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廊汉简儒书小议

八 八角廊汉简儒书小议

上章已说到,1973年在河北定县八角廊40号汉墓中发现了大量竹简。这座墓的墓主很可能是中山怀王,其卒年系汉宣帝五凤三年(公元前55)。竹简原在墓后东室一件竹笥中,因被盗焚,已全部炭化,但内容十分重要。1981年发表的简介,曾把简划分为八项,即:

《论语》

《儒家者言》

《哀公问五义》

《保傅传》

《太公》

《文子》

《六安王朝五凤二年正月起居记》

《日书》占卜等残简〔1〕

这里面前四种都是儒书,反映出西汉晚期儒学盛行的形势。

定县八角廊竹简,迄今只有《儒家者言》的释文已经公布。〔2〕我曾经提到该书和安徽阜阳双古堆简牍中的一种性质相类,内容以孔子及其弟子言行为主,且多和《说苑》及今本《孔子家语》有关,两者应该都是《家语》的原型〔3〕。西汉晚期的《论语》、《家语》等书的出现,对学术史研究来说是值得纪念的大事。本文根据已知的一些材料,试就上述四种儒书略作讨论。至于详细的研究,自然要等待竹简整理工作的完成。

我们先谈《论语》。

《论语》无疑是八角廊简中最重要的儒家典籍。从整理的情形看,墓中的《论语》原来应该是全书,但因扰乱,有不少残损。据整理组称:“《论语》简文约有传本《论语》文字的一半。其中有的篇,简文几达传本的百分之六七十。《学而》篇只有一枚简,二十字,是最少的了。另有尾题残简十枚,上书各篇包含的章数和字数,由于残碎过甚,无法恢复《论语》的篇目次序。”〔4〕虽然如此,西汉晚期《论语》本子的发现,价值仍然是难以估量的。

凡是对中国古代学术文化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论语》在历史上的地位和意义。尤其是在晚清疑古思潮兴起之后,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受到普遍怀疑,《论语》几乎成为探讨孔子思想的惟一依据。现在能看到西汉晚期的《论语》本子,对孔子研究当然甚有裨益。

按西汉流行的《论语》,有《鲁论》、《齐论》、《古论》的分别。皇侃《论语疏》叙引《别录》:“鲁人所学,谓之《鲁论》;齐人所学,谓之《齐论》;孔壁所得,谓之《古论》。”《汉书·艺文志》所述更为详细: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危宗、胶东庸生,惟王阳(王吉字子阳)名家。传《鲁论》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

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中没有《古论》的传授。何晏《论语集解》序云:“《古论》惟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说而世不传”,可见《古论》不像《鲁论》、《齐论》那样流行。

汉初什么人在齐、鲁传《论语》,已不可考知。《汉志》中《鲁论》有《传》十九篇,《齐论》有《齐说》二十九篇。此外,《鲁论》又有《鲁夏侯说》二十一篇,当为夏侯胜作;《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张禹作;《鲁王骏说》二十篇,王吉之子作。另有《燕传说》三卷,则不知其与各家的关系。这些都晚于汉初。

《论语》三家文本,篇章和文字彼此皆有不同。何晏《集解》序称:

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太子太傅夏侯胜、前将军萧望之、丞相韦贤及子玄成等传之,《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琅邪王卿及胶东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之,故有《鲁论》有《齐论》。鲁共王时,尝欲以孔子宅为宫,坏得古文《论语》。《齐论》有《问王》、《知道》,多于《鲁论》二篇。古文亦无此二篇,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

所说三家篇数,与《汉志》一致。《古论》所多的篇目,颜注引如淳云:“分《尧曰篇》后子张问何如可以从政以下为篇,名曰《从政》。”

在三家之中,《鲁论》最盛,这从《汉志》便可看出。张禹之学兼有《齐》、《鲁》二《论》,如《经典释文序录》所说:

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于汉世。禹以《论》授成帝。后汉包咸、周氏并为章句,列于学官。郑玄就《鲁论》张、包、周之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焉。〔5〕

