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国学兰亭旧拓本①
余学书从篆分入手②,故于北碑无不习,而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③,惟于《定武兰亭》④,最先见韩珠船侍御藏本⑤,次见吴荷屋中丞师藏本⑥,置案枕间将十日,至为心醉。近年见许滇生尚书所得“游似本”⑦,较前两本少瘦⑧,而神韵无二⑨,亦令我爱玩不释。盖此帖虽南派⑩,而既为欧摹⑪,即系兼有八分意矩⑫,且玩《曹娥》、《黄庭》⑬,知山阴斐几⑭,本与蔡、崔通气⑮,被后人模仿,渐渐失真⑯,致有昌黎“俗书姿媚”之诮耳⑰。当日并不将原本勒石⑱,尚致平帖家聚讼不休,昧本详末,舍骨尚姿⑲,此后世书律所以不振也乎?
注释:
①《兰亭》,指《兰亭集序》。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聚会于山阴的兰亭,临水修禊,作诗唱和,其诗成集,王羲之为序。原墨无题,刘义庆《世说新语》称之为《兰亭集序》,后《晋书·王羲之传》沿用。宋后又称《修禊序》、《曲江序》、《兰亭文》、《禊饮序》、《禊帖》、《禊序》等。它是王羲之行书的代表作,被称为出神入化之神品。传说真迹已随唐太宗李世民陪葬昭陵,后世流传者皆摹刻本,计有“开皇本”、“定武本”、“褚摹本”、“游似本”、“国学本”等等。《国学兰亭》,即“国学本”。
②篆分:篆,指篆书;分,指分书,又名八分。关于分书,自唐以来聚讼不已。主要反映在这样几个方面:一是最先的作者,或云王次仲(见张怀瓘《书断》);或云蔡邕(见《古今注·书苑》)。二是名称来源,或云割程隶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见《古今注·书苑》);或云似汉隶的波磔向左右分开象八字,或云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均见《书断》);或云隶书、左书、史书和八分都是同体异名(启功《古代字体论稿》)。三是产生的时代,或云秦,或云东汉。当代罗君惕先生认为汉隶演进为八分,而对八分的解释,他主王愔之“字方八分”说。麦华三先生认为,秦汉之际隶书通行,进一步把它美术化,于是八分书出现。他俩的观点可供参考。
③简札:古未有纸前,书于竹简木札之上,故称书牍为简札,后亦称书信为简牍。“简札一派”指南派。阮元《南北书派论》有云:“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南派由钟繇、卫瓘及王羲之、献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索靖及崔悦、卢谌、高遵、沈馥、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以至欧阳询、褚遂良。……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
④《定武兰亭》,即《定武本兰亭集序》,以初拓于定州定武军库中而得名。相传为欧阳询所临,最为有名。朱履贞《书学捷要》云:“然世之言《兰亭》者,必推《定武》。《定武》为欧阳临本,飘扬俊逸,旷绝千古。”
⑤韩敬堂,字珠船。翁方纲《复初斋文集》云:“万历乙酉、丙戍间北雍治地复得出土,时长洲韩敬堂为祭酒,拓数百本。”
⑥吴荣光,字伯荣,号荷屋,南海人,官至湖南巡抚,有清一代岭南大书法家。他工书画,富收藏,以精鉴赏闻名于嘉道间。
⑦游似本:南宋丞相游似景仁所藏百种兰亭刻拓本,每卷后皆有手题,说明刻石拓本来源,世称“游似本”。
⑧少瘦:指书势稍瘦。
⑨神韵:指书法的风格韵味。
⑩南派:详见本文注③
⑪欧摹:欧阳询临摹本。欧阳询(557—641),字信本,潭州临湘(今湖南长沙)人。贞观初,历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男,故世称欧阳率更、渤海。朱长文《续书断》云:“询师法逸少,尤务劲险,尝行见索靖所书碑,观之,去数里复返,乃疲,乃布坐,至宿其旁,三日乃得法,其精如此。”张怀瓘说他“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书断》)。其书对后世影响大,时称率更体或欧体。
⑫意矩:意趣法则。
