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帛书白虹及《燕丹子》
《史记·邹阳传》记载,邹阳被羊胜等人谗毁,梁孝王要杀他,他从狱中上书,提到:“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这是著名的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从此“白虹贯日”一语脍炙人口,流传至今,但什么是白虹、白虹贯日有什么意义,还很少人知道。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有一种,经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命名为《天文气象杂占》,其中有关于白虹的记述。这里先就帛书里的白虹略作解释,与燕丹、荆轲事迹相印证,连带对《燕丹子》一书试加讨论,望读者有以教之。
《天文气象杂占》帛书,1978年顾铁符先生曾撰文介绍,第二年《中国文物》发表了全部照片和释文。〔1〕帛书的内容,顾文说从占验所根据的对象来划分,大体说来有云、气(包括蜃气、晕、虹等)、星、彗等方面,而“以占气的篇幅最大,其次是云,第三是彗,而星的分量最小”。这种书,按照《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法,应当划归数术类的天文家。《艺文志》所著录的虽然都亡佚了,可是看标题还能知道有的书专讲气,如《黄帝杂子气》、《汉日旁气行事占验》、《汉日旁气行事占验》;有的书兼及日月星彗,如《常从日月星气》、《海中日月彗虹杂占》。这些书和《天文气象杂占》帛书都有类似之处。后世的占书也有相近内容,如《乙巳占》、《开元占经》。特别是敦煌卷子有《占云气书》,有图有文,形式和内容都很像《天文气象杂占》。〔2〕
这篇帛书讲白虹的地方,是在其六列文字最下面一列的右端。图形先绘一龙形动物,头向左方,下注文字是:“赤虹冬出,主□□,不利人主。白虹出,邦君死之。”旁边两处都绘上、下两个龙形动物,头也向左,下面文字是:“□□出,下又(有)流血。”和“又(有),□□□,北宫。”
占气的数术,有相当久远的起源。在《周礼》书中《眠祲》职文里,已经有系统的表述,这就是所谓“十辉”:“眂祲掌十辉之法,以观妖祥,辨吉凶。”什么叫做“辉”呢?东汉时郑众解释说,“辉”乃是“日光气”。清代孙诒让对此有详细说明,〔3〕他说,《说文》有“辉”、“晖”二字,均训为光:“辉、晖为日月光气之通名,秦汉以后天官家以为气围绕日月之专名。”“晖”字后来写成“晕”,所以《战国策·赵策》“日月晖于外,其贼在于内”一句,在《韩非子·备内》“晖”即作“晕围”。《吕氏春秋·明理》:“日有晕珥”,高诱注:“气围绕日周匝,有似军营相围守,故曰晕也。”刘熙《释名·释天》:“晕,卷也,气在外卷结之也。日月俱然。”因此,“十辉”乃是观察日周围光气的一种占术。
孙诒让已经认识,十辉不过是日光穿越大气造成的种种现象:“视之成晕,如在日旁,虹升云布,亦复如是。古望气之术,占验吉凶,盖以日旁气为尤重。”《汉书·陈涉传》载:“周文为项燕军视日”,颜师古注引服虔云:“视日旁气也。”郑玄解释《周礼·保章氏》的“云物”一词时,也说:“视日旁云气之色。”由此看来,从《周礼·眠祲》的“十辉之法”到《汉书·艺文志》的日旁气占验,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天文气象杂占》帛书的占气部分,乃是这个传统的一个环节。
“十辉”实质是些什么,讲起来颇为复杂。这里只谈其第七种,叫做“弥”,据注“故书‘弥’作‘迷’”。郑众说:“弥者,白虹弥天也。”郑玄则说:“弥,气贯日也。”彼此有所不同,合而观之就是白虹贯日。孙诒让列举一些古书记载,以为参证,如《艺文类聚》天部引《尚书考灵曜》(纬书)注:“日旁气白者为虹。”《太平御览》天部引《月令章句》:“蜺常依蒙浊见日旁,白而直,曰白虹。”所以白虹也是日旁气的一种,和雨后的彩虹大不一样。
帛书把白虹画成龙形动物,和殷墟甲骨文一般释为“虹”的字(《殷虚书契菁华》一)有一点像,但后者呈半圆形,有双首,帛书的白虹仅有一头,足证白虹虽也叫做虹,却不同于彩虹。
荆轲为燕丹刺秦王,当时出现白虹贯日的现象,汉代人以为是精诚感天所致。《史记集解》引应劭云:“燕太子丹质于秦,始皇遇之无礼,丹亡去,故厚养荆轲,令西刺秦王,精诚感天,白虹为之贯日也。”王充的《论衡》之《感虚》和《变动》,都述及这一故事,说:“此言精(诚)感天,天为变动也”,并斥为虚妄,认为“白虹贯日,天变自成,非轲之精为虹而贯日也”。附带说一下,黄晖《论衡校释》注解白虹,引郎顗云:“凡日傍气色白而纯者名曰虹”,是正确的。〔4〕
《汉书·邹阳传》注所引如淳的说法,为白虹贯日的占验作了最好的解释。他说:“白虹,兵象,日为君,为燕丹表可克之兆。”日为君象,此处指秦王;白虹为兵象,故白虹贯日象征刺秦王。《战国策·魏策》记安陵君遣唐且使秦,对秦王提到“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韩傀是韩相侠累,聂政刺之,兼中韩哀侯,和白虹贯日之占也是相应的。
