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帛书中的天象
1942年长沙子弹库发现的完整的楚帛书,是迄今见到的惟一的战国古文帛书,计九百余字,对探索古代历史文化,特别是战国文字,有很高价值。40年代以来,释读的著作很多,但多据摹本,材料未尽准确,出入较大。1964年,商承祚先生首先在《文物》上刊印了帛书的照片。〔1〕1970年,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巴纳(Noel Barnard)博士编了帛书的彩色幻灯片,〔2〕1973年,他出版了《楚帛书·译注》,〔3〕附有帛书红外线照片,图像清晰,为深入研究提供了良好条件。最近,李零先生写成《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4〕颇有创获,就是利用上述照片工作的。
过去我们曾就楚帛书提出过一些看法,〔5〕读到巴纳氏书后,深感有不少地方需作修正。1979年,访问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我们得以获睹原件,更觉有重新讨论这件珍贵文物的必要。
如研究者所公认,帛书文字应分为三篇。位于帛中部的两篇书写方向互倒,四周排列附有图形的十二段,可视为第三篇。为称引方便起见,建议称中部八行一篇为《四时》,十三行一篇为《天象》,四周的为《月忌》。
三篇的次第,与帛书摆法的理解有关。董作宾氏曾提出,帛书当以上冬下夏为正。我自己以前由于辨识了帛书中同于《尔雅》的月名,也有类似的意见。近年整理研究长沙马王堆帛书,《胎产书》中的《禹藏图》和几种阴阳五行家著作的图,均以南为上,这应该是古图,至少是楚地出现的古图的传统。因此,子弹库帛书的摆法也当以南(即夏)为上,即按照蔡季襄的摆法。这样,三篇的次序就是:《四时》、《天象》、《月忌》。

这里准备着重讨论帛书中的《天象》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试提一些新的见解,向学术界求正。
本篇有三处长方形符号,原意是标明分段,所以篇文应划分为三节。
第一节:“惟□□□,月则赢屈,不得其当。”第四字在帛书上可见,不明晰,但不是“四”字,前四字为一句,当系叙述月赢屈的原因。“赢屈”,古书多作“赢缩”或“盈缩”。帛书“常”字原皆作“尚”,故此处第十二字释为“当”。
“日月星辰,乱逆其行。”古书分释为“乱行”、“逆行”,均为天体运行与推算不合的现象。“行”,《诗·十月》笺:“道度也。”
“卉木亡常”,或读“卉”为“草”,不确。《诗·出车》:“卉木萋萋。”传云:“卉,草也。”可知“卉木”是古人习语。所谓“卉木亡常”,指草木非时而生,即后世说的草木之妖。
“天地作殃”,“地”字写法同于江陵望山楚简。“殃”字原作“羕”,从“羊”声。《墨子·非乐上》“殃”字从“羊”,故相通假。
“天棓将作伤”,“天棓”,饶宗颐先生《楚缯书疏证》已释出系一种彗星,详见于《开元占经》卷八十五《天棓》。“伤”,《战国策·秦策》注:“害也。”彗星出现,古人以为将为下民之害,所以说“降于其□方”。
“山陵其丧”,“丧”字在此读“爽”,《广雅·释诂三》:“败也。”“有渊其”,“有”是语首助词,“
”字亦可写作“靧”,这里当读为“溃”。此句意思是说,山陵要颓败,渊水要溃决。
“是谓孛。”“孛”据《春秋》文公十四年(公元前613)注,即彗星。
“孛岁□月”,意指出现彗星的年月。“入月七日、八日”,同样文例见于马王堆帛书,即初七、初八日。“七日”两字原为合文,前人多以为一字,是错误的。
“有电、、雨”,指初七、八日可能发生的三种异变。“电”,震电。“
”,读为“霜”,《白虎通义·灾变》:“霜之言亡也。”雨土即雨灰土,《开元占经》卷三引《易飞候》云:
天雨土,是大凶,民人负子东西,莫知其乡。
天雨土,是谓高土,……民劳苦,繁于土功,不安,主外感谋逆。
“不得其参”,其中“参”字,《荀子·解蔽》注:“验也。”下一句“职”是语词,意为当或主,句末两字原为重文。这几句意思是,彗星出现之月,初七、八日会出现震电、陨霜或雨土等异象,如不见这些征验,天将雨某物。此月不吉,故云:“是逆月,闰之勿行。”
“闰之勿行”的“闰”字,很不易解,原因是“闰”字的得声,《说文》家颇有异说。我们猜想此字或从“门”字,在这里就读为“门”。《广雅·释诂三》:“门,守也。”所谓“闰之勿行”,意即守之勿行。
