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简帛和楚文化

二 简帛和楚文化

上章提到的大量简帛古籍,大多数是前所未见的佚书,少数有传本的也多与今本不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惊人秘笈”的发现等于给我们打开了一座丰富的地下图书馆。许多全新的材料,迫使我们对学术史上一些带根本性质的问题作出新的考虑。

首先,是关于中国古代文化传流的问题。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学术繁荣局面,随着齐、楚、燕、韩、赵、魏等东方六国被强秦吞并而宣告结束。秦始皇在称皇帝之后,不久就接受丞相李斯的建议,禁毁《诗》、《书》、百家语,颁布了《挟书律》(禁止持有书籍的法令)。接着到来的,是农民大起义和楚汉相争的动荡时代。所谓《挟书律》,到汉惠帝时得到撤销,但新的文化繁荣要到文帝时期才开始出现。从秦代到西汉初年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文化传流的状况如何,过去的了解从来是很少的。

李斯在向始皇的建议中说: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法令,以吏为师。

睡虎地秦简和马王堆帛书中可确定属于秦代的写本,证实了《史记》上引文这段话。

秦简共书十种,即《编年记》、《南郡守腾文书》和《语书》、《秦律十八种》、《效律》、《秦律杂抄》、《律说》、《封诊式》、《吏道》和两种《日书》。《编年记》如前所述,是所谓“秦记”一类秦人编写的史书。《吏道》是秦人编纂的供学做官吏的人使用的读本。《日书》则是卜筮一类的书。尽管睡虎地11号墓的年代略早于李斯的建议,竹简的内涵却与李斯限定的允许范围相合。这是因为禁止《诗》、《书》、百家语,本来是商鞅以来秦国一贯的政策。

马王堆帛书中肯定是秦写本的,一件是《篆书阴阳五行》(暂名),书中避讳“正”字,把“正月”改为“端月”。另外《五十二病方》从字体看也可能是秦代的抄本。这两种书籍,前者是术数之类,后者是医药之书,都不在禁毁之列。这也可说明,秦朝的法令当时是发挥了相当作用的。

秦统治者禁绝《诗》、《书》、百家之学的原因之一,是企图用秦国的传统文化统一中国的文化。然而,睡虎地竹简表明,秦国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实际在很多方面落后于六国。这方面一个主要的标志是,秦人相当普遍地保留着奴隶制的残余。

秦简中的奴隶,有官府奴隶,也有私人奴隶。秦政府官有的奴隶,主要是隶臣妾(男奴隶叫隶臣,女奴隶叫隶妾,到汉代隶臣妾转化为有期限的刑徒名),其来源是罪犯或投降的敌人之类。私人所有的奴隶,称为臣妾。无论是官有还是私有的奴隶,都被使用于农业及手工业的生产,都可以在市场上公开买卖。《封诊式》中有一个典型的案例,题为《告臣》,记载某地某里有一个士伍(没有爵位的男子)甲,把他拥有的一个名叫丙的男奴隶捆送官府,说:丙是甲的奴隶,他骄悍不肯耕作,不听甲的命令,就把丙按市场的标准价格,卖给官府,叫他服城旦的刑役。这种典型的野蛮的奴隶制关系,在秦简各种律令中有很多反映。

正由于秦国的文化传统是落后于六国的,它并未能创造出可观的文化成果,来替代曾达到相当繁荣的六国文化。简帛中值得称道的秦文化的产物,只有条目繁多的法律,成为汉律的依据和凭借。秦亡以后不久的墓葬中,《诗经》和百家语(各种子书)就纷纷出现了。这说明,秦朝的禁令和秦汉之际的动乱,所造成的只是学术文化暂时的低潮,并没有真正截断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流。

其次,是楚文化的历史作用问题。

若干年来,中国和外国都有不少学者,把注意力集中于楚国历史和考古的研究。这一方面是由于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古代楚国地域内的考古发现层出不穷,不时有惊人的成果;另一方面是因为楚国雄踞南方,领域广袤,在中国古代历史文化上本有其特殊的地位。有些学者在著作中应用了“楚文化”这个词。