帛书《天文气象杂占》说:“白虹出,邦君死之”,与上说符合。值得注意的是,帛书这句话上承“赤虹冬出”一段,很可能也意味着白虹冬出。燕太子丹及宾客服白衣冠,送荆轲于易水之上,歌云:“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至秦,当在冬季,正好是白虹冬出。依帛书所说,应有“邦君死之”。荆轲刺秦王,事在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唐且说秦王,事在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5〕《天文气象杂占》虽为楚人作品,〔6〕其书写年代如顾文所指出,至迟不晚于西汉最初的几年,不讳汉高祖名“邦”字即其明证。它可以说是与荆轲、唐且同时代的东西,关于白虹的看法相同,正是理所当然。
《史记·邹阳传》的文字中存在着一个问题,就是:既然白虹贯日为燕丹表可克之兆,他见了应当大为欣悦,何以“畏之”?《史记》、《汉书》的注释家曾提出种种解说,〔7〕都难满意。惟一合理的,是《史记索隐》所说:
《烈士传》曰:“荆轲发后,太子自相气,见(白)虹贯日,不彻,曰:‘吾事不成矣。’后闻轲死,事不立,曰:‘吾知其然也。’”是“畏”也。又王劭云:“轲将入秦,待其客未发,太子丹疑其畏惧,故曰‘畏之’。”其解不如见虹贯日不彻也。
按:《烈士传》当作《列士传》,传为刘向所辑,这条引文又见于《文选》卷三十九李善注、《御览》卷十四,文字大略相同。据此,燕丹相气,看到白虹贯日而不彻,是荆轲谋刺不成的征兆,这样解释,便使故事前后合乎逻辑了。
《列士传》的这一段,我们认为可能和《燕丹子》一书有关。
《燕丹子》不见于《汉书·艺文志》。近人罗根泽云:“梁庾仲容《子钞》载有《燕丹子》三卷。《子钞》虽亡,然高似孙《子略》目谓马总《意林》一遵庾目。考《意林》所采与今本同,则梁时已有矣。”〔8〕虽系推论,大致可信。魏郦道元《水经注》的易水、渭水注,则明引《燕丹子》。《隋书·经籍志》著录于小说家,一卷,不列撰人。《旧唐书·经籍志》作三卷,云燕太子丹撰。今传本是清修《四库全书》时由《永乐大典》辑出,当时仅列入小说家存目。主修《四库》的纪昀把抄本交给孙星衍,孙氏加以校勘,刊刻行世。最近,程毅中先生以孙氏《平津馆丛书》本为底本,用影印本《永乐大典》卷四九〇八复校,加以标点,〔9〕堪称此书的最好本子。
《汉书·艺文志》没有《燕丹子》不等于此书在汉代不存在。《史记·刺客列传》索隐引“刘向云:‘丹,燕王喜之太子。’”集解引“刘向《别录》曰:‘督亢,膏腴之地。’”前人已指出应为《燕丹子》的叙录。大家都知道,汉成帝时刘向等校书,“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合为《别录》,其子刘歆又“总群书而奏其《七略》”。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刘向叙录,都对所校书作出解题,如《荀子》叙录说:“孙卿,赵人,名况……”,对其身份生平详加介绍,和上引“丹,燕王喜之太子”云云体例全然一致。有人说《集解》、《索隐》所引是奏上《燕十事》或《荆轲论》时的话,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如孙星衍所说,《燕十事》在《汉志》法家,未必有燕丹、荆轲之事;《荆轲论》则在杂家,原注“司马相如等论之”,亦名《荆轲赞》,〔10〕性质亦有不合。班固自己说,他根据《七略》作《艺文志》,“今删其要,以备篇籍”,颜师古注云:“删其浮冗,取其指要也。其每略所条家及篇数,有与总凡不同者,传写脱误,年代久远,无以详知。”《燕丹子》的不见,不知是班氏所删,还是后世的脱误,但从《别录》推断,《燕丹子》很可能是存在的。
《史记》有关荆轲刺秦王的记载,具见于《刺客列传》。该段文字,与《战国策·燕策》最后一章大同,清代方苞、李慈铭等均说明是《史记》文被辑入《国策》,因为司马迁在传末明说:“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司马迁写燕丹、荆轲事,曾根据公孙季功等人的传述,纠正流行的说法。这一类说法,正见于《燕丹子》。《文献通考》卷二一五引《周氏涉笔》说:“今观《燕丹子》三篇,与《史记》所载皆相合,似是《史记》事本也。然乌头白、马生角、机桥不发,《史记》则以怪诞削之;进金掷蛙、脍千里马肝、截美人手,《史记》则以过当削之;听琴姬得隐语,《史记》则以征所闻削之。”所谓“征所闻”,就是指用公孙季功等从秦王侍医夏无且处所闻,代替《燕丹子》秦王听琴得免于死的传说。夏无且当时亲见刺秦王之事,“以所奉药囊提荆轲”,他所能提供的只能是这方面的情况。
