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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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绍基是清代杰出的书法家。他从小学书,少年时代以临颜真卿的楷书为主,“所钩勒者即尽与平原近”。那时他认为“心是所学,谓本是一意,后渐于书律有进,乃知其误也。”他慢慢认识到“真行原自隶分波,根巨还求篆籀蝌”。因此,他二十岁开始读《说文》,写篆字。由于他“性喜作书”和“先父廷对时,名在第四,睿庙(按:指嘉庆皇帝)谓笔墨飞舞,拔置第三”的经验告诉他,要想通过科举考试步入官场,除努力读书为文外,还要刻苦练好书法。这样,他由“性喜”而进入“自觉”,染翰临池,日夜不倦。“败笔纷纷不堪数”,“半年笔冢高如墙”。这虽然有点夸张,但那种顽强拼搏精神却洋溢于诗句之中。他每次悬臂临摹,务使腰股之力,悉到指尖,务得生气,因此,“每著书作数字,气力为疲苶,自谓得不传之秘。”后来看到前辈邓石如的篆分及刻印,“惊为先得我心,恨不及与先生相见。”由上可见,他青少年时代学书的自信和在实践中不断认识、追求和成长的过程。

他自四十岁任编修步入官场,到五十七岁去学政职后,他感到:“人生荣华富贵变灭似云烟,惟有功名与夫文字,能令后世流传”。而“功名”,他这时已绝意仕进了,因此,仅希望自己的“文字”能流传后世。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他致力书学,开始了新的追求:“嗟余老矣甫习隶”;“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篆分入真楷之绪”。结果,积数十年之功力,终于自成一家。

何绍基学书的鲜明特点是“重骨不重姿”,因此,他对北碑无不习,而对南人简札一派则不甚留意。为习北碑之需,他到处寻碑访拓,费尽心血。

他访碑不辞辛劳。“但闻名迹与古刻,不惮临深兼履危”。他寻访李邕所书《灵岩寺碑》就是典型的一例。他曾为此“遍问寺僧”而不知下落;后偶问好友朱时斋,才得知在鲁班洞。他迫不及待地“草间就沿缘,石罅竞摩控”,好不容易才下到洞中,结果一看,“书势果雄伟,仪征非谀诵”。他寻得碑时的惊喜之心和看到碑后的钦佩之情,洋溢纸上。

他拓碑不避艰险。焦山的《鹤铭》,因是“篆铭文”,千百年来“任风潮打,形神未改”,且“南碑兼有此碑势”,他格外重视。“每至焦山,必手拓此铭。”道光壬辰(1832)冬仲,他第一次“img雪打碑”特别兴奋,后有诗道:“我昔渡江冬扬舲,笠戴大雪拓《鹤铭》。登山瞻之疑有灵,雪色石气交晶荧。”真是当年情景,宛然在目。

他买碑拓不惜重金。北魏《张黑女墓志》原石久已不存,仅存墨拓孤本,历来为书家所珍重。他于道光乙酉(1825)春“得此帖于历下”。丁亥(1827)在汴中,又得宋装薛少保书《信行禅师碑》,“亦从来谈古刻者所未见”。他买此二帖到底花了多少钱不得而知。但宋黄山谷说好书癖者荣咨道“尝以二十万钱买虞永兴《孔子庙堂碑》”(《山谷题跋》);张彦生称民国“当时声价《娄寿碑》千余元,《夏承碑》四五千元,《华山碑》近万元”(《善本碑帖录》)。我们由此前后的“声价”可以想见,当时子贞购此海内“二奇”,耗资之巨是相当大的。

他借钩碑拓不怕汗颜。他对买拓不到的名碑,只要得知何人收藏,他就千方百计去借观或借钩。他的《题圉令赵君碑》诗前小序有这样的记叙:蒋锦秋观察收藏有宋拓《刘熊碑》与颜真卿的《祭侄文》,准许他去手钩《祭侄文》,“肴酒待客甚恭,主人不出门半步”;而《刘熊碑》却怎么恳求也不肯借予钩摹,他只好“不复强索”。后来咸丰辛酉(1861)回长沙,得知易小坪令嗣处有立轴本,他立即恳托李季眉借到。从这些逸事趣闻中可见,何绍基为借钩碑拓真不怕难为情。

他赏碑不怕劳神。何绍基搜集碑拓是为了熔铸古人,自成一家。因此,他对名碑拓的欣赏揣摹是下过苦功的。他赏碑的方法大致有二,即个人欣赏,与友共赏。个人欣赏有单碑独赏和多本互观,与友共赏也有多本共赏和多种共赏。不少书家认为子贞书法得力于《黑女》,殊不知他在欣赏揣摹《黑女》中下过多大气力。他自己曾说:“余自得此帖后”,前后四年出入京都二万余里,《黑女》无日不在身边。“船窗行店,寂坐欣赏,所得多矣。”

