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虫书

第七节 虫书

虫书是秦汉以来的一个有正式名称的字体。《说文》许慎叙:“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月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汉书·艺文志》:汉兴,“太史试学童……又以六体试之”,“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虫书流行于秦乃至汉初。《汉书·艺文志》六体“虫书”颜师古注云:“虫书谓为虫鸟之形,所以书幡信也。”颜师古含混不清的说法,引出了1000多年的争议。

李吾铭、徐学标认为:“很显然,只有将狭义虫书理解为手写体者,才符合我们上文对虫书非装饰性花体字及虫书风格特征的论述。故此,我们说秦书八体中的虫书之虫是指狭义上的蝮虫,之所以称虫者,是因为 文字线条屈曲蜿蜒,形如抽象之蝮虫。”[67]

讨论虫书,首先弄清何为虫。

笔者认为,《说文》“蟲”与“虫”为二字。《说文·蟲部》:“蟲,有足谓之蟲,无足谓之豸。从三虫,凡蟲之属皆从蟲。”而《说文·虫部》:“虫,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物之微细,或行、或飞、或毛、或蠃、或介、或鳞,以虫为象。凡虫之属皆从虫。”此“虫”字,读作“虺”,也叫蝮蛇。“蟲”与“虫”在古代已有合流趋势。《尔雅·释蟲》:“有足谓之蟲,无足谓之豸。”邢昺疏:“此对文尔,散文则无足亦曰蟲。《月令》:‘春日,其蟲麟。’郑注云:‘龙蛇之属是也。’”

鸟虫书的“虫”,《说文》作“蟲”,不是蛇,也不是动物的通称,而是昆虫。

启功则认为“科斗即是虫篆的别名”[68]。科斗(蝌蚪)为蛙类幼虫,圆体后拖一条尾巴。古代动物分类不严,蝌蚪可以纳入广义的虫类,但毕竟不是虫,它的形体也不一样。两者使用范围区别很大,虫书用于幡信,而科斗书见于六国古文,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虫书是先秦鸟虫书(象形书)发展而来,自古就有人认为两者无别。颜师古认为虫书自然是鸟虫之形。《说文》许慎叙记“秦书有八体……四曰虫书”,徐锴也认为虫书与鸟虫书并无区别。许慎叙:新莽六书,“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段注:“谓其或像鸟或像虫,鸟亦称羽虫也。”这说明段玉裁也持此看法。据《汉书》与《说文》得知,虫书可以追溯到秦代,而此名词最早见于汉代之时。《汉书·艺文志》六体与秦八体中皆有“虫书”,无鸟虫书,但是王莽六书中有鸟虫书,而无虫书。秦八 体和汉六体的虫书与新莽六书中的鸟虫书都用于“书幡信”,所以很容易把虫书等同于鸟虫书。马国权谓:“有鸟头为鸟书,无鸟头便是虫书了。”[69]他把虫书与鸟书区别开了,但是弯曲的线条都是虫书吗?

陈梦家说:“铭文中不用鸟书写的,其中有些字既非鸟书,又与普通铜器上的大小篆也不同,它们纠缭成一蛇虫之形,我以为是虫书。”[70]陈氏列举了蔡公子果戈、楚王盦盘等青铜器铭。蔡公子果戈为春秋晚期青铜器,其胡部铭文为“蔡公子果之用”,是早年出土物,收入罗振玉《贞松堂集古遗文》内。安徽寿县出土春秋同形之戈,是公元前645年之前铸造。丛文俊说:“虫书的特征是:有字形外饰者仅《王子匜》一见,其余多作线条的屈曲迥绕和大幅度的摆动,似乎只限于虫蛇等软体动物的动态摹拟,没有固定的形式,比标准的篆引线条要自由得多。虫书在晋、秦等国或作线条的粗细变化,在中山或具螺旋状,或附加不同形式的曲线外饰。”[71]春秋战国象形书中有云书,有涡旋云纹(也称云雷纹)和流云纹,这些在汉代的篆文中难以延续,只有那些较为简易的又能够显示特征的云纹才会保留下来。这种短促的屈曲笔画只能改形、更改名称,是虫书的前身。但是这类反复扭曲的、弯处或略粗的形体不是虫书,而是云书。

正常推理,虫书应该就是虫形。《说文》许慎叙:“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段玉裁注:“蟲从三虫,而往往叚虫为蟲。”诸生随从俗流之说,认为“虫”字是弯曲“中”字的一竖而来,其实这也反映了虫的特征。唐韦续《五十六种书》之二十二:“虫书者,鲁秋胡妇浣蚕所作。”这把虫书与蚕联系起来了。

西安博物馆藏秦代铜蚕,长5.1厘米,作翘首吐丝状。所谓虫书,就是指此类软体虫。从出土的实物看,虫书的形体总体呈屈曲状,弯曲成S形。

虫形曲折,虫书就是屈曲 的。但是为什么要把字写成虫形呢?先秦以来象形书本来就有复杂的曲线,其中就包含云纹以及其他物象的曲线,到了汉代人们就把它规则化,命名为虫书。之所以取名为虫书,是因为蚕虫本来就是贵重丝帛的来源,可以与嘉禾等量齐观,就是说,虫也是一种祥瑞之物。

图1-55 秦代铜蚕

虫书始于西汉,流行于东汉至六朝,看起来仅仅是S形,处理不易。晋成公绥《隶书体》:“虫篆既繁,草稿近伪,适之中庸,莫尚于隶。”八分书中虫书仅见几例,如东汉《三老赵掾之碑》,不过限于个别字,《夏承碑》也只几字。

