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帛书中的古史与宇宙论
楚帛书的《四时》篇,文字比《天象》篇短,内容则涉及古史传说,对研究当时的宇宙论尤有重要价值。这里作一些试探性的论述,看法多与前人不同,希望读者多予指正。
《四时》篇文字泐损较多,特别是由于帛书这一侧原有几处断裂,接裱时少掉若干关键性的文字,殊为可惜。虽然如此,通篇文意还是可以了解的。此篇文字间有三处长方形符号,可知篇文原划分为三段,也就是三章,以下分别讨论。
《四时》篇第一章开头说:“曰故□雹
,……。”金祥恒先生指出“雹”字读为“包”,其下一字读为“戏”。〔1〕“包戏”即《易·系辞》的包牺氏,古书或作“包羲”、“庖羲”、“庖牺”、“炮牺”、“宓羲”、“宓牺”、“宓戏”、“伏羲”、“伏牺”等等。按《礼记·月令》正义引《帝王世纪》,庖牺氏一号黄熊氏,〔2〕故上述论文推测帛书该句第四字读为“熊”。
帛书这一句可以对比金文和文献:
曰古文王,……(史墙盘)
曰若稽古帝尧,……(《书·尧典》)
曰若稽古皋陶,……(《书·皋陶谟》)
由此知道此句当读为:“曰古〔黄〕熊包戏”,是古人追述往史的常用体裁。
帛书详细讲了包牺的故事。紧接上句之后,提到包牺出自某地,居于某地,都由于文字难以释读和漫漶,不能辨别是什么地名。古书中与包牺有关的地名有雷泽、仇夷山等,《帝王世纪》云包牺都陈,即今河南淮阳,但都与帛书地名似无关系。
接着,帛书说:“厥……女,梦梦墨墨,亡章弼弼,……风雨是於(阏),乃取□□子之子,曰女□,是生子。”这是对包牺所处时代的描写,还讲到他的妃偶。《淮南子·俶真》云:“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与帛书“梦梦墨墨”相合。〔3〕包牺妃偶之名“女”字下一字不识,或读为“娲”,或释为“皇”,都没有确据。包牺、女娲兄妹相婚之说,在载籍中出现较晚,多数记载并不以女娲为包牺之妻。从《四时》篇看,帛书作者认为包牺所娶是另一人,不是女娲。
很多研究帛书的学者将“是生子”与下面“四”字连读,以为所生四子就是下文讲的四神,我们不同意这种说法。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巴纳先生已经指出,“四”字应连下读。〔4〕下面的两句是“四□是襄,天是各(格)”,是四字对偶句,就语法而言,“四”字是不能连上读的。《四时》这一章的主体是包牺,不是四子。
以下有些文句不易通读,主要是:
……以司□襄,咎(疑读为轨或规)天步□,乃上下□□。山陵不疏。〔5〕乃命山川四海,□寮气害气,以为其疏,以涉(陟)山陵。泷泔幽漫,朱又日月,四神相弋(代),乃步以为岁,是惟四时。
此段大旨是讲包牺疏通山陵和推步四时。文中“朱又日月”,学者多读为“未有日月”,但首字同卜章四神名的“朱”字相同,并非“未”字。“朱”疑读为“殊”,意思是分别。包牺登陟山陵,见四海浩漫,日月出入其间,四神相代,于是加以推步,定其时间为一岁即一年,也就是四时。
“步”有度量之义,天文历算上的度量也称为“步”,所以,《尚书大传》注云:“步,推也。”“推步”一词,沿用于我国的传统天文历象著作。帛书《四时》篇所述,虽然是带有神话性质的传说,所言“步以为岁”却指的是历法意义的“岁”即年的推定。这显然和作者属于阴阳家一派,以“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为长技,有密切的联系。
“是惟四时”句下有一长方形标记。不过,从上下文义看,标记后面四句,即四神之名,应划归本章,而不属下一章。这种情形,根据近年发现的各种战国至汉初帛书简牍,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种可能是帛书误抄,标记的位置有错,这在其他简帛中不乏其例。另一种可能是标记在此处只起把四神名与本章文隔开的作用,如有的简帛中的黑圆点标记,而本章与下章间因文义明显,未设标记。这样,四神名实际只是本章的注文。
四神的名字是:“长曰青□榦,二曰朱□兽,三曰□黄难,四曰□墨(黑)榦。”神名各为三字,“青”字下因帛有断损叠压,少去一个字。自此以下帛书各行,在相当的地方也都少掉一字,这由各句字数不难读出。以往没有计入这一字,不仅四神名不一致,下面几处文字也不通顺了。关于四神的意义,后文另详。
《四时》篇第二章,试读如下:
千又百岁,日月允生,九州不平,山陵备侧,四神□□,□至于复。天旁动攼,畀之青木、赤木、黄木、白木、墨(黑)木之精。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降,奠三天,□□思,奠四极,曰:“非九天则大侧,则毋敢睿天灵(命)。”帝允,乃为日月之行。
这一章讲的是包牺以后千余年炎帝、祝融的传说。
“日月允生”,“允”是假设之词,意同“如果”。〔6〕古代神话认为日月由一定的山或海生出。帛书是说,那时日月如果生出,碍于九州不平,山陵也都倾侧,致使四神(即四时)相代运转遇到困难。
