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左书[56]
古来人们以右手书写。左手书写,古代是否有此习惯,没法考证。《管子·七法》:“不明于法,而欲治民一众,犹左书而右息之。”尹知章注:“息,止也。左手为书,右手从而止之,则无时成书矣。”《管子》的这句话,意思是左手写 字,那么右手无法施展书写,人体的功能决定右手强于左手,左手作书,显然是不妥当的。说明,古今皆以右手作书为习惯。
汉文是从右到左直行,如果方向相反,就成为反字、反体。
神道碑既给生人指示陵墓通道,又给亡者指引出行方向,因而需要不同的两种文字,即这个右行正体和左行反体。因为鬼魂在地下,从地下看字,相当于从背面看字,把字体翻转,才是正体,所以反体是陵墓的特形字体。现在南京郊区、句容一带尚有南朝陵寝,保留了一些反体墓表。
左右两件墓表通常一正一反相对出现,正体属于正常使用的文字,反体属于非正常使用的文字。
反体蕴含了两个谜:
第一个谜:为什么要用反体?
东晋南 朝以来,吴楚一带佛教极其兴盛,自帝王到普通平民虔诚供奉,士人亦染此风,从观念到语言文字莫不留下痕迹。东晋时僧人支遁好谈玄理,与谢安、王羲之等交游,甚受 赏赞。士人与僧人交流,成为风 气。佛教传播带来了西土的文化,给华夏文 明灌注了新的因素。佛教是古印度的宗教,梵文是古印度的语文,两位一体,不可分割。
胡书是古人对西土文字的通称,包括粟特文、佉卢文、巴列维文字、婆罗米文字等。胡书和汉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字,前者是以古印度语为基础的拼音文字,后者是以汉语为基础的表意文字。南朝梁沈约《佛记序》:“横书左字,累万方通。”这是从外观上说明胡书的特点。所谓左字,也叫左行,就是自左向右书写,汉字的书写是从右到左直行,叫右行,两者方向正好相反。以汉字为准的话,胡书也就成为反字。左书实际上包括走字的方向和反体两个部分,叫反左书更加确切。
古人曾经认为,人死了以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冥间使用的不是汉字,而是类似胡书的文字。晋代的王隐记一事:苏韶字孝先,安平人也。仕至中牟令。卒。死后对堂弟说:“吾欲改葬。”兄弟对苏韶说:“若必改葬,别 自敕儿。”苏韶说:“死者书与生者异。”所写字像胡书[57]。当时的士人,虽然知道些胡书,可是并不通晓,不会写类似胡书的阴间文字,只能用汉字的左书替代。
神道是神灵(墓主)出行道路,所以正体之外还要用反体。这个反书其实是左行正体,象征死者在冥间使用的胡书。其实在南朝的其他神道碑也有只用左行正体的。南朝梁临川靖惠王萧宏卒于普通七年(526年),神道碑题字为正体,东柱顺读始右,西柱逆读始左。南朝梁南康简王萧绩卒 于大通三年(529年),神道二石柱题字,东石柱正书右行,西石柱正书左行。无论在中原固有的观念,还是西方输入的意识,东方指人间、西方指冥间都是肯定的。东柱写的右行正体用于生人,西柱写的左行正体用于冥间。
第二个谜:反体怎么来的?
反体字可以用两个办法产生,一种是正写以后翻转,另一种是直接写反体,即所谓的反书。反体和反书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比较梁萧顺之的正反两个神道碑,虽然大致相似,仔细看还是有一定的差别。如果是经过一定的训练,这样反体字的确 可以直接写出。汉 字进入楷化时代之后,今隶的结构和笔画是长期书写运动的结果,它 合乎右手的生理习惯,便于书写,就反书而言可以说是非常困难。
南朝梁太祖萧顺之神道两石柱题字,“太祖文皇帝之神道”,神道西柱正 体,东柱反体。
南朝梁吴平忠侯萧景神道碑题字,反体。
图4-85 萧景墓表(左:原拓反转,右:原拓)
图4-86 梁太祖萧顺之墓表(左:反书,右:正书)
南朝的其他神道碑“地下”文字简化了,用左书代替反 体,即用行款方向相反的正体。
单从反体观察很难知道是否是反书。如果是石上直接书丹的话,就只能用反书,就是写反字。从梁萧景神道碑看,楷法森严,书艺纯熟,毫无破绽,似非反书可得。梁萧顺之 神道碑稍灵动,也不易反书。一般情况下,由于生理、习惯等因素,正书 和反书的字形还是 有差别的,特别在一定的环 境下是可以看出来的。我们把梁文帝萧顺之神道碑、萧景神道碑的反体再翻转过来,呈现出新的景象。
它们与一般正写的文字比较,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左上的斜势不自然。正书横画有左低右高的斜势。“梁吴平中侯碑”“太祖文皇帝神道碑”部分有,部分没有,而且有的还是右高;其次,点画形态不自然,如“平”之两点,是 左右弄反了,再如“吴”字之撇捺形态也搞反了。第三,结构斜仄,如萧景碑之“忠”字、萧顺之碑之“之”字。由此证明,此二碑是直接反书而来。
汉字进入楷化时代之后,字形脱离了图案性的象形结构,经过草化而变成今隶结构,同时由长而圆匀的绘线变成了短直的线面结合的笔画。今隶的结构和笔画是长期书写运动的结果,它的最大的特点是合乎右手的生理习惯,便于书写。但是这种字体比起篆书来说,书写反书要麻烦得多,可以说是非常困难。因为反体的流行,历史记载魏晋时期有人以书写反体为能事。
南北朝字体、书体蜂出,有人集古今大成:南朝齐王融图古今杂体六十四书;南朝梁湘东王遣韦仲定九十一种,谢善勋增九法,合成百体;庾元威自定百体,有悬针书、垂露书等彩色书五十种,此外有大 篆、小篆、倒书、反左书等。唐代张彦远《法 书要录》卷二“反左书者,大同中东宫学士孔敬通所创,余见而达之,于是座上酬答,诸君无有识者,遂呼为众中清闲法,今学者稍多,解者益寡。”