我想读者已经注意到,我们这里谈到的各批简帛,好多出土地点是在原来楚国的领域之内。秦简的发现地湖北云梦,战国时属于安陆,是楚国北部的要地。秦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79),命白起率军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秦简《编年记》载,秦军“廿九年,攻安陆”,此后这一带归秦所有。湖南长沙和安徽阜阳都是楚国的心腹地区,山东临沂地区则是在楚灭越之后被划入楚国版图的。这些出有简帛的墓葬,从考古学看也都带有显著的楚文化的影响痕迹。

应当指出,即使是占领楚地的秦人,也不能不受楚文化的浸润影响。睡虎地竹简的主人是秦人官吏。有证据表明,睡虎地的秦墓埋葬的可能都是秦人而不是楚地的土著。但是,竹简中的《日书》实际集中体现的是楚国的传统信仰,反映了楚人尊尚巫鬼的习俗。为了使秦人能按照楚人的方法选择吉利的时日,在《日书》里还专门附有一份秦、楚两国月名的对照表。

马王堆帛书有不少是楚国人的著作,具有鲜明的楚文化的特点。试举《五十二病方》为例,这是一部有很高科学价值的医药方书,书分五十二章,每章用一种疾病作为标题。细续全书原有的目录,可以看出很多是南方多见的疾病,如“蛭蚀”(水蛭咬伤)、“蚖”(蝮蛇咬伤)、“冥病”(麻疯病)之类。书中药物有时特别说明荆楚地区的土名,如“牝痔”章第一方说:“青蒿者,荆名曰萩;img者,荆名曰芦茹。”很明显,这部珍贵的方书是楚人辑集的,它代表了楚国的医药学水平。

《五十二病方》和其他帛书医书经常用“知”字表示病的痊可,这是楚人的方言。中医最重要的经典《内经》也常用这个词。现在我们知道,《五十二病方》卷前的医学理论文字是《内经》的来源之一。由此可见,《内经》可能有相当大的部分是楚国的作品。

更重要的是,帛书《黄帝书》的发现,证明了战国直到汉初一直流行的黄老之学,其根源实出于楚国。《老子》的作者是楚苦县人,早见于《史记》,但所谓“黄”内容是什么、有什么地域特色,前人是无所知的。考察《黄帝书》,其文字很多类同于《越语》、《淮南子》,显然是长江流域思想文化的结晶。

黄老之学是道家的一种分支,在战国中晚期思想界有相当强大的势力。在几个诸侯国握有统治权的法家人物,颇多学习黄老,如韩国的申不害和韩非、齐稷下的赵人慎到,都以其学归本于黄老。汉代窦太后好黄老术,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仍把黄老列为首位。通过马王堆帛书《黄》、《老》的研究,进一步揭示楚文化与黄老思想的联系,将是打开中国学术史上许多疑谜的重要钥匙。

下面,再仔细讨论有关楚文化的问题。

所谓“楚文化”,包含的意义有不同,有考古学意义上的楚文化,也有文化史意义上的楚文化。近年来我写了两篇文章,根据新出土的帛书竹简,讨论楚文化的传流问题,重点在于学术思想上的传流。这两篇,一篇是《新出简帛与楚文化》,渡收录于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辑的《楚文化新探》;另一篇是《马王堆帛书与〈鹖冠子〉》,刊于《江汉考古》1983年第2期。两文所述,尚未能勾画出晚周秦汉间楚文化传流的概貌。这里试从几个侧面作一补充。

战国中晚期,天下的重归统一已成为历史的必然趋势。周天子虽然灭亡,但诸侯的互相兼并,为统一准备了前提。楚国灭国最多,疆域广阔,事实上已统一了东南半壁,在秦灭六国前,影响最为深远。因此,楚文化的影响所及也非常广泛,灭越以后的楚文化范围,已从长江中游扩展到下游以至淮泗地区,甚至影响到南海。

