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之杂体书
中国与日本的交往有久远的历史,日本古称“倭”,8世纪之后改称“日本”“大和”。在东汉时期,中原朝廷与日本有官方性质的往来,《后汉书·东夷列传·倭》:“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1784年“汉倭奴国王”的金印在日本发现,证实了史籍的记载。在日本不断有汉字古物发现,最多的是带铭文的铜镜,能知晓汉字已经传入日本。《三国志·魏志》:“倭王因使上表,答谢恩诏。”魏国在日本诸势力争斗时曾“为檄告谕之”。日本很早就已经使用汉字了。奈良西郊平城宫遗址汉字木简,多达335000枚,加上其他地方出土的木简总数以十万计。木简的年号中最早是戊申年(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稍晚有圣武天王神龟元年(唐开元十二年,724年),这些木简集中在唐代中期。木简用草书、行书、真书书写,当时杂体书正处盛行期,自然也传至东瀛[11]。
在古代中国,屏风是主要家具,能挡风,遮挡视线,美化室内环境。屏风历史悠远,西汉南越王墓、海昏侯墓都发现漆木屏风残件,山东王封村东汉画像石内屏风前设床,主人持扇而坐。屏风一般装饰华丽,饰有彩绘纹样,有的上面有人物图形或者文字。海昏侯墓出土屏风上画孔子像并书文字,唐代壁画中常出现屏风,屏风上有人物画像,如吐鲁番阿斯塔纳唐墓出土多见屏风,木框纸质,丝绢,有人物、花鸟等不同题材,体现出唐代屏风流行的盛况。南北朝至唐代,屏风常常以文字装饰,唐太宗把魏徵奏章写在屏风上座位以为鉴,随时对照自己行为,这是耳熟能详的典故。这时恰逢杂体书热潮,人们欣赏杂体,喜爱美术字的奇妙写法,甚至延请名家书写,以光耀门楣。如南朝梁庾元威《论书》:“齐末王融图古今杂体有六十四书,少年崇仿,家藏纸贵。而凤鱼虫鸟是七国时书。元常皆作隶书,故贻后来所诘。湘东王遣沮阳令韦仲定为九十一种,次功曹谢善勋增其九法,合成百体。……途经为正阶侯书十牒屏风,作百体,间以采墨,当时众所惊异。”其中五十种皆彩色:“玺文书、节文书、真文书、符文书、芝英隶、花草隶、幡信隶、钟鼓隶、龙虎篆、凤鱼篆、麒麟篆、仙人篆、科斗虫篆、云篆、虫篆、鱼篆、鸟篆、龙篆、龟篆、虎篆、鸾篆、龙虎隶、凤鱼隶、麒麟隶、仙人隶、科斗隶、云隶、虫隶、鱼隶、鸟隶、龙隶、龟隶、鸾隶、蛇龙文隶书、龟文书、鼠书、牛书、虎书、兔书、龙草书、蛇草书、马书、羊书、猴书、鸡书、犬书、豕书。”正仓院屏风每字有杂体,篆文者,附加楷书,与所列唐太宗屏风一样,文字皆治国箴言[12]。下列真书作注。屏风杂体书是彩绘而成,字体名称可以从上列五十种彩色字中去找。
图6-23 正仓院杂体书屏风
五代时期,也有杂体书屏风的记载。《客座赘语》卷三记隋炀帝为晋王,给某法师“爪篆、龙篆、县针、垂露、飞白、倒薤、鱼篆、科斗、小篆、大篆字谷皮屏风一具”。可见南北朝、唐代流行在屏风上以百体书之类的杂体书作为装饰主题。从正仓院所藏的部分屏风看,上面汉字正是当时流行的杂体书。
正仓院珍藏了丰富的古代文物,其中不乏中国古物的影子。闻名于世的“鸟毛立女屏风”,日本《国家珍宝帐》中有入藏时的描述:“鸟毛立女屏风六,高四尺六寸、广一尺九寸一分,绯纱缘,以木板作斑竹帖,黑漆钉,碧背,绯夹缬接扇,揩布袋。”用木材加工成斑竹状的框(帖),以绯红色纱装裱每扇边框周缘。用铁钉连接固定屏风背面的芯木与缘框,黑漆涂缘框。六扇屏风以绯色夹缬接合,屏风背面则用碧色丝绸托裱。高约5尺(149厘米),宽1尺8寸(55厘米),6扇则宽约11尺(328厘米),这是当时的标准尺寸。而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和MOA美术馆分别藏有一扇吐鲁番出土的唐代屏风画实物,高149厘米,宽56厘米,与正仓院屏风基本一致,这也是当时唐代屏风所通行的尺寸。
