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分与《吴越春秋》

七 时分与《吴越春秋》

吴文化的研究,经过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等方面学者的共同努力,近年已取得不少可喜的成果。与吴有关的各种载籍,多为学术界所重视,如《左传》、《国语》、《史记》等书的记述,常有论著依据引用,但赵晔的《吴越春秋》,还很少有人专门研究。我一直认为这部书撰成虽晚,实际和《越绝书》一样,包含着不少较早的内容,在探索吴国史事文化时,是不可或缺的。前人对《吴越春秋》作过一些考察校理,这里不能详述,只就书中个别问题试加讨论,以说明书的价值,希望能引起读者的兴趣。

吴越春秋作者赵晔,事迹具见于《后汉书·儒林传》,云字长君,会稽山阴人,“少学为县吏,奉檄迎督邮,晔耻于厮役,遂弃车马去。到犍为资中,诣杜抚,受《韩诗》,究竟其术。积二十年,绝问不还,家为发丧制服,抚卒乃归。州召补从事不就,举有道,卒于家。晔著《吴越春秋》、《诗细历神渊》”〔1〕。他是传《韩诗》的,所以《儒林传》列于《诗》家。《诗细历神渊》和杜抚的《诗题约义通》一样,标题类于纬书,后简称《诗细》或《诗神泉(渊)》。汉末蔡邕到会稽,得见该书,认为胜于《论衡》,传于京师。《诗细》至萧梁时仍存,见于《隋书·经籍志》,随之便亡佚了。

蔡邕以《诗细》与《论衡》相比,是由于作者都是会稽人。虞翻也说赵晔、王充“各洪才渊懿,学究道源,著书垂藻,络绎百篇,释经传之宿疑,解当世之槃结,或上穷阴阳之奥秘,下据人情之归极也”。从他们的评价,可以看到赵晔在东汉学术史上有着较重要的地位。

《吴越春秋》本为十二卷。晋代会稽人杨方刊削为五卷,称《吴越春秋削繁》。后有皇甫遵,合十二卷、五卷两本,考定加注为十卷,名《吴越春秋传》。现在流传的《吴越春秋》都是十卷,应即皇甫遵本,十二卷本大约亡于宋末。今传本有南宋徐天祜(或作“祐”)序,怀疑此书“不类汉文”,对于书的传流演变叙述也有谬误,前人已加辨正。〔2〕

《后汉书》赵晔的传中“抚卒乃归”,或本作“晔卒业乃归”。清代惠栋据《会稽典录》云:“抚卒,晔经营葬之,然后归”,指出应以“抚卒乃归”为是。〔3〕刘汝霖据此推定赵晔从学于杜抚在光武帝末,杜抚卒于章帝初,〔4〕应该是差不多的。所以《吴越春秋》的撰作不出明帝永平以至章帝建初这段期间,比《论衡》要早一个时期。

杜抚是淮阳薛汉的弟子。《后汉书·儒林传》称,薛汉“世习《韩诗》,父子以章句著名。汉少传父(薛方丘)业,尤善说灾异谶纬”,曾受光武帝命校定图谶。赵晔在一定程度上也继承了这种思想倾向,《吴越春秋》书中多述数术,就是明显的表现。徐天祜云赵晔书“出东都时,去古未甚远,晔又山阴人,故综述视他书所纪二国(吴、越)事为详”,可知《吴越春秋》曾经吸收前代传流的若干材料。那么书中的数术是否来自更早的时期呢?这是一个很值得考察的问题,与书作为一个整体的价值也有关系。

《吴越春秋》关于数术的记载,有不少处有“时分”。所谓“时分”,是指一日之内时间的分段方式。〔5〕古代常把一日的时间划分为若干段,各赋予一定的名称,所划段数及各段名称则在不同的时代有所差异,可以作为判断时代的一种依据。《吴越春秋》书中所见时分,有时段名称的,卷五《夫差内传》有一条,系子胥对吴王所说:

今年七月辛亥平旦,……

卷七《勾践入臣外传》有三条,第一条是范蠡对勾践所说:

今年十二月戊寅之日,时加日出,……

第二条是子胥对吴王所说:

今年三月甲戌,时加鸡鸣,……

第三条是勾践对范蠡所说:

今三月甲辰〔6〕,时加日昳,……

卷八《勾践归国外传》有一条,是勾践对范蠡所说:

今十有二月己巳之日,时加禺中,……

平旦、日出、鸡鸣、日昳、禺中都是时分。

关于古代的时分,不少学者作过讨论。清代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古无一日分为十二时》,认为“自汉以下,历法渐密,于是以一日分为十二时”。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四《一日十二时始于汉》,也有类似的看法。近年由于出土文字材料渐多,学者间有新的见解,如陈梦家先生1965年发表《汉简年历表叙》,提出西汉至少有十六时分,很可能是十八时分,至于十二时与地支相结合,则始于王莽时。后来于豪亮先生研究云梦睡虎地秦简,撰有《秦简〈日书〉记时记月诸问题》,指出陈说的不足:“秦汉时期确实并行着两种记时制度,一种是将一昼夜分为十二时,一种是将一昼夜分为十六时。”〔7〕最近,在天水放马滩秦简中又发现了十六时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对时分的演变作比较准确的勾划。

商代的殷墟甲骨文和西周的文献,已经有不少时分的名称,但当时究竟如何划分时段,至今尚无充分证据能够说明。春秋时期的时分制度,前人多引《左传》昭公五年鲁国卜楚丘的一段话,这里把有关的文句抄在下面:

《明夷》,日也。日之数十,故有十时,亦当十位。自王已下,其二为公,其三为卿。日上其中,食日为二,旦日为三。《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当三在旦,故曰“三日不食”。

很多学者以为这是当时流行十时分的证据,其实是不对的。卜楚丘所说,是解释《明夷》之《谦》,即《明夷》初九。因《明夷》《离》下《坤》上,与日有关,推及“日之数十”。“日之数十”即指天干甲至癸,一日内也有与甲至癸结合的十时。按古代一般以地支即十二辰与时分结合,天干与时分结合则很少,大约是一种特殊的数术观念。

讲《明夷》为什么谈到“十时”、“十位”?这是由于此卦《离》下《坤》上,《离》为日,《坤》为地,从而联想到日的自地下升起。古人筮占取象,大略如此。“日上其中”,位居中天,自然是王,时分是日中。食日、旦日的时候日的位置尚未居中或刚刚上升,便是公、卿之象了。

应当说明的是,“食日”一词早在甲骨中就有,有“自旦至食日”、“食日至中日”之语,〔8〕所以肯定是上午的一段时间。或疑为在旦以前,是不确的。

杜预注认为,卜楚丘所谓“十时”乃是十二时的简缩。他说:

日中当王,食时当公,平旦为卿,鸡鸣为士,夜半为皂,人定为舆,黄昏为隶,日入为僚,晡时为仆,日昳为台。隅中、日出阙不在第,尊王、公,旷其位。

“十位”即《左传》昭公七年所讲“人有十等”:王、公、大夫、士、皂、舆、隶、僚、仆、台。一日原为十二时,如果与十二地支结合,便是:

平旦寅,日出卯,食时辰,隅中巳,日中午,日昧未,饲时申,日入酉,黄昏戌,人定亥,夜半子,鸡鸣丑。

不过《左传》还没有这样的例子,而是为凑合十天干,空出日出、隅中,于是成为“十时”。我们知道,如果平旦到日中一共只有三时,就无法把一日等分为十时,所以杜预的解释是正确的。这表明当时已行十二时分,只是时分的名称是否全与杜预所说相合,还难以确定。

在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中出现了十二时分的记载:

□□□,□□寅,日出卯,食时辰,莫食巳,日中午,日昳〔9〕未,下市申,舂日酉,牛羊入戌,黄昏亥,人□□。

此处有些名称和杜预所说有所差异。

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有记十二个月昼夜长短的表,分一日为十六分,这一说法也见于《论衡·说日》,但两者都没有写明十六时分的名称。新发现的放马滩秦简有一段讲十六时分生子性别的话:

平旦生女,日出生男,夙食女,莫食男,日中女,日西中男,昏(应为昳)则女,日下则男,日未入女,日入男,昏女,夜莫男,夜未中女,夜中男,夜过中女,鸡鸣男。〔10〕

容易看出,十六时分是从十二时分发展而来。这种制度流行的时间不长,后来通行的仍然是十二时分。

根据以上叙述,可知商至西周已对一日时间作了划分。可能在春秋时已有十二时分,但未与地支结合。到秦代,十二时分已与地支结合,并发展出十六时分。至于单以地支名时,据陈梦家先生考证,习见于西汉元、成以后,例如:

《汉书·翼奉传》:“乃正月癸未,日加申,……”“今白鹤馆以四月乙未,时加于卯,……”

《续汉书·五行志》注引《古今注》:“章帝建初……七年四月丙寅,日加卯,……”“(明帝永平)四年八月丙寅,时加未,……”

《说文》:“餔,日加申时食也。”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云:“‘日加申时食也’者,《后汉书》注引同,谓日戴申也。《汉书·翼奉传》:‘乃正月癸未,日加申’,《魏志·管辂传》:‘日加午而风云’,《江表传》:‘孙策讨黄祖,日加辰时,祖乃溃烂。’”王筠《说文句读》还举有《后汉书·郎顗传》“今年十七日戊午,日加申”等例。可知从西汉中叶到三国,流行“时加”或“日加”地支这样的时分名称,是十二时分的进一步发展。“时加”看来要比“日加”出现得早一些。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讨论《吴越春秋》的时分。书中时段名称,均与杜预所述十二时分相合。《吴越春秋》卷五子胥所说,只讲“平旦”,没有“时加”或“日加”,是较早的一种形式。卷七、卷八“时加日出”等,形式略晚,但仍早于西汉元帝时翼奉的“日加申”、“时加于卯”。此外,《吴越春秋》卷三《王僚使公子光传》还有子胥对其兄尚讲的:

今日甲子,时加于己,……。

时是与天干结合的,同《左传》卜楚丘之说暗合,更为罕见,肯定有着较早的来源。

这样我们便可知道,《吴越春秋》这部书虽然成于东汉初年的赵晔之手,其中确实包含着年代较早的内容。在研究吴越的历史文化时,不应忽略《吴越春秋》的价值。

〔1〕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卷七十九下。

〔2〕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七,中华书局,1980。

〔3〕同①

〔4〕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四,中华书局,1987年。

〔5〕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七章第三节;《汉简缀述·汉简年历表叙》第2,3。

〔6〕三月有甲戌,即不能有甲辰,从原文记事看,两处干支必有误字。

〔7〕于豪亮:《于豪亮学术文存》,第159页,中华书局,1985年。

〔8〕李学勤:《论殷墟卜辞的“星”》,《郑州大学学报》1981年第4期。

〔9〕依于豪亮文校正。

〔10〕秦简整理小组:《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释文》,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秦汉简牍论文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