“张侯《论》”虽参取了《齐论》的优长,但仍属《鲁论》,汉末郑玄的注本也是以此为基础的。今传本即何晏《集解》,仍源出于此,所以今传本的分篇等等,都是承袭《鲁论》系统。

八角廊竹简《论语》的内容,至今还没有发表。它究竟属于哪一家传本,无法判定,可是这里不妨作一推测。

查《汉书·张禹传》:

及禹壮,至长安学,从沛郡施仇受《易》,琅邪王阳、胶东庸生问《论语》,既皆明习,有徒众,举为郡文学。甘露中,诸儒荐禹,有诏太子太傅萧望之问,禹对《易》及《论语》大义,望之善焉,奏禹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奏寝,罢归故官。久之,试为博士。初元中,立皇太子,而博士郑宽中以《尚书》授太子,荐言禹善《论语》,诏令禹授太子《论语》。

如前所说,八角廊墓的墓主中山怀王卒于宣帝五凤三年(公元前55),而张禹对《易》及《论语》大义是在甘露中(公元前53—前50),因而怀王在世时张禹刚以经学著称,他以《论语》授成帝是在元帝初元二年(公元前47)开始的。张侯《论》在中山怀王时恐怕还没有形成,八角廊《论语》不可能是张禹的本子。

整理组说,以八角廊《论语》与今传本比较,存在不少差异。“比如以分章来说,不仅尾题所记的章数很少有相符的,而且分章也不一样。简文分为两章,传本却成了一章,简文为一章的,传本又有分为两章或几章的。在文字上与传本不同的地方就更多了。”〔6〕这也说明竹简不会是《鲁论》系统的本子。考虑到《古论》流传不广,《齐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在整理组的简介中,提到了竹简本文字与今传本不同的几个例子。其间比较有兴趣的,是《卫灵公》篇下列一章: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竹简两“蹈”字均作“游”字。按“蹈”、“游”古音均在幽部,一为定母,一为喻母,音近可通。就字义而言,“蹈”训为“履”、“践”,显然比“游”更为顺适。张禹以及郑玄不取这一异文,可能就出于这样的理由。

关于《家语》,上章已讨论过了,这里再做一些补充。

安徽阜阳双古堆1号墓出土木牍中有一块较完整的,正、背两面均有文字三栏,是一部书的目录。现在可辨识的,共有章题四十六条,据整理组介绍,“内容多与孔子及其门人有关,如‘子曰北方有兽’,‘孔子临河而叹’,‘卫人醢子路’等等”。这些章题的内容大多能在今本《孔子家语》中见到,所以整理组认为:“旧说以为《孔子家语》,王肃伪作,今阜阳汉简木牍证明早在西汉初期,已有类似的书籍。”〔7〕至于这部书的内容还有多少竹简保存下来,目前尚不知道。

八角廊竹简也有一种书,即所谓《儒家者言》,保存简文较多,已整理出来的有二十七章,整理组介绍,其内容“上述商汤和周文的仁德,下记乐正子春的言行,其中以孔子及其门弟子的言行为最多。……这部书的绝大部分内容,散见于先秦和西汉时期一些著作中,特别在《说苑》和《孔子家语》之内”〔8〕。

双古堆墓的年代是汉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与八角廊墓的年代相距一百五十多年,上述两种简书的性质却颇相似,内容都以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为主,且多与《说苑》和今本《家语》有关。不过,双古堆木牍的全文至今没有发表,两者彼此有多少重合目前尚不能讨论。

《家语》一书本见于《汉书·艺文志》,云二十七卷,列为《论语》类十二家之一。考虑到《汉志》本于刘向、歆父子的《别录》、《七略》,汉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始命刘向校书,广收众本,其时与八角廊墓非常接近,墓中这种以孔子及其弟子言行为主的书不会不见于《汉志》。因此,这种简书很可能是《家语》。竹简没有《汉志》二十七卷之多,大概只是一种摘抄本,这在出土古籍中是常有的。

这种简书会不会是《说苑》一类书呢?按《汉志》有“刘向所序”六十七篇,云即“《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颂、图》也”。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考证各书甚详:

