁证。况且陆注已说《武灵王》的“焕”字或作“煖”,更足说明并非另有庞焕其人。此篇的“武灵王”疑原亦为“悼襄王”,系后人所窜改。

这样,我们可以断言,《鹖冠子》书中《近迭》、《度万》、《王铁》、《兵政》、《学问》等篇所云“庞子问鹖冠子”的“庞子”就是庞煖。鹖冠子居楚,为庞煖之师,考虑到剧辛在赵与庞煖友善,庞煖应在悼襄王前即自楚至赵,他师事鹖冠子还要迟一些,所以鹖冠子的活动年代可估计相当赵惠文王、孝成王至悼襄王初年,即楚顷襄王、考烈王之世,也就是公元前300年至前240年左右,战国晚期的前半。

至于《鹖冠子》的成书,要更迟一些。前人已提到书中有悼襄王谥法,这不会早于公元前235年。各篇多称“庞子”,也像是庞煖徒裔的口吻。但书内没有作于汉代的迹象。吴光发现《博选》、《著希》两篇以“端”代“正”,是避秦始皇讳,〔16〕可能两篇成于秦代,也可能是经秦人传抄的结果。无论如何,《鹖冠子》一书是焚书以前的作品。

《鹖冠子》的另一问题,是由《汉志》一篇到《隋、唐志》三卷的变化。清代沈钦韩对此有详细论述:

《隋、唐志》三卷,韩子《读〈鹖冠子〉》云十六篇,《读书志》云十五篇。《通考》晁氏云:“案《四库书目》十六篇,与愈合,已非《汉志》之旧。今书乃八卷,前三卷十三篇,与今所传《墨子》同;中三卷十九篇,愈所称两篇皆在;后两卷有十九篇,多称引汉以后事,皆后人杂乱附益之。今削去前后五卷,止存十九篇,庶得其真。”案宋陆佃所注,自《博选》至《武灵王》十九篇,然其中庞煖论兵法,《汉志》本在兵家,为后人傅合耳。〔17〕

可知当时有篇数不同的传本,甚至与《墨子》等内容混杂。《鹖冠子》与《庞煖》合一之说,已见于明胡应麟的《四部正讹》,近人王闿运、顾实等多从其说。顾氏还讲到:“兵家《庞煖》三篇,汪刻本《汉书作二篇,合此《鹖冠子》一篇,正符三篇之数。”〔18〕不过《汉志》所记兵权谋家有《庞煖》,又云兵家省《鹖冠子》,足证两书原有分别;另外《汉志》所记纵横家也有《庞煖》二篇,假如有《庞煖》合入《鹖冠子》,究竟是那一种,也是值得考虑的。

《汉志》讲《鹖冠子》、《庞煖》,都是以篇计数,今传本则是三卷十九篇,即使把两种《庞煖》合计在内,仍不足其数。我过去推测原本可能在篇下有章节的标题,章节变为现在的篇,也没有确据。因此,《鹖冠子》、《庞煖》合一之说未必成立。实际上,今传本《鹖冠子》十九篇内容浑然一体,彼此有内在联系,葛瑞汉教授已有较详论证。我们知道,《汉志》所录各书本于刘向、歆父子,一般是当时最好的本子,然而也有失收或所收系不全本的情形,不可绝对化。《汉志》所载《鹖冠子》仅有一篇,或许就是所收不全的例子。在没有更多理由之前,判断今传本《鹖冠子》含有《庞煖》,是不足据的。

上面我们推定鹖冠子其人活动于战国晚期前半,《鹖冠子》其书成于焚书以前。现在再从《鹖冠子》与马王堆帛书《黄帝书》之间的联系考察,以证成此说,同时也为《黄帝书》的撰著年代增一佐证。

《鹖冠子·博选》有“五至”之说,云:

博选者,以五至为本者也。故北面而事之,则伯(百)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默,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凭几据杖,指挥而使,则厮役者至;乐嗟苦咄,则徒隶之人至矣。故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亡主与徒处。