太史公所批评的世间传说,不仅马生角之类见于《燕丹子》,伤秦王的事也在《燕丹子》中可以找到。今本《燕丹子》卷下,《永乐大典》作“轲拔匕首摘(掷)之,决秦王,刃入铜柱,火出”,《史记正义》引则作“荆轲拔匕首掷秦王,决耳,入铜柱,火出。”按“决耳”乃秦汉时习语,见于云梦睡虎地竹简秦律。〔11〕文意是荆轲以匕首投掷秦王,擦首而过,穿裂耳轮,刺入铜柱,火花四溅,足见秦王之危,千钧一发。然而《史记·刺客列传》说,荆轲藏在督亢地图内的匕首,是燕丹访求而得的赵国徐夫人匕首,极其锋利,又命工匠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如果秦王真被匕首所伤,割裂耳朵,岂不要毙命么?司马迁否定这一说法,或者便是由于这个矛盾。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正失》也对天雨粟、马生角等传闻有所批评,最后说:“原其所以有兹语者,丹实好士,无所爱惜也,故闾阎小论饰成之耳。”王利器先生注引《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语对照,〔12〕确是卓识。《志》文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应劭所讲“闾阎小论”,就是小说家言。《隋志》小说家收《燕丹子》,是很合宜的。
《燕丹子》旧传为三卷,自《永乐大典》抄出三篇,故孙星衍即“以篇为卷,复唐宋志三卷之旧”。不过,历代书籍所引《燕丹子》,有些与今本有所异同,还有溢出今本范围之外的。例如《御览》所引“秦始皇置高渐离于帐中击筑”,孙氏据以推断今本卷下之后尚有缺文。高渐离以铅置筑中击秦始皇事,详见于《史记·刺客列传》,已在秦并天下以后。因此,《燕丹子》一书不会早到先秦。明代宋濂《诸子辨》说:“其辞气颇类《吴越春秋》、《越绝书》,决为秦汉间人所作无疑”,较为有见。孙星衍为《问经堂丛书》本《燕丹子》写的叙,说“是先秦古书”,“当由六国游士哀太子之志,综其事迹,加之缘饰”,尚相去一间。后来他为《平津馆丛书》本《燕丹子》作叙,说:“古之爱士者率有传书,由身没之后,宾客记录遗事,报其知遇,如《管》、《晏》、《吕氏春秋》,皆不必其人自著”,更为合理一些,只是他没有考虑到,燕丹之死已到秦王政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即使书中没有高渐离的事迹,也未必能是先秦之书了。
再回到白虹贯日的问题上去。如上所论,今本《燕丹子》已非完帙,刘向作《别录》时所见内容,当多于今本。记白虹贯日的《列士传》,不见于《汉书·艺文志》,《志》文于“刘志所序六十七篇”下原注:“《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颂图》也。”本传又说:“向采传记,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序次《列女传》凡八篇,著《疾谗》、《摘要》、《救危》及《世颂》凡八篇。”《疾谗》等多认为就是《世说》。〔13〕现在《新序》、《说苑》、《列女传》均非全书,《世说》更已亡佚。所谓《列士传》,有可能是后世人撷取刘向所录,仿《列女传》编成。刘向见过《燕丹子》,取其一部分入自己的书,是完全可能的。可惜这只是一种推测,并没有坚实的证据足以证明。
〔1〕顾铁符:《马王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内容简述》,《文物》1978年第2期;又被收录于湖南省博物馆:《马王堆汉墓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顾铁符:《夕阳刍稿》,紫禁城出版社,1988年;顾铁符:《马王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中国文物》1979年,第1期;又被收录于《夕阳刍稿》。
〔2〕《敦煌唐代〈郡县公廨本钱簿、占云气书〉卷》、吴震:《敦煌石室所出唐天宝初年〈郡县公廨本钱簿〉》,《中国文物》第1期;陈槃:《影钞敦煌写本〈占云气书〉残卷解题》,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50本第1分册,1979年。
〔3〕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四十八。
〔4〕参看黄晖:《论衡校释》卷五,商务印书馆,1939年。
〔5〕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卷二十五,江苏古籍出版社。
〔6〕李学勤:《新出简帛与楚文化》,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楚文化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
〔7〕王先谦:《汉书补注》卷五十一。
〔8〕罗根泽:《〈燕丹子〉真伪年代之旧说与新考》,《古史辨》第6册,开明书店,1938年。
〔9〕《燕丹子、西京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
〔10〕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1〕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第185页,文物出版社,1978年。
〔12〕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
〔13〕同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