本传曰:“向采传记,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序次《列女传》,凡八篇,著《疾谗》、《摘要》、《救危》及《世颂》凡八篇。”《别录》曰:“臣向与黄门侍郎歆所校《列女传》,种类相从为七篇。”(《初学记》卷二十五)盖合《颂义》一篇为八篇也。《疾谗》、《摘要》、《救危》、《世颂》,盖皆《世说》中篇目,即《世说》也。《隋志》《新序》三十卷,《说苑》二十卷。卷即是篇,是五十篇。合《世说》八篇、《列女传》八篇,凡十六篇,又加《列女传图》一篇,恰符《汉志》六十七篇之数。〔9〕

《新序》叙录作于成帝河平四年(公元前25),书则于阳朔元年(公元前24)呈上,共三十卷,一百八十三章;《说苑》书的呈上,则在鸿嘉四年(公元前17),〔10〕共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新序》叙录只有片断留传,《说苑》叙录现仍存在,其中说:

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诬校雠,其事类众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谬乱,难分别次序。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后,命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书十万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号曰《新苑》,皆可观。〔11〕

由此知道《说苑》在刘向校理前已有,刘向所做的工作只是编纂整理,除掉和《新序》重复的部分以及被认为“浅薄不中义理”的内容。就书的体例而言,刘向对原有的《说苑杂事》并未加以改变。他也没有采撷其他书中的材料,来补充《说苑杂事》的篇章。我们看今传本《说苑》,书中虽有不少孔子与其门人的言行故事,但在全书占的比例不大,和《家语》不能同日而语。《汉志》把《家语》列于《论语》类,《说苑》等“刘向所序”则列入儒家,不是没有理由的。

双古堆的那块完整木牍,章题多与孔门师弟有关,八角廊的简书也是如此,这显然不同于《说苑》之类,两者应该都是《家语》的原型。至于书中有少数部分记述其他内容,如汤与文王事迹等等,这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这些部分本有孔子或其弟子的评论,今传本《家语》就有相当多内容是这样的。另一种可能是这一类事迹为孔门所传述,《论语》也有这样的章节,如《尧曰》所载尧命舜之辞、汤告天之辞等等。《释文》序录便说,孔子弟子鉴于“夫子既终,微言已绝,恐离居已后各生异见,而圣言永灭,故相与论撰,因辑时贤及古明王之语,合成一帙,谓之《论语》”〔12〕。所云时贤及古明王之语,即非孔子言行。所以不能由于简牍内容有少数不属于孔门事迹,便认为不是《家语》的原型。

从体例来看,出土的《家语》和今本是相近似的。清代陈士珂作《孔子家语疏证》,详细对照今本《家语》及传世其他古书,证明该书多与《荀子》、《韩诗外传》、《礼记》、《大戴礼记》、《说苑》等相出入。今本《家语》是一部久成定谳的“伪书”。颜师古注《汉志》,已说二十七卷的《家语》“非今(按指唐代)所有《家语》”,后世指斥今本的学人很多。《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今本十卷,魏王肃注,即指为王肃所依托。陈士珂则在与族人陈诗讨论时指出:

夫事必两证而后是非明,小颜(师古)既未见(孔)安国旧本,即安知今本之非是乎?且子观周末汉初诸子,其称述孔子之言,类多彼此互见,损益成文,甚至有问答之词主名各别,如《南华》重言之比,而溢美溢恶时时有之,然其书并行,至于今不废,何独于是编而疑之也?〔13〕

这话可说是公允的。

上述简牍的发现,证明自汉初已有《家语》,《史记》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很可能有取于该书。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发现了《家语》的原型,便以为当时《家语》已具有今传本的面貌。王肃所注《家语》得自孔子二十二世孙孔猛,其本子应经过扩编增改。《家语》和其他不少古书一样,曾有着较长的形成过程。

在八角廊简中还有两篇单行的书,即《哀公问五义》与《保傅传》,释文尚未发表。

整理组介绍竹简《哀公问五义》云:“此书见于《荀子》、《大戴礼记》和《孔子家语》。其竹简形制和其他各书不一样,可能是因一种抄本。”〔14〕按《大戴礼记》所收《哀公问五义》,文字大致同于《荀子·哀公》的前半。今本《家语》的《五仪》第一段也与之略同,惟增多一部分,类于《新序·杂事四》的一章。现在还不知道竹简和三者哪一种更相接近。