善写虫书者不乏字学大家、大书法家,如三国魏邯郸淳、晋代江琼、南朝顾野王等,可惜东汉以来作品传世很少。《三国志·魏书·阮瑀传》“自颍川邯郸淳”裴松之注引《魏略》曰:“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学有才章,又善《仓》、《雅》、虫、篆、许氏字指。”《魏书·艺术传·江式》:“六世祖琼,字孟琚,晋冯翊太守、善虫篆、诂训。”《陈书·顾野王传》:“长而遍观经史,精记嘿识,天文地理、蓍龟占候、虫篆奇 字,无所不通。”

虫书,《说文·叙》将其列为秦书“八体”,《汉书·艺文志》说它是太史试学童的六体之一。《初学记》卷二一载:“至王莽居摄,使甄丰刊定六体:一曰古文,二曰奇字,三曰篆书,四曰隶书,五曰绿书,六曰虫书。当代以教学童焉。”可知王莽居摄时虫书被定为六体之一,后历经汉魏南北朝不息。西晋成公绥《隶书体》载:“虫篆既繁,草稿近伪。”《陈书·顾野王传》载:“天文地理、蓍龟占候、虫篆奇字,无所不通。”

虫书一度是汉代美术字的主流,主要使用于书幡信,即用于旗幡和印章之上。居延遗址发现了“张掖都尉棨信”,出土时发现文字笔画弯曲,整理者后来说明,因为织物起皱才造成笔画变形,本来笔画并不弯曲。由此可知幡信不一定都用虫书,虫书用于印章,但是不限于幡信。

虫书的印玺主要在高等级西汉墓中被发现。江苏徐州韩山1号汉墓,属于西汉早期墓葬,出土玉印一枚,白玉质,一孔贯穿,上下两面。一面“刘”,一面“妾”,边长1.85厘米,厚0.85厘米,字形中皆有S形字画。2号墓为男墓主,有类似玉衣的随葬,当为王侯之墓。两印以虫书为主,有抽象鸟纹。[72]

图1-56 “刘”与“妾

湖南省博物馆藏西汉中期的“长沙仆”印,其中三字均有不等的绕曲笔画,“仆”字的结构做了省减,以便加以曲折,此印文明显是楚国鸟虫书的遗风。[73]“长沙仆”是在正篆的基础上加S形曲笔,成为虫书的新格局。

1954年云南昭通二坪寨3号东汉墓出土辟邪纽子母铜印,印文为“孟滕之印”[74],洛阳西郊汉墓出土铜印“郭童私印”[75],云南江川李家山古墓有“王光”印[76]

图1-57 “长沙仆”

图1-58 “孟滕之印”

图1-59 “郭童私印”

图1-60 “王光”

汉代印文富于装饰性的字体,有一种书体多作屈曲回绕之状,如“东宪私印”,长沙市曾出土属于这段时间的私印“黄禺私印”,为虫书[77]

图1-61 “东宪私印”

图1-62 “黄禺私印”

罗福颐、王人聪认为:“有一种书体多作曲折回绕之状,和许慎所说缪篆的意思正相符合。如本书所举的‘祭雎’‘东宪私印’之类,这种书体才叫做缪篆。”[78]罗福颐还举了“王获私印”“杜临私印”“吴永私印”的例子。[79]洛阳西郊西汉晚期3605号墓出土铜印,印文为“左克”,也属于此类字形,符合虫书字体。

广州西汉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了不少“万岁”瓦当,字体为篆文,形体优美。有学者认为这是岭南最早的美术字,采用增笔,尾部卷曲,具有鸟虫书的笔韵。[80]广州海幅寺汉代窑场遗址也发现“万岁”文字瓦当,是西汉早中期的建筑部件。“万岁”两字做了很大的变形处理,简化了笔画,在上端形成S形的花饰,为西汉前期的虫书,不过其涡旋纹恰是云纹,即云篆。[81]从南越国瓦当文看,有的字形有延长的蜿蜒曲线,与东周的流云纹相同,有的为S形虫书,大多数只是笔画加曲而已。

图1-63 “王获私印”

图1-64 “杜临私印”

图1-65 “吴永私印”

图1-66 “左克”

图1-67 南越宫署遗址“万岁”当

图1-68 海幅寺“万岁”当

在重要的宫廷、祭祀建筑的瓦当文字中采用虫书非常普遍,闽越国宫殿遗址和南越王宫遗址均有“万岁”当,篆线卷曲,为虫篆。内蒙古准格尔旗十二连城征集到汉代地砖,砖面 上有阳线田字格,格内有虫篆“长乐未央”四字,字形中还掺入动物纹,“未”字下半部分明显是两只动物相对,这点可以看出西汉中期以前鸟虫书的风格。内蒙古鄂尔多斯博物馆藏砖文十字“千秋[万]岁”,其中“千”字为虫书。陕西淳化县甘泉宫遗址出土“长生未□”残当,“生”“央”为虫篆。[82]

图1-69 “长乐未央”

图1-70 “千秋[万]岁”

图1-71 “长生[未]□”

绥德黄家塔7号汉墓门额刻“辽东太守左宫”,左端刻“永元二年太岁在此造”,边刻“巧工王□□□作”,[83]永元二年为公元90年。1957年武威磨咀子4号汉墓出土柩铭“姑臧西乡阉 导里壶子粱之[柩]”,长2.06米,宽0.45米,为红色丝织物。[84]这些篆字形体多不合正篆,其中有虫篆,如(平)、(子)、(粱),绥德黄家塔7号汉墓门额中不仅有虫书,也有鸟书。这些字的实例,说明鸟虫书当时在社会上是流行的。

图1-72 黄家塔汉墓门额

图1-73 壶子粱柩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