下面“一月、二月、三月”和“四月、五月”,指彗星出现的月分。彗星见于一至三月,将要“□□其邦”;见于四至五月,则将“□□二岁,西国有吝”。“西国”,即邦之西土。如果已有“日月既乱”的变象,继又发现彗星,将有更大忧患(“鼠”,《诗·雨无正》笺:“忧也”),“东国有吝”,而且会发生战祸,害于其王。《淮南子·览冥》注:“虐,害也。”
第二节:开首几句残缺较多。“惠匿”,商承祚先生读为“侧匿”,是很正确的。侧匿,古书或作“仄慝”、“缩肭”。《汉书·五行志》:“晦而月见西方,谓之朓;朔而月见东方,谓之仄慝。”古人以为灾异。本帛书只说侧匿,没有谈到朓,疑以一名兼括两者而言。
“三时”,即春、夏、秋三季,见于《国语·周语》注。“是月以数历”,末一字从“”声。“
”字可读若“存”,所以这个字读为“存察”的“存”,这一句的意思是用数术来考察。
帛书认为彗星和侧匿都有神。“惟孛、惠匿,出自黄渊”,“黄渊”当即黄泉。篇中还形容它们的形貌是“士身亡须”,出入相伴,反映古人认为这两种异象有相关的关系。
“星辰不公”,“公”字不很清楚。《广雅·释诂一》:“公,正也。”“不公”或即不正,备参考。
“岁季乃□”,应指由日月乱行造成的历法上的误差。“时雨进退”,“时”犹云其时,“进退”意思是多寡、增减。
“恭民殊智”,对神恭敬且有大智的人。“以为”,读为“存以为”,即察而后行。“动”,发作。这句的意思是,有智慧的人能明察灾异的原因,据以行动,则祸患可以防止。
“三恒”、“四兴”,当为有道德意义的名词,不详所指。“五正”的问题,本篇第六节还将论到,这里暂不多说。
“建恒怿民”,《尚书·梓材》云:“和怿先后迷民。”“怿民”即使民人悦乐。“群神乃德”,《礼记·哀公问》注:“德,犹福也。”大意是,能恢复三恒,取悦于民,则五正明而群神降福。
“帝曰:繇□之哉,毋弗或敬”一句,文例可与《尚书·大诰》“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对比。《大诰》文,《经典释文》引马本作“大诰繇……”,学者多以马本为胜,但看帛书此句,“繇”字放在前面,作为无义助词,也是有根据的。
“□敬惟备,天象是则。”江陵望山楚简有“备玉一环”,即服玉一环,“备”字写法与帛书一致。中山王鼎“备”字,可参看。
第三节:“山川漫谷”,“漫”字原从“万”,从陈邦怀先生释。〔6〕“漫谷”,川水漫溢山谷。
“帝将繇以乱□之行”,“繇”意为引导。“毂”,《尔雅·释亲》:“子也。”“有毂亡”意为小儿夭折。
以上帛书《天象》篇,除个别几句,通为韵文,押字可知者如下:
当、常、行、常、殃、伤、方,阳部韵。
溃、孛,微部韵。
奉、邦,东部韵。
砅、岁,祭部韵。
兵、王,阳部韵。
同、凶、公、恒、动,东部韵。
常、祥、民、明、享,阳部韵。
匿、德,职部韵。
备、则、式、忒,之部韵。
行、庄、行、亡,阳部韵。
从,凶,东部韵。
帛书这一部分所论天象灾异,主要是彗星和侧匿两项,其余均为两者所派生。
篇首所述“月则赢屈”就是盈缩,《开元占经》卷十一有“月行盈缩”章,引石氏云:
明王在上,月行依道;若主不明,臣执势,则月行失道。大臣用事,背公向私,兵利失道,则月行乍南乍北;女主外戚擅权,则或进退朓肭,皆君臣刑德不正之咎也。
可见月行盈缩已包括侧匿在内。
《天象》篇关于彗星的叙述,早于马王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也是非常珍贵的。篇中称彗星为孛。按古籍所述之“孛”,有广、狭二义:广义泛指彗星,狭义专指一种芒短而其光四出的彗星。《汉书·五行志》:
孛者,恶气之所生也。谓之孛者,言其孛孛有所妨蔽,暗乱不明也。
《开元占经》卷八十八《候彗孛法》:
董仲舒曰:孛星者,彗星之属也。芒偏指曰彗,芒气四出曰孛。孛者,孛孛然也。谓之孛者,言其暗昧不明之貌也。一说云孛即彗也。彗星所蔽为孛,《春秋》言星孛者,皆星蔽也。
帛书所言,是用“孛”的广义,故上云“天棓”,下云“是为孛”,以天棓为孛。
《开元占经》同卷引《荆州占》云:
岁星逆行过度宿者,则生彗星,一曰天梧,二曰天枪,三曰天欃,四曰茀星,此四者皆为彗。
文献中彗星的名称很多,《天文气象杂占》中也有不少,但后者未见天棓之名。天棓,据《占经》卷八十五“天棓”章引甘氏说又名危星,其形状据说是:
天梧,本类星,末锐,长四丈也。