所谓“五义”,《荀子》、《家语》“义”均作“仪”。《荀子》杨倞注:“言人之贤愚,观其仪法有五也。”清王先谦《集解》:

郝懿行曰:“仪者,匹也,匹者,犹畴类也。《大戴记·哀公问五义》即‘五仪’也。古‘仪’字正作‘义’。杨注‘仪法’非是。”先谦案:仪犹等也,说见《王制篇》。

王氏之说是对的,“五仪”即人的五等:庸人、士、君子、贤人、大圣。

《荀子》一书结构有模仿《论语》之处,《论语》始于《学而》、终于《尧曰》,《荀子》则始于《劝学》、终于《尧问》。这是杨倞注本移易篇第的结果。〔15〕杨倞本“以类相从”,王先谦《荀子集解》认为其最后的《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五篇“皆荀卿及弟子所引记传杂事”,所以《哀公》这一部分未必出于荀子手笔,但系荀子一系学者所传述,则是肯定的。

《保傅传》的情况,据整理组介绍云:“《保傅传》这部分残简内容,分别见于贾谊《新书》和《大戴礼记》。前者又分见于《保傅》、《傅职》、《胎教》和《容经》四篇之内;后者却合为一篇,名曰《保傅》。简文与两者基本相同,但比《大戴礼记》和《新书》多出‘昔禹以夏王’以下的后半部分文字,又比《新书》多出《连语》的两节。”〔16〕

按《汉书·昭帝纪》注引文颖云:“贾谊作《保傅传》,在《礼·大戴记》。”是此篇为贾谊所作。《汉书·艺文志》儒家有《贾谊》五十八篇,今本《新书》目次篇数相合,但《问孝》、《礼容语上》两篇的文字俱已缺失。自宋代陈振孙以来,有些学者怀疑《新书》不是原作,《四库总目》甚至斥之为“殊瞀乱无条理”,余嘉锡曾详加辨正,〔17〕60年代初,北京大学一些学者也作过细心的研究,〔18〕《新书》的可信早已确定了。

《汉书·昭帝纪》载诏云:“修古帝王之道,通《保傅传》”,可见当时此篇业已单行。《白虎通义》引此篇作《礼·保傅》,证明它早已被收录于礼书。以《大戴礼记》本《保傅》与《新书》相对照,前者的内容依《新书》篇名是这样的次序:

《保傅》——《傅职》后半——《胎教》前半——《容经》中部——《胎教》后半。

整理组所提到的“昔禹以夏王”段就在《胎教》的后半。至于竹简本的结构,从介绍还不能了解清楚,有待于材料的公布。

《大戴礼记》一书包含着许多非常宝贵的内容,其价值绝不下于《小戴礼记》。前人对两《戴记》有深入研究,〔19〕但仍有一些关键问题没有解决。八角廊简可与《大戴》对勘,也说明该书的重要。

〔1〕定县汉墓竹简整理组:《定县40号汉墓出土竹简简介》,《文物》1981年第8期。

〔2〕定县汉墓竹简整理组:《〈儒家者言〉释文》,《文物》1981年第8期。

〔3〕李学勤:《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即本篇第7章。

〔4〕同①。

〔5〕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第140—141页,中华书局,1984年。

〔6〕同①。

〔7〕阜阳汉简整理组:《阜阳汉简简介》,《文物》1983年第2期。

〔8〕同①。

〔9〕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第10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0〕池田温:《中国古代写本识语集录》(日文),识语第66页,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90年。

〔11〕向宗鲁:《说苑校证》,序奏,中华书局,1987年。参注文酌改。

〔12〕同⑤。“帙”字据卢校改。

〔13〕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陈诗序。

〔14〕同③。

〔15〕高正:《〈荀子〉版本源流考》,第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

〔16〕同①。

〔17〕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十,中华书局,1980年。

〔18〕魏建功等:《关于贾谊〈新书〉真伪问题的探索》,《北京大学学报》1961年第5期。

〔19〕洪业:《礼记引得序》,《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