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奎垣欣遇卷为罗研生作①
研生从伯父碧泉宫詹分校乾隆癸卯京闱主司②,刘文清、翁覃溪皆为临褚本禊帖③。文清题二绝句;覃溪一再和之,又题“奎垣欣遇”四字于卷端。谨次韵得十二首。
鼠蚕茧永和春④, 三百余年始现身⑤。
一传特因天笔重⑥, 千秋误尽学书人⑦。
《欧本》矜庄《褚本》娟⑧, 《兰亭》聚讼浩无边⑨。
龂龂顶脚量分寸⑩, 苏米斋评太可怜⑪。
蝯臂悬来不计春⑫, 临池赢得退闲身⑬。
半生未识《兰亭》面, 肯信姜俞一辈人⑭?
注释:
①罗研生:罗汝怀,字研生,湘潭人。子贞题《奎垣欣遇卷》十二首,“意有未尽”,再题六首。此选《十二首》之其五、其七,《再题六首》之其一。
②乾隆癸卯:乾隆四十八年(1783)。京闱:京城试院。主司:科举考试的主试官。
③刘文清:刘墉,卒谥文清。详《林少穆丈出示石庵相国书庐山记卷子书后》注①。翁覃溪:翁方纲,字覃溪。褚本禊帖:褚遂良所临《兰亭集序》本。
④永和春:指王羲之于晋穆帝永和九年(353)春用蚕茧纸鼠须笔所书之《兰亭集序》。“鼠须”笔、“蚕茧”纸皆文具中之稀珍。《负暄野录》云:“《兰亭序》用鼠须笔书乌丝阑茧纸。所谓茧纸,盖实绢帛也。乌丝阑,即是以黑间白织其界行耳。”
⑤三百余年:从永和九年到唐太宗李世民贞观年间(627—649)得《兰亭》“真迹”,将近三百年。
⑥一传:指《晋书·王羲之传》。唐太宗李世民为《传》写了赞辞,历数各家书法之短,而独尊王羲之。这样,王书一时成为正宗,造成有唐一代尊王的书风,对后世影响也极大。《兰亭集序》之名,原本无,因《晋书·本传》称之,自此传遍天下。
⑦子贞自注:“文皇喜姿媚,《禊帖》始重于世,右军遂成‘书圣’。”
⑧欧本:指欧阳询所临《兰亭》本,因初拓于定州定武军库之中,故名《定武兰亭》。朱履贞《书学捷要》云:“然世之言《兰亭》者,必推《定武》。《定武》为欧阳临本,飘扬俊逸,旷绝千古。” 褚本:指褚遂良所临《兰亭》本。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兰亭》出唐贤手摹,各参杂自家习气,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目不无增损,政如仁智自生妄见耳。”
⑨讼:争论是非。参见本篇末之“浅评”。
⑩龂龂(yín寅):争辩貌。翁方纲《苏米斋兰亭考》卷一将《定武兰亭》一至廿八行以“今所用衣工尺”去量尺寸,如“弟二行顶线至底纸高六寸七分八厘,‘于’字顶至‘事’字脚高六寸四分四厘,横上六分四厘,下六分六厘。”等等。
⑪子贞自注:“覃溪有《苏米斋兰亭考》。”《苏米斋兰亭考》共八卷。翁方纲在《自序》中说:“为卷者八,一曰偏旁尺度考,此专以《定武本》言也……”又说:“是编於乾隆乙未秋初脱藁,时斋壁有所摹苏、米书石,故以名之。”
⑫蝯:何绍基自称。因在四川学政任上作有《猨臂翁》诗,后自号“蝯叟”。
⑬临池:东汉张芝学书最勤,“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卫恒《四体书势》)。后人称学书为临池。
⑭姜:指姜夔。姜夔(1163—1203?),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人,著有《续书谱》一卷等。《书史会要》云:“白石书法,迥脱脂粉,一洗尘俗。”他在《续书谱》中说:“世所有《兰亭》,何啻数百本,而定武为最佳。然定武本有数样,今取诸本参之,其位置、长短、大小,无不一同,而肥瘠、刚柔、工拙要妙之处,如人之面,无有同者。以此知定武虽石刻,又未必得真迹之风神矣。”他在《白石道人集》中文说:“世谓此本乃欧阳率更所临,予谓不然。欧书寒峭一律,岂能如此八面变化也。此本是真迹上摹出无疑。”
俞:指俞松,字寿翁,吴江人。著有《兰亭续考》,博采古今叙论题跋,也有《兰亭》真迹摹出之论。
浅评:
这三首诗,均议羲之《兰亭》。子贞首先看到了“《兰亭》聚讼浩无边”的历史事实;其次,他曾着力搜集过碑帖珍本,而“半生未识《兰亭》面”,因此,他不信姜、俞一辈人的所谓“真迹论”,也很不欣赏翁方纲的《苏米斋兰亭考》,甚至对唐太宗也颇有微辞。这种实事求是、不人云亦云的精神是值得称道的。
至于王羲之是否写有《兰亭》?他在书学史上的地位如何评价?这是值得研究的两个问题。羲之是否写有《兰亭》,至今仍是书学史上的“公案”。《兰亭论辩》一书中以郭沫若同志为代表的文章,认为《兰亭文》纯属“依托”,墨迹自然也是“假”的。一九八一年全国首届中国书学研究交流会的论文集《书学论集》中,有两篇论文重提此一公案,否定郭说。何绍基对这个问题是如何看的呢?简言之,他认为:羲之写有《兰亭》,但真迹早已不传;他对所谓真迹传智永,智永传辩才和智永临八百本施于江东诸寺以及最后陪葬昭陵,均持怀疑或否定态度。详见《跋国学兰亭旧拓本》、《跋褚临兰亭旧拓本》、《跋宋刻十七帖》和《题智师千文》等。第二个问题,何绍基的见解揭示了一个重要事实,即王羲之被捧到“书圣”的地步始于唐代,特别是和唐太宗李世民分不开的。唐代以前,尊王书者有之,贬玉书者亦不乏其人。只是从唐以后,书者才一致首推右军。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复杂的,除统治阶级的提倡推重、时代风尚的需要之外,与王羲之的临池工深和在书法上的成就分不开。何绍基完全归之唐太宗李世民,不免有所偏颇。这与他“学书重骨不重姿”、重碑版而不甚留意简札一派直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