因为形似棒棓,所以被叫做天棓。《占经》所引古书,多说天棓的出现,在天空有固定方位,如卷八十八“彗孛名状”章引《荆州占》说:
棓星出西方,名曰天棓。
而同章又有:
石氏曰:彗星出西北,本类星,末类彗,长可四五尺至一丈,名曰天梧。
甘氏曰:扫星见东北,名曰天梧。
《春秋运斗枢》(按系纬书)曰:彗星出东北,名曰天棓。
由此可见,各家对天棓的形状、方位,说法纷纭不一,这是由于古代天文各家有不同师承之故。帛书所说的天棓,其祸咎降于所见之方,看来并没有固定方位,与上引甘(德)、石(申)等的说法并不相同。
帛书《天象》篇的内容,在若干点上接近于《洪范五行传》。如《五行传》云:“时则日月乱行,星辰逆行。”即帛书“日月星辰,乱逆其行”。传注:“乱,谓薄食、斗、并见;逆,谓赢缩、反明、经天、守舍之类。”正可借为帛书的注脚。
《五行传》附会《尚书·洪范》,云夏禹受虞舜之命,“爰用五事,建用王极”,主张在灾异出现时,“维五位复建,辟厥沴”。帛书虽不使用《洪范》特有的名词,其内容强调天人感应,同时提到“五正”,有明显的五行说色彩,均与《五行传》相近。帛书说的“建恒怿民”,也类似《五行传》复建五位的思想。从思想史的角度考察,帛书和《五行传》无疑有共同的渊源。
先秦诸子时期,专论阴阳五行、天象灾异的,属于阴阳家。如《汉书·艺文志》所论:“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志中所录阴阳家著作,包括《宋司星子韦》、《公梼生终始》等二十一家三百六十九篇,久已散佚,与阴阳家有关的数术中的天文、五行等家书籍,也几乎全部散亡,以致我们对于阴阳家的学说几乎没有什么了解。
晚周以至秦汉,阴阳家的思想逐渐为儒家所采用,以致对阴阳家若干观点的认识,可以通过这一时期若干儒家著作而得其端倪。《五行传》就是其中一个例证,这篇文献本来传自伏生,与《尚书大传》有密切关系。清代陈寿祺、王闿运等学者所辑《尚书大传》,都将《五行传》收录,是有道理的。
《汉书·五行志》:“孝武时,夏侯始昌通五经,善推《五行传》,以传族子夏侯胜,下及许商,皆以教所贤弟子。”可见《五行传》早于夏侯始昌。同书《儒林传》:“夏侯胜,其先夏侯都尉从济南张生受《尚书》,以传族子始昌,始昌传胜。”张生则为伏生亲传弟子。西汉晚年,刘向集合上古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著《洪范五行传》,而据《汉书》说,夏侯始昌一派“其传与刘向同”。《刘向传》赞云:“刘氏《洪范》论发明《大传》,著天人之应。”根据这些材料,《五行传》同伏生《大传》有关,殊无疑义。近人曾对此提出怀疑,〔7〕是不可信的。实际上,《尚书大传》本身的《洪范》部分,如辑本所录:
貌属木,言属金,视属火,听属水,思属土。
晦而月见西方,谓之朓,朓则侯王其荼;朔而月见东方,谓之侧匿,侧匿则侯王其肃。
这已有明显的阴阳五行色彩。
1973年,湖南省博物馆发掘了出帛书的墓(73长子M1),所出陶器证明,属战国中晚期之际,〔8〕帛书时代可据此推定。马王堆帛书中也含有许多阴阳五行家书,可知从晚周到西汉初,阴阳家思想盛行。伏生生于周末,曾为秦博士,可能接触过很多阴阳五行著作。阴阳家言影响了伏生及其弟子,从而形成《五行传》的传流,是当时思想界的一件大事。
子弹库帛书为我们揭开了以前很少了解的阴阳家学说的帷幕。今后随着马王堆帛书有关部分的公布,将进一步揭示楚地阴阳五行学说的面貌,丰富我们对这一时期学术史的认识。
〔1〕商承祚:《战国楚墓帛书述略》,《文物》1964年第9期。
〔2〕巴纳(Noel Barnard):《楚帛书》(幻灯片,英文说明),纽约,1970年。
〔3〕巴纳(Noel Barnard):《楚帛书研究》第二部分《楚帛书·译注》(英文),堪培拉,1973年。
〔4〕其第二部分为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三届年会论文。
〔5〕李学勤:《战国题铭概述》,《文物》1959年第7—9期;又:《补论战国题铭的一些问题》,《文物》1960年第7期。
〔6〕陈邦怀:《战国楚帛书文字考证》,《古文字研究》第5辑。
〔7〕缪凤林:《洪范五行传出伏生辨》,《史学杂志》第2卷第1期,1930年。
〔8〕湖南省博物馆:《长沙子弹库战国木椁墓》,《文物》197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