⑬《曹娥碑》世传作王羲之书,小楷帖,末刻东晋“昇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之”,为世所重。《黄庭经》世传作王羲之书,小楷帖,晋“永和十二年五月廿四日于山阴县写”。此帖即书林佳话所传:羲之为山阴道士写经,得笼鹅而归的名迹。书法庄严肃穆,中正平和,堪称楷书极则。
⑭山阴斐几:南朝宋代虞龢《论书表》载:王羲之“尝诣一门生家,设佳馔供亿甚盛,感之,欲以书相报;见有一新棐床几(榧本做的几),至滑净,乃书之,草正相半。门生送王归郡还家,其父已刮尽,生失书,惊懊累日。”此乃千年流传的佳话。
⑮蔡、崔:蔡,指蔡邕。蔡邕(133—192),字伯喈,东汉陈留圉(今河南杞南县)人,工篆隶。灵帝召拜郎中,校书东观,迁议郎。熹平四年(175)奏请正定《六经》文字,自书册于碑,使工刻立于太学门外。碑四十六,后世称《熹平石经》。碑立后,观赏摩写者不绝。崔,指崔瑗。崔瑗(77—142),字子玉,东汉涿郡安平(今属河北省)人,早丧父(崔骃),锐志好学,不惑之年,始为郡吏,后迁汲令,终济北相。其《草书势》曾称于世,惜后不传。崔瑗书法,与齐相杜操并称,世称崔杜。草圣张芝曾师崔瑗。王羲之极推重他,王氏父子受其影响不少。
⑯失真:走了样,与原来的形状、性质、意义或精神不符。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枣木传刻肥失真”。
⑰昌黎: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南)人,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历任监察御史、吏部侍郎,卒谥文,又称韩文公。退之工文,为唐宋八大家之冠。朱长文《续书断》云:“退之虽不学书,而天骨劲健,自有高处,非众人所可及。”其《石鼓歌》有“羲之俗书逞姿媚”句。关于这诗句的理解,有人指出:“韩愈说他的字是‘俗书’,意谓其字是通俗的书写体,与秦以前的篆书、秦以后的隶书等古写体相对而言”(陈迩冬《韩愈诗选》)。这是对的。其实韩诗也有所本,《晋卫夫人帖》有云:“卫有一弟子王逸少,甚能学卫真书,咄咄逼人,笔势洞精,字体遒媚。”清代吴德旋在《初月楼论书随笔》中云:“韩退之《石鼓歌》云:‘羲之俗书逞姿媚’,书家之病,昔人论之详矣。退之性不喜书,固未知书法之妙。且意欲推高古篆,乃故作此抑扬之语耳。后人误看,遂若右军之书真逞姿媚,而欲以吴兴直接右军,非惟不知右军之书,亦并未解昌黎诗意矣。”录以备考。
⑱勒石:刻石。
⑲骨,借指书法的理路和笔力;姿,借指书法的容貌和姿态。孙过庭《书谱》云:“众妙攸归,务存骨气。”赵孟坚云:“骨格者,书法之祖也。”朱和羹《临池心解》亦云:“字以骨力为主。”子贞继承重骨传统,不仅“学书重骨不重姿”,而且以此作为论书的标准。
浅评:
何绍基所谓“南人简札一派”,主要是指右军书派。他为何对这一派“不甚留意”?除他“性嗜北碑”外,更重要的是“右军书派自大令已失真传”,后世传本皆临仿本。这些临仿本再“被后人模仿,渐渐失真”,所以遭到韩愈的讥评。再说,羲之书法,唐前多有微辞。南朝虞龢在宋明帝时奉诏编二王书后在《论书表》中云:羲之少年之作“既不足观,亦无取焉”,暮年书法大进,才有“天府之名珍,盛世之伟宝”。齐梁间的陶弘景在与梁武帝论书启中也说:“逸少自吴兴以前,诸书犹为未称;凡厥好迹,皆是向在会稽时,永和十许年中者。”但是到了何绍基的时代,这些真迹早已荡然无存,所以他说:“半生未见《兰亭》面,肯信姜俞一辈人?”
所谓“不甚留意”,当有留意之时。何绍基立志熔铸古人,自成一家,对书法史上这样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他不可能不研究。本文与下文就是最好的例证。他从羲之的代表作中“知山阴斐几本与蔡、崔通气”,“尤当深备八分气度”,这虽出于揣测,信息终可探出。他不仅如此,有时也习其简札,“偶然临写自笑痴”,虽然是“偶然”,还要“自笑”,但马宗霍先生说得好:“蝯叟自谓于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然余尝见其临怀仁《集圣教序》,风化韵流,直造山阴堂奥,始知大家无施不可。”(《霋岳楼笔谈》)由此可见,他那种学习不懈、永远进取的精神以及所取得的成就,不是十分突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