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篇与《周祝》
1973年底,湖南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了大批帛书及若干竹木简。第二年,组织成立了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集中一批学者,负责这些珍贵材料的整理研究工作。由于当时的历史条件,被称为《老子》甲本和《老子》乙本的两件帛书首先得到发表,唤起海内学术界的广泛重视。1992年8月在长沙召开的“中国马王堆汉墓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湖南省博物馆印发了李梅丽所编《马王堆汉墓研究目录(1972—1992年)》,略加翻阅便可看出,《老子》甲、乙本及卷上佚书的研究论著为数特多,而且持续不变。
帛书《老子》甲本后面的佚书,可视为在《老子》之后附抄。《老子》乙本的佚书与之不同,位于《老子》之前,就不能认为是附抄的,它只能是重要性不下于《老子》的道家典籍。唐兰先生等位学者对这项佚书作了深入研究,提出其系《黄帝四经》之说,但仍有一些学者持有异议。有关讨论经过,可看刘翔所撰评述。〔1〕评述中说,为了便于进一步讨论,这项佚书暂以称做《黄帝书》为好。《黄帝书》和《老子》同抄,正表现着黄老道家的特色。
《黄帝书》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其前两篇,即《经法》和《经》,而其第三篇《称》,讨论的作品最少。这种情形,对于《黄帝书》的深入探讨,显然是一个重要的障碍。如前文所论,《黄帝书》四篇本为一体,其著作年代容有不同,各篇间的思想联系却是易见,所以在研究中实不可有所偏废。
《称》这一篇的特点,在于其体裁与其他三篇均有差别。有学者认为这一篇“是一种语录汇编体”〔2〕,但细看其文字风格,尚有异于《论语》及后世的语录。篇中不少地方,似乎是辑录当时的格言,甚至流行的俗谚。例如:
两虎相争,奴(驽)犬制其余。
《史记·春申君列传》载,黄歇上书秦昭王,云:“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就是引用了这样的话。由此我们可以知道,《称》篇之所以题为“称”,是因为“称”训为言(《礼记·射义》注)或述(《国语·晋语》注),并不是像一些作品理解的,是度量的意思。所谓“称”,就是指语句的汇集。
篇中有一些段落,已知是引自前人的。如有的是援引《国语·越语下》所记范蠡的言论,这个问题下面我们在讨论《黄帝书》与范蠡关系时再仔细论述。另外有若干语句,则为一些学本于黄老的作品所引用,唐兰先生已指出过不少例证,〔3〕如《称》篇有:
圣人不为始,不己,不豫谋,不为得,不辞福,因天之则。
《文子·符言》与《淮南子·诠言》则云:
不为善,不避丑,遵天之道;不为始,不专己,循天之理;不豫谋,不弃时,与天为期;不求得,不辞福,从天之则。
两相对比,《文子》、《淮南子》的文字显然较为规整,不像《称》篇的朴质。
值得特别提到的,是帛书有些地方与《慎子》有关,如:
故立天子〔者不使〕诸侯疑焉,立正嫡者不使庶孽疑焉,立正妻者不使婢妾疑焉。疑则相伤,杂则相方(妨)。
《慎子·德言》云:
立天子者不使诸侯疑焉,立正妻者不使嬖妾疑焉,立嫡子者不使庶孽疑焉。疑则动,两则争,杂则相伤。
语句的次第比帛书合理,似亦经过润饰。又如《称》篇有:
天有明而不忧民之晦也,百姓辟其户牖而各取昭焉,天无事焉;地有〔财〕而不忧民之贫也,百姓斩木刈薪而各取富焉,地亦无事焉。
《文子·符言》作:
天有明,不忧民之晦也;地有财,不忧民之贫也。
是对帛书文字的简化,而《淮南子·诠言》作:
天有明,不忧民之晦也,百姓穿户凿牖,自取照焉;地有财,不忧民之贫也,百姓伐木芟草,自取富焉。
此更近于帛书原文。《慎子·威德》篇则云:
天有明,不忧人之暗也;地有财,不忧人之贫也;圣人有德,不忧人之危也。天虽不忧人之暗,辟户牖必取己明焉,则天无事也;地虽不忧人之贫,伐木刈草必取己富焉,则地无事也;圣人虽不忧人之危,百姓准上而比于下,则必取己安焉,则圣人无事焉。
于天、地之外,又增加圣人,文句的排比也更为整齐,无疑是在《称》篇文字基础上做了较多的加工,与《文子》、《淮南子》的简练不同。以上的例子说明,《称》篇的年代很可能早于慎子。
按《史记·孟荀列传》,慎到系赵国人,在齐稷下,与田骈齐名,至湣王时而去,其人“学黄老道德之术”。前人考证,估计慎子年代为公元前350至前275年。〔4〕由此看来,《称》篇的写成当不迟于战国中期。
《称》篇的体裁,和常见的子书论议文体很不一样,因而有学者根据这种特点认为它不是一种严格意义的著作。美国叶山教授在1992年8月在长沙举行的“中国马王堆汉墓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提出的论文说,《称》篇不能被认为是一部书的一个连贯浑成的组成部分,它更像是从较早的文献或口传中辑集的格言,其他篇章的作者由之获取灵感。这意味其他篇章的年代要比这些格言为晚。〔5〕这个见解很重要,值得仔细考虑。