这一段话类似《战国策·燕策》的“燕昭王收破燕”章。该章记燕昭王即位招贤,访见郭隗,事在公元前314年或略晚的时候。郭隗回答昭王说:

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诎指而事之,北面而受学,则百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嘿,则什己者至;人趋己趋,则若己者至;凭几据杖,眄视指使,则厮役之人至;若恣睢奋击,呴藉叱咄,则徒隶之人至矣。此古服道致士之法也。

柳宗元即由此斥《鹖冠子》为伪。我曾在一篇小文中说到,郭隗明说他所述的“古服道致士之法”,原有所本。〔19〕鹖冠子的年代比郭隗还要晚一点,所说自然更是有所本的了。他们之所本,应该就是帛书《黄帝书》中的《称》篇的这一段:

帝者臣名臣,其实师也;王者臣名臣,其实友也;霸者臣名臣也,其实〔宾也;危者〕臣名臣也,其实庸也;亡者臣名臣也,其实虏也。

《称》篇所论,始于“道无始而有应”,这段文字讲的正是“服道致士”的方法。郭隗、鹖冠子的话,都是对此的引申发挥。

《鹖冠子·天则》云:

缓则怠,急则困,见间则以奇相御,人之情也;举以八极,信焉而弗信,天之则也。

此处“以奇相御”一语引自《黄帝书·经法》中的《道法》章。《道法》有下列文字:

天地有恒常,万民有恒事,贵贱有恒位,畜臣有恒道,使民有恒度。天地之恒常,四时、晦明、生杀、柔刚;万民之恒事,男农女工;贵贱之恒位,贤不肖不相放;畜臣之恒道,任能毋过其所长;使民之恒度,去私而立公。变恒过度,以奇相御,正奇有位,而名□弗去。

文中“以奇相御”上承“变恒过度”,下启“正奇有位”,“御”字又与下面“去”字押韵,行文是很顺适自然的。《天则》的“以奇相御”就不如此,显得非常突兀。这表明是《天则》袭《道法》,而不会是相反。

《鹖冠子·王铁》是庞子与鹖冠子的对话,“王铁”一词又与《博选》联系。鹖冠子的议论有:

天度数之而行,在一不少,在万不众,同如林木,积如仓粟,斗石以陈,升委无失也。

这也类似《道法》:

称以权衡,参以天当,天下有事,必有巧(考)验。事如直木,多如仓粟,斗石已具,尺寸已陈,则无所逃其神。

《鹖冠子·泰鸿》云:

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死信生,进退有常,数之稽也;列星不乱其行,代而不干,位之稽也。天明三以定一,则万物莫不至矣。三时生长,一时煞刑,四时而定,天地尽矣。

这一段中费解的是“天明三以定一”,什么是“三”,什么是“一”?由于下面有“三时”、“一时”,极易援以解释。陆佃注就是这样做的,他在“明三以定一”下注:“义见下文”,在“天地尽矣”下注:“此言方以生长则三不后于一,方其杀刑则一不后于三,以明三极之道莫知其孰急也。”他这种解释并未说明“天明三以定一”的意义,因而是不对的。其实《泰鸿》的话是本于《黄帝书》的《经法·论》:

天执一明三定二,建八正,行七法,然后……之中无不□□矣。蚑行喙息,扇蜚蠕动,无……不失其常者,天之一也。天执一以明三,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生信〕死,进退有常,数之稽也;列星有数,而不失其行,信之稽也。天明三以定二,则壹晦壹明;……〔天〕定二以建八正,则四时有度,动静有位,而外内有处。天建八正以行七法,明以正者,天之道也;适者,天度也;信者,天之期也;极而〔反〕者,天之性也;必者,天之命也;……者,天之所以为物命也。此之谓七法。

《论》章对“一”、“三”有明确的说明,所以“执一以明三”的含义是清楚的。与之对照,《泰鸿》只讲“明三”,而没有“定一”的内容,含义自然便不清楚了,这显然是由于《泰鸿》系袭用《论》章的缘故。《王铁》篇也有因袭《论》章这一段的话,可资比照。