孔敬通是南朝梁的著名学者,书法家。他博学多才,精于典籍,与庾肩吾同时,并有交往。《南史·庾易传》附《庾肩吾传》:庾在雍州被命与刘孝威、江伯摇、孔敬通等十人“抄撰众籍,丰其果馔,号高斋学士”。孔能创反左书并非偶然,他本来就是一名书法名家。“敬通又能一笔草书,一行一断,婉约流利,特出天性,顷来莫有继者。”南朝梁庾肩吾《书品》评论汉至齐梁能书者一百二十余人,分九品,孔敬通与杨经、诸葛融等列入“下之中”,评曰:“此十五人,虽未穷字奥,书尚文情,披其藂薄,非无香草;视其涯岸,皆有润珠。故遗斯纸,以为世玩,允为下之中。”孔敬通反左书是一种新的书体,它的笔画、结构都有特殊性,如果仅仅是反书,恐怕没人会承认它是新体。而且反左书的字形差异特别大,以至“诸君无有识者”,人们看不出它原来的楷字。现在见不到孔敬通创反左书,但是孔敬通不是天外来客,他的发明不可能凭空捏造,我们可以依据类似现象,推想可能有那些特点。
反左书的笔画不可能使用违反生理的反笔,而是采用现存的行草或隶楷的笔画,各个部件不是机械地翻转,而是加以变形,使之合乎通行汉字的习惯。单单这两种变化就足以令人眼花缭乱,如果再以草法书写肯定是“无有识者”了。
反左书作为人为的书体早就失传了,偶然在宋代买地券中发现。在南北朝的墓志盖中很少见到,本人仅仅收到两例,北齐《□□墓志》,志文为八分,多古文结构,志盖篆文方正,“大齐太尉公平梁王刘君墓志”,篆体反书[58]。
咸阳渭城张镇龙枣村发 现北周独孤宾墓,墓内发现建德元年(572年)墓志一合,盖铭篆书“武阳简公墓志”,“武”字内“止”反书[59]。
图4-87 刘君墓志盖
图4-88 武阳简公墓盖
这两件是否为杂体书的反左书呢?存疑于此。
【注释】
[1]王学雷:《“庾元威作杂体书”质疑》,《文献》1998年第3期。
[2]陆锡兴:《汉字民俗史》,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87—98页。
[3]刘涛:《漫说“书体”》,《文史知识》1995年第12期。
[4]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馆文物工作队编著:《和林格尔汉墓壁画》,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25页。
[5]连云港市博物馆、东海县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简帛研究中心、中国文物研究所编:《尹湾汉墓简牍》,中华书局1997年版,图版22。
[6]洪适:《隶释 隶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6、387页。
[7]翁方纲:《两汉金石记》卷七,“苏斋丛书”本,第8页。
[8]毕沅:《中州金石记》,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页。
[9]天长市文物管理所、天长市博物馆:《安徽天长西汉墓发掘简报》,《文物》2006年第11期。
[10]黄文弼:《罗布淖尔考古记》,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理事会1948年印行,简版二,第17简。
[11]甘肃省博物馆:《甘肃武威磨咀子汉墓发掘》,《考古》1960年第9期。
[12]郭沫若:《武威“王杖十简”商兑》,《考古学报》1965年第2期。
[13]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甘肃省博物馆编:《武威汉简》,文物出版社1964年版,第143页。
[14]武威县博物馆:《武威新出王杖诏令册》,载《汉简研究文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4—61页。
[15]整理者指出,建始元年九月无甲辰日。
[16]武威县博物馆:《武威新出王杖诏令册》,载《汉简研究文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3、50页。
[17]宁夏回族自治区博物馆、宁夏固原博物馆:《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夫妇墓发掘简报》,《文物》1985年第11期。
[18]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页。
[19]南阳张仲景博物馆、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南阳市审计局汉墓发掘简报》,《中原文物》2011年第4期。
[20]王钢怀:《清华铭文镜—镜铭汉字演变简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页。
[21]王钢怀:《清华铭文镜—镜铭汉字演变简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
[22]黄河水库考古工作队:《河南陕县刘家渠汉墓》,《考古学报》1965年第1期。
[23]宗和:《曹休遗骨无法DNA鉴定曹操头骨》,《东方早报》2010年5月19日;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洛阳孟津大汉冢曹魏贵族墓》,《文物》2011年第9期。