山陵与日月的关系,值得注意。上一章讲包牺时,曾提到山陵不能疏通,经包牺“命山川四海……”,终于使之疏通。“朱又(殊有)日月,四神相弋(代)”,也表明了山陵、日月以及四神的联系。因此,“九州不平,山陵备(意思是俱、皆)侧”,必然使日月和四神难以正常运行。这反映了古人对宇宙结构的一种看法。
由于发生了九州和山陵的问题,天以五木之精赐予,炎帝于是命祝融率四神降世,奠立了三天、四极。推求文义,奠定三天、四极,应即依靠了五木之精,这和著名的女娲补天故事,有某些相似之处。
《淮南子·览冥》云: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所言四极废,九州裂,以及补苍天,立四极,都可与帛书的传说相印证。《淮南子》的成书在原来的楚地,传说反映的观念的近似,是不足异的。
什么是“三天”、“四极”,不易详考。明代黄佐《文艺流别》卷十七引《五行传》云:
东方之极,自碣石东至日出榑木之野。
南方之极,自北户南至炎风之野。
中央之极,自昆仑中至大室之野。
西方之极,自流沙西至三危之野。
北方之极,自丁令北至积雪之野。
除去中央,详举了四极的位置。这段传文似乎进一步证明了帛书和《洪范五行传》相通的关系。不过,清代辑注《尚书大传》的学者虽多收录这段文字,但多有怀疑,〔7〕这里姑且存而不论。
下面“曰:‘非九天……’”一句,应为祝融工作完成后向炎帝复命的话。“非”字读为“彼”。〔8〕“九天”,见于《楚辞·天问》:“九天之际,安放安属?”可参见《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王逸和后世学者注释《楚辞》,对此有很多讨论。帛书“彼九天则大侧”,“则”的用法同“即”,〔9〕句意是九天即使大为倾侧,其观念和《天问》讲九天安放安属显然是有关的。祝融说,即使九天倾侧,也不敢违背(?)天命,炎帝表示允可,这样日月的运行便恢复了,故云“乃为日月之行”。
楚帛书中出现炎帝、祝融,是很有兴趣的。传说炎帝即厉山氏、烈山氏,《国语·鲁语》注:“烈山氏,炎帝之号也,起于烈山,《礼·祭法》以烈山为厉山也。”前人据此认为炎帝在厉,即今湖北随县北,可见炎帝所在有在江汉一带之说。祝融按《国语·郑语》之说,其后有八姓,芈姓为其中之一,故祝融是楚的远祖。〔10〕帛书《四时》章述及炎帝、祝融,颂扬了他们奠定三天、四极,为日月之行的功绩,这个传说正体现了楚人的古史观念。
接下去,《四时》第三章谈到共工。这一章很短,缺损字又较多,释读为:
共攻(工)□步十日,四时□□,□神则闰,四□毋思,百(?)神风雨,晨袆乱作,乃□日月,以传相□思,有宵有朝,有昼有夕。
“共攻(工)□步十日”,“步”应该还是推步的意思。《山海经》有帝俊生十日、十二月的传说。所谓“十日”,即指甲至癸十干,已有不少论述。共工推步十日,也可能和十干纪日的始源有关,亦即属于历象的范围。因此,这章同上两章的性质一样,都表现出阴阳家的思想特点。
章文的中间部分,因为缺字,不能完全明白,推想总是涉及因四时紊乱而造成灾异。共工在帛书里,似为正面人物,不同于《淮南子·天文》所言共工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的故事。帛书这一章说到共工推步十日,又对日月如何如何(原有缺字,字从“辵”,漫漶不清),做到“有宵有朝,有昼有夕”,这一形象与《天文》篇的共工是相反的。
宵、朝和昼、夕,意义尚有不同。《说文》云:“昼,日之出入,与夜为界。”昼是白天,而夕与夜同义,是人人知道的。朝,指日出时;宵,《周礼·司寤氏》注:“定昏也。”即黄昏之后,日入三刻正昏之时。〔11〕所以,昼、夕是白天黑夜,宵、朝则是日出和定昏。这和十日即十干一样,是有关历象的范畴。
帛书上一章和本章连续记述炎帝、祝融、共工,可能不是偶然的。查《山海经》最后一篇《海内经》有这样一节: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于江水,生共工。
这样说来,炎帝到祝融、共工,是一脉相承的。《海内经》讲祝融降处江水,有可能这是长江流域的流行传说。
有学者认为帛书里还有其他一些古史传说人物,主要有女娲、禹、契、青阳、帝俊等五人。
关于女娲,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帛书有关的字很难读为“娲”或“皇”,因而与女娲及其别号女皇氏恐无关系。
关于禹、契,据有的学者的见解,见于《四时》第二行。不过从巴纳《楚帛书研究》印出的较清晰的照片考察,读为“禹”、“契”有待商榷。
青阳,是把四神长者之名误读了,前人业已纠正,兹不详论。
最需要讨论的是帝俊。帛书“日月允生”,前人多读为“日月夋生”;“帝允,乃为日月之行”,多读为“帝夋乃为日月之行”。这与帝俊生十日、十二月之说似若符合。然而,细察照片,“夋”字下部不显足形,释读实有问题。况且“日月俊生”文法不顺,“帝俊”一句又上无所承,看来帝俊一名在帛书中实际是不存在的。
把上述人物除去,帛书这一部分的楚国色彩就更清楚地呈现出来了。可以肯定地说,帛书所记是久已佚失无闻的楚人的古史传说。