秦朝统治的十几年,采取了以秦的思想文化为本的政策,对楚的思想学术无疑是严重的打击遏抑,但楚文化的传流并未由此断绝。在《新出简帛与楚文化》一文中,我们曾举秦简《南郡守腾文书》所记楚人乡俗未改为例。《汉书·艺文志》纵横家有《秦零陵令信》一篇,云“难秦相李斯”。《文选·吴都赋》注引“秦零陵令信上书”有“荆轲挟匕首,卒刺陛下”之语,当即《汉书》的《秦零陵令信》佚文。〔1〕由此可知,秦始皇时楚地还有这样的纵横家上书反对李斯的法家观点,这在秦代是很罕见的。事实上,秦代的文化思想仍然是活跃的,并不是只有法家存在。

汉兴以后,惠帝时除《挟书律》,晚周各地的百家思想得以复兴。《史记》、《汉书》所载学术传流,多侧重北方,对南方楚地的文化史涉及较少。70年代考古发现的几批珍贵简帛,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环。

汉初风行一时的黄老道家,过去的学者多以为源于齐学,有人认为与齐稷下一些学者有关。现在由于马王堆帛书的发现,知道齐的道家并非这一流派的主流,黄老道家的渊源实在楚地。

据《史记》载,老子本为楚地的人,但司马迁所述老子,兼采众说,实有矛盾之处,引起后世许多怀疑。道家著作很少注重历史,有一些牵涉史事之处也多恍惚不实,有时不能用考证的方法来要求。

马王堆帛书中的黄老典籍,与《老子》并行的有《黄帝书》,其思想内容和风格,近于《国语·越语》、《文子》、《鹖冠子》等书。我们曾经指出,这些都是南方的作品,代表了南方道家一派的传统。

《越语》记范蠡言行,许多术语命题与帛书相类。《黄帝书》已有学者从语言方面分析而判定为战国中叶南方之作,而《越语》较《黄帝书》朴素,应早于帛书的撰作,其著作年代虽不一定在范蠡生时,也应当是比较接近的,估计成篇于战国前期,当相距不远。

范蠡的话是回答越王勾践的,有所实指,而类似的语句到了《黄帝书》中就成了普遍性的命题,这里只举一个例证。《越语》中勾践向范蠡说:“不谷之国家,蠡之国家也,蠡其图之。”范蠡回答说:“四封之内,百姓之事,时节三乐,不乱民功,不逆天时,五谷睦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蠡不如种也。”这几句话讲的是越国的具体政事。范蠡自认使人民劝事乐业之能力不如文种。下面还有一段讲“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的话,范蠡认为在这些方面文种则不如自己。在帛书《黄帝书》中有这样一节:“是故为人主者,时img三乐,毋乱民功,毋逆天时。然则五谷溜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天因而成之。”词句虽与《越语》大部雷同,可是讲的却是人主治道的普遍原则,与范蠡说的很不一样。我们觉得,这只能是《黄帝书》因袭《越语》,把具体的言论普遍化了,而不会是相反。

《越语》还载范蠡对勾践说:“蠡闻之,上帝不考,时反是守。强索者不祥,得时不成,反受其殃。失德灭名,流走死亡。”这段话有韵,“考”、“守”,古幽部韵;“祥”、“殃”、“亡”,古阳部韵。到了《黄帝书》中,就出现了“圣人不巧,时反是守,优未爱民,与天同道”的话。“巧”、“守”、“道”,古幽部韵。范蠡讲的是“上帝”,而《黄帝书》说的是“圣人”,也不相同。从“蠡闻之”看,范蠡的话尚有所据,这几句话可能还有更古的渊源。