他临碑狠下苦功。何绍基性嗜北碑,“穷日夜之力,悬臂临摹”,特别是《黑女》,“每一临写,必回腕高悬”,“午窗描取一两幅,夜睡摹想画破衾,”有时甚至到了“吾隶敢辞饿”的地步。他晚年临《张迁碑》,几逾百通。他临摹碑帖,不为碑帖所泥。正因为如此,他的书法艺术既能保持古法特色,又颇具书家情趣,为后人所赞赏。他对南人简札一派虽“不甚留意”,但对《定武兰亭》却“爱玩不辞”,所临《怀仁圣教》,直造山阴堂奥。

何绍基学书数十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不仅是我国书法艺苑中的宝贵财富,而且对今之习书者也颇多借鉴意义。

莫嗤小技如雕虫。这是认识问题。今天,我们面临的学问很多,相对而言,学书可,不学书亦可。但是,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必然有人为之奋斗,就这些人来说,“小技”也确实不小。何绍基说:“莫嗤小技如雕虫”,批评了某些人的错误态度,说明了他思想上的高度重视。他甚至认为:“书为六艺之一,而学者所从事未有艰于此者也。”他认为学书之难有五:“一心运臂臂运腕,腕使笔,笔使墨,墨使指,指肖心,扞格太多,得于心不能应于手,一难也。纵习古人碑碣简牍而沿袭肖似,不克自成门径,与此事终不相涉,二难也。师友指示,不能攒吾腕底,不比文章学问可以破昧为明,改懦为勇,又一难也。落纸如铸,不可修饰,又一难也。非砥行严读书多,风骨不能峻,气韵不得深,又一难也。”此“五难”之论,非饱尝个中艰辛者而不能发。因此,他提出要想学书并有所成就,就不能畏难;“凡事畏难,不如其已。”

循序渐进要牢记。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这是普通的道理。用之学书如何起步呢?宋代苏东坡主张从楷书学起。他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论书》)。何绍基举例说:“欲习鲁公书,当从楷法起;先习《争坐位》,便堕云雾里。未能坐与立,趋走伤厥趾。乌乎宋元来,几人解此道!”为何学书要从楷书开始?一是楷书的点画方园并备,八法俱全,先习楷书,可以熟练运笔之法。二是楷书的结构严整,中正匀称,先习楷书,可以练好字的骨格。三是楷书用途广,学成即可实用。四是学习楷书,有了这个基础,再学其他书体就方便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跋国学兰亭旧拓本》中说:“余学书从篆分入手,”他对邬鸿逵又说:“学书从篆分入手,方不落晋唐人窠臼。”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认为这都是针对他自己的特定情况而言的。他二十岁开始写篆字,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学颜楷的扎实基础。再说,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不落晋唐人窠臼”而自立门户。如果是初学执笔者,连晋唐人窠臼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从篆分入手,那就另当别论了。初学书者不能从篆分入手,这是因为先学篆分容易畏难而退,即使篆分学成不适于用,仍需另学真行,岂非徒费光阴?故初习书者当从楷法起步,循序渐进,才能有所成就。

气自踵息极指顶。学书讲究运笔,运笔必须运气。何绍基认为:“书律本与射理同,贵在悬臂能园空”;“气自踵息极指顶,屈伸进退皆玲珑。”对于这一点,他青年时代就有很深的感受,并自谓得“不传之秘”。至于此气何来?他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认识到:“这事切要握笔时,提起丹田,高着眼光,盘曲纵送,自运神明,方得此气。”他认为“书道贵有气有血”,因此,他对世人作书,“动辄云去火气”,是不以为然的。他在《跋道因碑旧拓本》中道:“能习此种帖,得其握拳透掌之势,庶乎有真火气出,久之,如洪炉冶物,气焰照空,乃云去乎?”这就是说,有了这“火气”,持之以恒地练下去,就会如同洪炉冶物,使自己的书法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消长得失惟反躬。何绍基认为:“阅理万端读万卷,消长得失惟反躬。”首先是要“读万卷,”要继承。“若非拄腹五千卷,落笔钟(繇)王(羲之)未足豪。”但是如果只是“读万卷”,而不辨其“消长得失”,就会囫囵吞枣和泥古效颦,而“昵古多嫌不变化,效颦容易成枯蹇”,这历来为书家所忌。如果只是辨其“消长得失”而不“反躬”,就会纸上谈兵,眼高手低,而且对古人的“消长得失”也不会有真正的认识和体会。所以,“反躬”——即汲取前人的经验熔铸到自己的反复的艺术实践中去,实在是书家达到书法个性化和独创性的重要前提。

巧不可传法可公。书法艺术有一定之“法”,这“法”是可以公开为大家所共用并可以后传的;·而“巧即书家的独特技巧和独特风格,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巧”的得来全靠书家反复的艺术实践,即俗话所云:“熟则生巧。”这就告诉我们,立志学书者,不仅要懂“法”,更重要的是苦练,从而形成自己的“巧”。由“法”入“巧”,道路可谓长矣!只有那在书苑征途上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人,才可能进入“巧”的境地。何绍基为什么能写出独具一格的“何字”来?他自己说:“我生于书律,得髓盖非偶”。他“得髓”的原因,一是家教,二是蹑古,三是苦练,而后者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心声心画不可矫为,然非刻苦用一番精力,虽人已成就,不见得全能般移到纸上,所以古来名人不是都会诗文字画。”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