帛书《四时》篇同于《天象》篇,贯穿着五行说的思想。
最明显的是篇中五木,即青木、赤木、黄木、白木、黑木,祝融和四神以之奠立三天、四极。青、赤、黄、白、黑代表木、火、土、金、水,采取了五行相生的次第。
四神的名字各有一种颜色,即青、朱、黄、黑,这当然也是五行说的体现。四神就是四时春、夏、秋、冬,因而四神之名又表明了五行与四时的相配。
不难设想,以五木奠四极,意味着五行的空间分布;以四色名四神,又意味着五行的时间循环。以五行说为原则的宇宙间架论,在帛书里已经表现得相当完整。
需加解释的是,四神的第三人,即代表秋季的神,名字采用的是黄色而不是白色。我们知道,阴阳五行说为了把五行分配于四方,有时将黄色的土插于西南,即夏、秋之间。帛书避去白色,可能是由于楚在南方,以祝融为祖,于五行主火,而火克金,白色的金应当隐伏,所以用黄色来代表秋季。如果这个假设不错,五行生克之说都在帛书有所表现。
这种宇宙间架的思想,其原始形态可以从东周一直追溯到商代。
上文曾提到帛书《四时》开端文例与《尧典》相似,这一对比自然限于形式。其实,《尧典》的内容,在一些地方同帛书也有共通之处。《尧典》前半的中心思想,正在于“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谈到了四时,而且讲到“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刚好与帛书所言“四神相代,乃步以成岁”相应。
《尧典》中关于四时的论述,包含有四方、四风之名,而殷墟所出武丁时代甲骨上,已发现了基本相同的四方、四风,学者已做了不少研究。〔12〕杨树达先生在《积微居甲文说》书内指出,这些神名带有农事的意义,是很精辟的论断,因为《尧典》所说“东作”、“南讹”、“西成”、“朔易”等,也是从农事讲的。古代人民正是从农业生产的需要出发,建立了当时的天文历象之学,认识了四时和年岁,并知道四方风的季候性质。因此,甲骨文和《尧典》等书中的四方、四风,实际体现了当时已有四时观念,而且形成了宇宙间架的雏型。
《山海经》的《大荒经》也记有与《尧典》和甲骨文一致的四方、四风,而其内容更与帛书接近。我们把有关文字抄录在下面:
日月所出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
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长短。
有人名曰鹓,北方曰鹓,来之风曰狡,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
用甲骨文核对,这些文字可能有些讹误,不过从今本已可看出,它们和帛书有两点一样的观念:
第一,有四极的观念。四方之神分处四极或某一方隅。
第二,提到日月。四方之神兼司日月的出没短长,这显然是由于四时昼夜长短有显著差别。
读过这些材料,我们对帛书《四时》的思想内涵便能有更多的了解。
如我们在本章开初所说,楚帛书是阴阳家的著作,书中蕴含着楚国流行的古史传说和宇宙论。阴阳家言是古代的数术,带有神话甚至若干迷信的色彩,同时又有着很有价值的科学内核。这件帛书一共有九百余字,极为宝贵,我们这里所做的只是初步探索,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兴趣,对帛书进行深入的分析研究。
〔1〕金祥恒:《楚缯书“雹”解》,《中国文字》第28册。
〔2〕徐宗元:《帝王世纪辑存》,第3页,中华书局,1964年。
〔3〕严一萍:《楚缯书新考》(中),《中国文字》第27册,1968年。
〔4〕巴纳(Noel Barnard):《楚帛书研究》第2部分《楚帛书·译注》(英文)。
〔5〕李零:《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中华书局,1985年。
〔6〕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上册,第83页,中华书局,1982年。
〔7〕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卷二,《万有文库》第二集,商务印书馆,1937年。
〔8〕朱德熙、裘锡圭:《战国文字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
〔9〕同⑥下册,第589页。
〔10〕李学勤:《论祝融八姓》,《江汉论坛》1980年第2期。
〔11〕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七十。
〔12〕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又胡厚宣:《释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风的祭祀》,《复旦学报》(人文科学版)195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