《文子》一部分已见于定县八角廊竹简。八角廊汉中山王墓是西汉晚期的,所以《汉书》所记刘向父子看到的《文子》当即与竹简相同的本子。简文云平王问文子,而今传本妄改为文子问老子,〔2〕是此书被误解为伪书的原因。“平王”前人已考定当为楚平王,故文子的活动年代和范蠡相近。今本《文子》内容很多,哪些是先秦故籍,哪些是后人博采其他书籍增益,仍待研究。《汉书·艺文志》载《文子》九篇,云:“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王充《论衡·自然》说:“以孔子为君,颜渊为臣,尚不能谴告,况以老子为君,文子为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这也说明文子是老子的弟子。今传本窜改原书为文子问老子,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

有趣的是,传说文子与范蠡有关。北魏李暹作《文子》注,认为文子就是计然。《史记·货殖列传》曰:“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集解》:“徐广曰:‘计然者,范蠡之师也,名研,故谚曰:研、桑心筭。’骃案:《范子》曰:‘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子,其先晋国亡公子也。尝南游于越,范蠡师事之。’”《索隐》:“计然,韦昭云范蠡师也。”这一说法如果是正确的,《文子》和《越语》之间联系就容易理解了。

计然是人名,又见《吴越春秋》和《越绝书》,作“计img”或“计倪”。蔡谟提出“计然”是范蠡所著书名,司马贞等已加反驳。〔3〕实际上,《汉书·古今人表》已列计然于第四等,说是书名是说不过去的。至于计然是否就是文子,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鹖冠子》为楚人所撰,今本可能包括了《汉书》中道家的《鹖冠子》和纵横家的《庞煖》两书。鹖冠子是战国中晚期之间的人,而其书的著成当在战国末或更晚。这我们在《马王堆帛书与〈鹖冠子〉》一文中已论述过了。

综观《文子》、《越语》、《黄帝书》和《鹖冠子》诸书,可见它们有许多一脉相承的迹象。尽管其间先后还难以确定,彼此有关系则是无疑的。举一项在思想上有关键意义的词语,《越语》记范蠡云:“尽其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宜为人客,刚强而力疾;阳节不尽,轻而不可取。宜为人主,安徐而重固;阴节不尽,柔而不可迫。”所谓“阳节”、“阴节”是很有特色的术语,在别的流派文献中是找不到的。《文子·道原》和《黄帝书》则称为“雄节”、“雌节”,后者还专有《雌雄节》一章,其意义虽与范蠡的“阳节”、“阴节”有些区别,术语的特点却是一致的。唐兰先生还找出不少《黄帝书》同《越语》、《文子》、《鹖冠子》相同的词语及段落,〔4〕读者不妨参看。

“雌雄节”之说,已有学者指出源于《老子》。从思想上考察,《老子》显然比《文子》、《越语》等书都早一些。这样看来,《老子》五千言恐怕不像近代很多学者猜想的那样晚出。

《史记·乐毅列传》记载:“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一作巨)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司马迁又说:“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这是北方道家传流,《老子》河上公注当出于这一系统的学者。我们上面所讨论的,则是南方道家的传统,帛书《德经》在前的《老子》便是这个南方系统的传本。

数术之学与阴阳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数术在晚周非常盛行,延至汉代。刘歆《七略》专设《数术略》,与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方技并列。《汉书·艺文志》数术书有一百九十家、二千五百多卷,以家数论,近于全志书籍总数的三分之一。

70年代陆续出土的几批简帛,如出土于楚地的如云梦睡虎地秦简、长沙马王堆帛书和竹木简、阜阳双古堆汉简等,都包括相当多的数术书。特别是马王堆帛书中,数术书竟超过半数,不愧是数术书的宝藏。1983年夏,作者在国外举行的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宣读了题为《论睡虎地秦简与马王堆帛书中的数术书》的论文,这里简要介绍其中的几点结论。