《鹖冠子》引据《黄帝书》的地方还有不少,同样的,引用《老子》的地方也很多,这表明了此书属于黄老道家一派的性质。《鹖冠子》既然成于焚书以前,帛书《黄帝书》的年代即可由此估计。唐兰先生认为后者约成于战国早中期之际,看来是合适的。

下面我们再谈一下《鹖冠子》与帛书中的“四面”、“五正”两问题,或许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鹖冠子·道端》云:

天者,万物所以得立也;地者,万物所以得安也。故天定之,地处之,时发之,物受之,圣人象之。夫寒温之变,非一精之所化也;天下之事,非一人之所能独知也;海水广大,非独仰一川之海也。是以明主之治世也,急于求人,弗独为也。与天与地,建立四维,以辅四政,钩绳相布,衔橛相制,参偶俱备,立位乃固。……是以先王置士也,举贤用能,无阿于世。仁人居左,忠臣居前,义臣居右,圣人居后。左法仁则春生殖,前法忠则夏功立,右法义则秋成熟,后法圣则冬闭藏。先王用之,高而不坠,安而不亡。此万物之本img,天地之门户,道德之益也。此四大夫者,君之所取于外也。

这段话实系帛书《黄帝书》的《经·立命》下列文字的演绎,彼此对勘,不难看出有若干共通的词语:

昔者黄宗质始好信,作自为象,方四面,傅一心。四达自中,前参后参,左参右参,践位履参,是以能为天下宗。吾受命于天,定位于地,成名于人(按此数句亦见于《鹖冠子·世兵》)。惟余一人□乃配天,乃立王、三公;立国,置君、三卿。数日历月计岁,以当日月之行。

所谓“黄宗”(即黄帝)的“作自为象”,即《道端》所云圣人象天地;所谓“方四面”、“四达自中”,即《道端》所言立四大夫以取于外。《道端》讲的,正是黄帝四面的传说,只不过加详而已。

大家都熟悉,黄帝四面之说起源颇早。《尸子》佚文云:

子贡问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谓四面也。”〔20〕

按尸子名佼,鲁人(或云晋人),为商鞅师,鞅死,亡逃入蜀,著书二十篇,六万余言。商鞅死于公元前338年,则《尸子》之作在战国中期之末,晚于《黄帝书》而早于《鹖冠子》。《尸子》所载孔子的话,和孔子论夔一足、防风氏骨等事精神相合,或许真出于孔子,也未可知。

《吕氏春秋·本味》云:

人主有奋而好独者,则名号必废熄,社稷必危殆。故黄帝立四面,尧、舜得伯阳、续耳,然后成,凡贤人之德有以知之也。

高诱注云:“黄帝使人四面出求贤人,得之立以为佐,故曰‘立四面’也。”略有失真之处。实则“四面”就是辅佐黄帝的四臣,象天地之有四时,《鹖冠子》的阐释是正确的。由此足见,汉朝已经不大流行“四面”的故事了。

再谈“五正”之说。

《鹖冠子·度万》也是鹖冠子、庞子间的问答。鹖冠子说到:

……法错而阴阳调。凤凰者,鹑火之禽,阳之精也;麒麟者,玄枵之兽,阴之精也;万民者,德之精也。德能致之,其精毕至。

庞子问致这些祥瑞和万民的方法,鹖冠子说:

天地阴阳,取稽于身,故布五正,以司五明。十变九道,稽从身始;五音六律,稽从身出。五五二十五,以理天下;六六三十六,以为岁式。气由神生,道由神成。惟圣人能正其音,调其声,故其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膏露降,白丹发,醴泉出,朱草生,众祥具。故万口云(或作“去”),帝制神化,景星光润,文则寝天下之兵,武则天下之兵莫能当。

这一席话,现在知道乃是《经·五正》一章的发挥。该章开首讲:

黄帝问阉冉曰:“吾欲布施五正,焉止焉始?”对曰:“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外内交接,乃正于事之所成。”

即“布五正以司五明”及“取稽于身”等语所本。阉冉还说:

后中实而外正,何〔患〕不定?左执规,右执矩,何患天下?男女毕同,何患于国?五正既布,以司五明;左右执规,以待逆兵。

此章将其归结于军事,随后记述了战蚩尤的事迹,正与《度万》所云“天下之兵莫能当”相呼应。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黄帝书》和《鹖冠子》的这种“五正”之说,又和1942年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有关。这件著名的帛书性质属于阴阳数术家言。〔21〕在其《天象》篇中有:

日月既乱,岁季乃□,时雨进退,亡有常恒。……三恒发(废),四兴鼠(意思是病),以□天常。群神五正,四兴尧(饶)祥,建恒怿民,五正乃明。

这段文字虽有缺脱,大意尚可理解,是说如历法有误,日月岁季都因之错乱,将招致“三恒”、“四兴”的废坏。只有恢复“三恒”、“四兴”,才能多见祥瑞,万民怿悦,达到“五正乃明”的境界。我曾说明,“三恒”、“四兴”当有为道德意义的名词,不详所指,但以《左传》五行之官来讲“五正”,〔22〕今天来看,实际是不对的。“五正”无疑便是《黄帝书》、《鹖冠子》所论的“五正”。黄老道家本同阴阳数术有相通之处,子弹库帛书受《黄帝书》“五正”说的影响,是不足为异的。

不少学者把帛书“五正”的“正”读作“政”。由《五正》本文推绎,所谓“中有正度”等语,或许只是讲自君主本身之正推至外人之正、万事之正,所以“五正”的本义当为己身与四方的正。《天象》的“五正”似乎也可作如是解。《鹖冠子·度万》则对“五正”有所发挥:

庞子曰:“敢问五正。”鹖冠子曰:“有神化,有官治,有教治,有因治,有事治。”

鹖冠子随后对神化等五者逐一作了描述,实为“治”的五种。这五者并不是各为“五正”之一,因为五者不可能同时布施实行,而是“五正”的不同层次。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鹖冠子》与两种帛书的先后关系。

〔1〕傅增湘:《跋唐人写〈鹖冠子〉上卷卷子》,《国立北平图书馆月刊》3卷6期,1929年。

〔2〕吴世拱:《鹖冠子吴注》,《九鹤堂丛书》铅印本。

〔3〕严灵峰《周秦汉魏诸子知见书目》云未见该书。

〔4〕《国立北平图书馆月刊》3卷2期。

〔5〕《河南图书馆月刊》第2期。

〔6〕《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集刊》第19期。

〔7〕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

〔8〕唐兰:《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的研究》,《考古学报》1975年第1期。

〔9〕李学勤:《马王堆帛书与〈鹖冠子〉》,《江汉考古》1983年第2期。

〔10〕吴光:《黄老之学通论》,第五章第二节,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

〔11〕Klaus Karl Neugebauer,Hoh-Kuan tsiEine Untersuchung der dialogishen Kapitel,Frankfurt am Mein:Peter Lang,1986.

〔12〕Angus Charles Graham,A Neglected Pre-Han Philosophical TextHo-kuan-tzu,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Vol.Lll,Part 3,1989。上述日、德等论著均见该文注释。

〔13〕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第554页,中华书局,1981年。

〔14〕此误庞煖为冯煖,与《史记·李牧传》索隐同,参看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四,第157页,中华书局,1985年。

〔15〕高亨:《古字通假会典》,第167页,齐鲁书社,1989年。

〔16〕同⑩,第157—158页。

〔17〕王先谦:《汉书补注》,三十。

〔18〕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9〕李学勤:《范蠡思想与帛书〈黄帝书〉》,《浙江学刊》1990年第1期。即本书第五篇九章。

〔20〕《尸子》,《二十二子》本,卷下。

〔21〕李学勤:《长沙楚帛书通论》,《楚文化研究论集》第1集,荆楚书社,1987年。

〔22〕李学勤:《论楚帛书中的天象》,《湖南考古辑刊》第1集,1982年。即本书本篇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