帛书《称》篇的这种体裁,在先秦典籍中并不是惟一的。其实,最现成的一个例证就是道家的《老子》。研究古代文体的著作,如谭家健、郑君华《先秦散文纲要》即已指出:
《老子》吸引了大量来自人民群众的格言谚语。春秋时期的其他著作如《诗经》、《易经》、《国语》、《左传》中,早已不乏其例,而且业已用“故曰”、“谚曰”、“古人有之曰”等标明。《老子》把这类东西吸收过来,加以改造融化,纳入自己的体系……
书中举出的例子有: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六十四章)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六十三章)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三十章)
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二十七章)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四十四章)〔6〕
所加评论,这里便不多引了。看这些例子,容易得到和《称》篇类似的印象,其间的一脉相承,是明显的。
另外还有一篇体裁近似的作品,是《逸周书》所收的《周祝》。〔7〕这篇文字很少人注意,需要在这里作一介绍。《周祝》是《逸周书》七十一篇(今存五十九篇)的第六十七篇,其文体恰与《称》篇类似,是把许多格言、谚语式的词句串连集合在一起的。下面录其篇首一部分,聊示其例:
曰:维哉其时告,汝不闻道,恐为身灾,讙哉民乎!朕则生汝,朕则刑汝,朕则经汝,朕则阜汝,朕则亡汝,朕则寿汝,朕则名汝。(“告”、“道”,幽部韵;“乎”、“汝”,鱼部韵。)
故曰:文之美也而以身剥,自谓智也者故不足。角之美杀其牛,荣华之言后有茅。(“剥”、“足”,屋部韵。)
凡彼济者必不怠,观彼圣人必趋时。(“怠”、“时”,之部韵。)
石有玉而伤其山,万民之患故在言。(“山”、“言”,元部韵。)
时之行也勤以徙,不知者福为祸。时之从也勤以行,不知道者以福亡。(“行”、“亡”,阳部韵。)
故曰:肥豕必烹,甘泉必竭,直木必伐。(“竭”、“伐”,祭部韵。)
……
这些语句,正如叶山教授对《称》篇的论断一样,没有连贯浑成的有机联系。因此,对《周祝》的研究,将有助于我们认识《称》篇的性质。
这里需要提出的问题是,该篇为什么题为《周祝》?这种体裁和内容与“祝”有什么关系?
《逸周书》的最末一篇《周书序》,对全书各篇均有题解,但对《周祝》只说:“民非后罔,后非民罔与为邦(类似的话见于古文《尚书》的《大禹谟》、《太甲》、《咸有一德》,又《礼记·表记》引《太甲》等),慎政在微,作《周祝》”,没有提供更清楚的线索。同书第六十六篇《殷祝》,《周书序》也只说:“夏多罪,汤将放之,征前事以戒后王也,作《殷祝》”,仅表明该篇乃周人追述。
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说:“《仪礼》有商祝、周祝,谓习于商周之礼者,在《周礼》则丧祝之职也。……此及下篇(指《周祝》)盖商祝、周祝之所记,故以名篇。”这个看法虽未全中的,但颇有启示,就是两篇均与当时的祝有关。《殷祝》篇固然以叙事为主,讲述了汤放桀的故事,然而篇末云:
……然后汤即天子之位,与诸侯誓曰:“阴胜阳即谓之变而天弗施,雌胜雄即谓之乱而人弗行,故诸侯之治政,在诸侯之大夫治与从。”(“行”、“从”,东阳合韵。)
这段话与《尚书》的誓体不同,而与《周祝》颇为相似,可知两篇之所以名“祝”,确和其体裁的特点有关。
祝是古代社会中一种特殊人员。《说文》云:“祝,主赞词者。”《周礼》所载祝官,有大祝、小祝、丧祝、甸祝、诅祝五职。祝的职守在于文辞,故《周礼·大祝》云:
大祝掌六祝之辞,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贞,一曰顺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笑祝;掌六祈,以同鬼神示,一曰类,二曰造,三曰襘,四曰禜,五曰攻,六曰说。
在这些祭祀性的活动中,祝的作用无不与文辞有关。具体的例证,不妨举《大戴礼记·公冠》〔8〕所记;
成王冠,周公使祝雍祝王,曰:“达而勿多也。”祝雍曰:“使王近于民,远于年,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时”、“财”、“能”,之部韵。)
由此可以看到祝辞的体例。
实际祝所掌的文辞还远不限于祭祀一类礼仪所用之辞。《大祝》云:
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一曰祠(辞),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
郑玄注解释“一曰祠(辞)”为交接之辞,“会”为会同盟誓之辞,祷为贺庆言福祚之辞。贾公彦疏进一步说明:
此六者惟“一曰”称“辞”,自余“二曰”已下不称辞,而六事皆以“辞”目之者,“二曰”已下虽不称“辞”,命、诰之等亦以言辞为主,故以“辞”苞之。
原来当时的命、诰等等生人之间使用的文辞,也是由祝官写作的。祝的职掌文辞,含义确实相当广泛。
了解这一点,我们不难对《周祝》之所以具有那样的体裁特点有所认识。祝是专掌文辞的,他们在工作之中,积累辑集一些格言谚语,正是其职业的需要。《周祝》篇,以及文末誓辞与之近似的《殷祝》篇,来源或即如此。
《周祝》开篇即说“闻道”,《殷祝》也谈到阴阳、雌雄等范畴,很值得注意。这可能对道家的《老子》、《称》篇何以采取类似的体裁给予暗示。
据《周礼》所述,当时有卜、祝、巫、史等官,和《左传》定公四年所记“祝、宗、卜、史”大体相应。但考之于各种典籍,这几种人物又每每相兼互通,这个问题前人有过不少讨论。孙诒让《周礼正义》称:
凡祝官亦通称祝史,《燕礼》“祝史立于门东,北面东上”,贾彼疏以为祝及大史。胡匡衷云:祝史即祝官。祝谓之史者,《周礼》“大祝掌六祝之辞,以事鬼神示”,“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古者通谓掌文辞之官为史,故祝称祝史。《金縢》云“史乃册祝”是也。卜筮之官亦称史,以兆卦亦有籀词故也。《大射》“司射献释获者,大史既受,献于其位下”,又云“祝史、小臣师亦就其位而荐之”,则祝官亦兼有史可知。《左传》多谓掌祝者为祝史,昭十七年“鲁祝史请所用币”,十八年“郑使祝史徙主祏于周庙”,哀二十五年“卫侯因祝史挥以侵卫”,是可证也。
祝与史的相通,于此得到充分的证明。
《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众所周知,老子本系史官,《史记》本传说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史记·张苍传》说是“柱下史”,不过《汉志》所论还不能单由老子曾任史职这一点去理解。班固实际是说,道家其所以有他们那样的思想,直接导源于史的经验。史职在于记述历代的“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而当时流传的格言谚语又常即这种“古今之道”的结晶。我们看《周祝》和《称》都一开始便论“道”,《周祝》说:
故日之中也仄,月之望也食,威之失也阴食阳,善为国者使之有行,是彼万物必有常,国君而无道以微亡。(“仄”、“食”,之部韵;“阳”、“行”、“常”、“亡”,阳部韵。)
用彼大道知其极,加诸事则万物服;用其则必有群〔9〕,加诸物则为之君;举其脩(条)则有理,加诸物则为天子。(“极”、“服”,之部韵;“群”、“君”,文部韵;“理”、“子”,之部韵。)
从这已能看出所谓“道”与“君人南面之术”的关系。
同样的思想,在《称》篇里也贯彻着。例如篇首所说:
道无始而有应,其未来也无之,其已来如之。有物将来,其形先之。建以其形,名以其名,其言谓何?
环□伤威,弛欲伤法,无随伤道,数举三者,有身弗能保,何国能守?(“道、“保”、“守”,幽部韵。)
虽系两章,但均以问句结尾,实系一体。所论亦由“道”而至“君人南面之术”。因此,《称》这一篇,粗看似乎凌乱无序,细细吟味,却始终沿着道家的思想轨道展开。它之成为《黄帝书》这部重要典籍中的一篇,并不是偶然的。
〔1〕刘翔:《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研究评述》,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东方出版社,1986年。
〔2〕吴光:《黄老之学通论》,第134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
〔3〕唐兰:《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的研究》,《考古学报》1975年第1期。
〔4〕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第6—8页,中华书局,1985年。
〔5〕叶山:《对马王堆黄老帛书性质的几点看法》(Robin D.S.Yates,“Some Comments on the Nature of the Huanglao Silk Manuscripts from Mawangdui“),《马王堆汉墓研究文集》,湖南出版社,1994年。
〔6〕谭家健、郑君华:《先秦散文纲要》,第93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
〔7〕这一点承谭家健先生指示。
〔8〕原作“公符”,从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改正。
〔9〕“其”字下疑脱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