云梦睡虎地秦简属于数术的是甲、乙两种《日书》。古人占候卜筮通称“日者”,故《日书》属于秦法不禁的卜筮之书,具体说来是择日吉凶的数术。

两种《日书》均以建除术冠首,其内容包括秦、楚两国系统的数术。例如建除就有两套,甲种《日书》分称之为“除”和“秦除”,前者即楚的建除术。由此可见,楚的数术在秦人占领后仍继续流行。

马王堆帛书数术书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种《阴阳五行》和三种《刑德》。由于帛书尚未整理完毕,这些帛书的名称是暂定的,书中的一些问题要弄清楚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过,根据目前的了解,这些帛书有的应归《汉书·艺文志》中的数术家的五行类,有的则近于兵书中的兵阴阳类。这几种帛书包括多种数术,尤其重要的是几种附表格的式盘图。式盘古称“天时”,《汉书·艺文志》中有《羡门式法》、《羡门式》各二十卷。羡门氏即羡门高,与韩终并称。韩终是秦始皇时的数术家,羡门高的时代也差不多,故《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几种帛书,特别是秦抄本《篆书阴阳五行》,肯定出于楚人之手,其中有成套的楚官名,这为我们考察楚的数术传统提供了条件。式盘属于数术用具,由于古代科学与数术有某种联系,近年颇受学术界的重视,〔5〕有的外国学者也有专文论述。〔6〕在较早的文献中,式盘就与用兵有关。《周礼·太史》讲到在大举出师的时候,太史要“抱天时,与天师同车”,这里说的“天时”,据注解即是式盘。帛书有相当一部分是专门讲述这种式盘的使用的,可见数术在楚地的流行。

帛书还包括其他与军事有关的数术,如《天文气象杂占》记载了许多所谓瞻云、望日、察气、观景的方术,〔7〕特别是彗星,已引起科学史界的重视和研究。战国中期的《尉缭子·天官》篇提到:“楚将公子心与齐人战,时有彗星出,柄在齐。柄所在胜,不可击。公子心曰:‘彗星何知!以彗斗者固倒而胜焉。’明日与齐战,大破之。”可见楚国早有观察彗星以占胜负的数术观点。《尉缭子》其书,由于临沂银雀山竹简本的发现,大家已公认为真,但对作者的时代尚有争议,有的学者认为是梁惠王时人,〔8〕有的则以为是秦始皇时人。〔9〕从书中一些术语与《孟子》等相似看,我们是同意前一说的。《天官》篇不赞成数术,反对“刑德”和“天官时日”之说,篇中云:“梁惠王问尉缭子曰:‘黄帝刑德,可以百战百胜,有之乎?’尉缭子对曰:‘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谓天官时日、阴阳向背也。黄帝者,人事而已矣。’”“天官时日”即刑德的运转、阴阳向背的抉择,均指数术家言,与帛书所载完全是一回事。数术可以说是具体的方面,而数术所蕴含的思想应属于阴阳家,战国时本是盛行的一派。以往研究阴阳家,苦于缺乏依据,一般只知道邹衍“五德终始”、“大九州”等很少几个论点,语焉不详,实则邹衍一家著作就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之多。现在我们了解了楚人的数术,便可进一步探讨当时的阴阳家思潮及宇宙结构的观念。

《越语》里范蠡的言论,已经有兵阴阳家的色彩,如他对越王说:

臣闻古人之善用兵者,赢缩以为常,四时以为纪,无过天极,究数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与之俱行。

文中所反映的思想倾向,与《吴孙子兵法》、《齐孙子》、《吴子兵法》、《尉缭子》等显然不同。范蠡以及计然的形象,在晚出的著作中很多都与数术有关,如《越绝书·计倪内经、枕中》等篇。到隋唐著录中,还出现了专论阴阳历数的《文子计然》。这些虽不尽有史实的根据,但从思想的流派来说是有其渊源的。

楚地的黄老道家,在晚周时与阴阳术数进一步密切结合。前面提到的楚国的鹖冠子,其学以黄老为本,而其著作以“阴阳”、“天官”等与“道德”相提并论,就是一个例证。这样的人物到汉初还有,《史记·日者列传》所载楚贤大夫司马季主可以为证。