[24]安乡县文物管理所:《湖南安乡西晋刘弘墓》,《文物》1993年第11期。
[25]邵茗生《记宋拓三国吴天发神谶碑》记文不同,并且有详细的考证。今录文据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457页。
[26]黄伯思:《东观余论·法帖刊误上·弟二汉魏吴晋人书》,载《中国书画全书》第1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849页。
[27]祝嘉:《书学论集》,金陵书画社1982年版,第114页。
[28]李建春:《〈天发神谶碑〉艺术魅力初探》,《中国书法》2008年第12期。
[29]《说郛》卷二十六,宛委山堂本,第9页。
[30]山西省大同市博物馆、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马金龙墓》,《文物》1972年第3期。
[31]殷宪:《〈魏故城阳宣王(拓跋忠)墓志〉考》,《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4年第3期。
[32]刘莲香:《〈睿宗大圣真观施食台记〉石幢考》,《华夏考古》2000年第1期。
[33]赵灵芝、张霆、张松林:《唐中和五年石经幢》,《文物》1995年第1期。
[34]樊有升、鲍虎欣:《偃师出土颜真卿撰并书郭虚己墓志》,《文物》2000年第10期;樊有升、鲍虎欣:《颜真卿撰书的“唐工部尚书郭虚己墓志”》,《书法丛刊》2000年第4期。
[35]黄明兰、宫大中:《洛阳出土唐管元惠神道碑》,《中原文物》2000年第6期。
[36]黄明兰、宫大中:《洛阳出土唐管元惠神道碑》,《文物》1983年第3期。
[37]马骥:《唐代御书手〈朱元昊墓志〉考略》,《书法丛刊》2007年第5期。
[38]孝感地区博物馆、安陆县博物馆:《安陆王子山唐吴王妃杨氏墓》,《文物》1985年第2期。
[39]保全:《唐重修内侍省碑出土记》,《考古与文物》1983年第4期。
[40]赵振华:《唐裴光庭墓志与武氏墓志研究》,《故宫博物院院刊》2016年第1期。
[41]禚振西:《陕西户县的两座汉墓》,《考古与文物》1980年第1期。
[42]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灵丘县文物局:《山西灵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
[43]杨明珠、杨二斌:《河东历代书法述略》,《书法丛刊》2012年第2期。
[44]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咸阳市考古研究所:《北周武帝孝陵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2期。
[45]绥德汉画像石展览馆编,李贵龙、王建勤主编:《绥德汉代画像石》,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6、77页。
[46]两镜见于霍宏伟、史家珍主编:《洛镜铜华—洛阳铜镜发现与研究》,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6、177页。
[47]西北大学文博学院、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榆林市文物考古勘探工作队等:《陕西神木大保当东汉画像石墓》,《文物》2011年第12期。
[48]陕西省博物馆编:《陕北东汉画像石》,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3图。
[49]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马鞍山市文物局:《安徽马鞍山东吴朱然墓发掘简报》,《文物》1986年第3期。
[50]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德国海德堡学术院、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山东东平洪顶山摩崖刻经考察》,《文物》2006年第12期。
[51]洛阳古代艺术馆:《洛阳魏唐造像碑摭说》,《文物》1984年第5期。
[52]《文选·孔稚珪〈北山移文〉》“鹤书赴陇”李善注引南朝齐萧子良《古今篆隶文体》:“鹤头书与偃波书俱诏板所用,在汉则谓之尺一简,仿佛鹄头,故有其称。”
[53]杨明珠、杨二斌:《河东历代书法述略》,《书法丛刊》2012年第2期。
[54]李科友、徐国泉:《汤显祖撰文的聂南营夫妇墓志铭》,《江西文物》1989年第3期。
[55]王明皋、马士琦:《药王山“龟蛇”二字碑》,《中国文物报》1989年11月10日4版。
[56]本节参考了笔者之《反左书钩沉》,《书法丛刊》2004年第4期。
[57]《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三引自晋代王隐《晋书》。
[58]《拿云美术博物馆藏墓志选·齐□□墓志》,《书法丛刊》2006年第2期。
[59]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北周独孤宾墓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