以前我们已经谈到,《鹖冠子》成书甚晚,在汉文帝时的长沙,鹖冠子一派道家正在流传。贾谊所作《鵩鸟赋》和马王堆帛书的性质,都说明了这一点。这也就是说,以楚国为中心的南方道家传统,在当地继续存在。

《淮南子》是另一个显著例证。大家知道,淮南子刘安继位后,不喜弋猎狗马驰骋,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与苏飞、李尚、左吴、陈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著成《淮南子》一书。刘安网罗的学者,思想倾向不尽一致,但《淮南子》还是有一贯宗旨的著作,与《吕氏春秋》的杂糅不同。正如高诱《淮南子注》叙所说,此书“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汉书·艺文志》把《淮南》内、外篇列于杂家,是把内篇和外篇合在一起考虑。颜师古已说明“内篇论道,外篇杂说”,单就内篇看,基本上仍是南方道家的继续。如《文子》与《黄帝书》均有《道原》篇,而《淮南子》则作“原道”,三者在思想上是有关的。

参加《淮南子》编著的学者多不可详考,其中三人都名为“被”,也是很奇怪的。只有伍被一人《汉书》有传,称:“伍被,楚人也。或言其先伍子胥后也。被以材能称,为淮南中郎。是时淮南王刘安好术学,折节下士,招致英俊以百数,被为冠首。”估计其他人多数也是楚人。所以,由人和地域来考察,《淮南子》为南方之学殊无疑义。

《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论《淮南子》时已经指出书中为“道家与阴阳家的传统”。《淮南子》的主要各篇,如《原道》、《俶真》、《精神》等属于道家,《天文》、《地形》、《时则》等则有不同程度的阴阳数术的色彩。特别是《天文》一篇,是当时数术的渊薮。我们现在能够理解马王堆帛书中的数术书,许多地方是依赖《天文》及其历代注释。帛书《篆书阴阳五行》,与《天文》所述相似的地方最多,可见《淮南子》确实保存了楚地数术的不少内容。

淮南王刘安立于汉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恰在马王堆3号墓下葬的第二年,至武帝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淮南王入朝,献所作《内篇》,即今本《淮南子》,故《淮南子》一书著成于文帝后元至景帝时期。在《马王堆帛书与〈鹖冠子〉》一文中,我们曾论及司马迁之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指,遵照黄老道家的传统,以道家为主,同时仍将阴阳列在儒、墨、法、名四家前面。那时司马谈为太史令,正是在武帝初年的建元和元封之间。〔10〕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喜好黄老之术的窦太后死去,武帝转向崇尚儒学而罢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同时,道家本身的思想趋向也有一些变化,如《淮南子》书中有较多的《庄子》的影响,已与晚周至汉初南方黄老道家的正宗有所区别。道家由以黄老为主转移到以老庄甚至以庄列为主,这一转变在《淮南子》书中已可见其端倪。作为楚文化重要内容的黄老道家兼阴阳数术的思想传统,到《淮南子》的成书,已经是殿军之作了。

〔1〕参看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定县汉墓竹简整理组:《定县40号汉墓出土竹简简介》,《文物》1981年第8期。

〔3〕梁玉绳:《古今人表考》卷四,见《史记汉书诸表订补十种》,中华书局,1982年。。

〔4〕唐兰:《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的研究》附表,《考古学报》1975年第1期。

〔5〕严敦杰:《关于西汉初期的式盘和占盘》,《考古》1978年第5期。

〔6〕夏德安:《汉代的式》(英文),《古代中国》1979年第1期,1978—1979年。

〔7〕《中国文物》1979年第1期。

〔8〕华陆综:《尉缭子注译·前言》,中华书局,1979年。

〔9〕程应镠:《关于尉缭和〈尉缭子〉》,《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编:《古籍论丛》,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

〔10〕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二,中华书局,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