近年来姚宇亮介绍了日本古籍《麒麟抄》和《入木抄》以及日本杂体书的流传情况[13],给学术界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新观点[14]。东瀛之杂体书《入木抄》为尊园法亲王(1298—1356年)所著,是最早体系化论述日本书法史之书,内容包含对字帖的选择、临习的顺序等心得。书中记述了尊园法亲王观点,书法史主流是“异朝”荒废的“旧风”以及在日本独自发展起来的“国风”书法,并给予其高度评价。“入木”一词,出自王羲之典故,“笔入木三分”。空海将唐朝传承的书艺带入日本,传至嵯峨天皇(786—842年),再至藤原行成(972—1027年),其后开启了入木道的书流传承时期。这是通过一定传授形式来传承的艺能,它将各种书体、书法等技巧全部以秘传的方式在门内进行传授。入木道被认为是传承了晋唐以来书法的正宗,尊圆亲王著《入木抄》成书于1352年,认为日本的入木道才保留着中国的正脉。藤原行成是世尊寺流的元祖,其家所传的书法,在以特殊的传授形式传承的过程中,“入木道”走向了成熟。随着皇室的贵族化及贵族权势的没落,日本书法走向了秘传时代,它作为一种程序化的秘传仪式在贵族间流传。
《麒麟抄》的构成要芜杂得多,记载了关于文房用具的选择及使用法、执笔法、真行草书法、假名书样、消息文的识读方法、屏风额等故实。著者据称是世尊寺行成,但大多疑为后人假托。
《麒麟抄》作者有平安时代能书家空海、藤原行成、兼明亲王等多种说法。从内容和文章形态来看,应成书于14世纪中期。这是一部从文房用具的选择使用,到执笔法,楷、行、草各体书法等和南北朝之前书法、书论的秘事口传的集大成之作。《麒麟抄》包含了广泛的内容和复杂的秘传,这些内容可能是逐渐积累形成的,收集了很多古人言论。
日本所谓额书,就是写在牌额上的书法,属于大字书法。许慎《说文解字叙》“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署书,封检题字皆曰署,题榜曰署。汉代遗址多次发现签牌上的题署,它用廓填法和扁书法制作成的大字。东汉后期书法艺术大发展,碑额上诸如垂露、倒薤等杂体书逐步登场。史籍记载了三国魏韦诞宫门题署状况。北朝把碑额变作墓志盖,志盖书法继续向美术字前进,这个习惯延续到唐代,形成志盖的杂体书。但是牌匾、匾额的书法没有杂体字,到了宋代美术字性质的字形基本被通行的正体字占有。日本的《入木道》《麒麟书》虽然成书时间在宋代以后,所传的杂体书应该继承了中国古代的碑额、志盖的书体。
东汉后期碑额,采用美术字书写,如熹平四年(175年)《闻喜长韩仁铭》,光和三年(180年)《三老掾赵宽碑额》,光和六年(183年)《舍人王君之碑》等,都是装饰性较强的字体。北朝隋唐把墓志分作两合,上盖文字常常精心设计,离奇古怪美术字墓志充斥其间,尚有相当数量留存至今对日本的额书、杂体书影响很大。
现存最早的建筑上的匾额,有天津蓟县独乐寺的观音阁,建于辽代统和二年(984年),北宋天圣至熙宁年间(1023—1077年),朝廷加封圣母“显灵昭济”尊号,太原晋祠圣母祠匾额,两者当为建寺同时或稍后所立。但是采用正书字体,没有杂体书的影子。
奈良时代天皇为寺庙赐以敕书的寺庙,张挂宸翰额字,保留了相当于中国唐朝时的匾额。奈良有“唐招提寺”、大东寺“金光明四天王护国之寺”的匾额,历经一千多年保存至今。[15]
额字有着特殊的书写方法。《入木抄》中关于空海写内里“应天门”额字的记载,说空海写“应”这个字的时候,最上面一点,乃是抛笔书成。查现存《集古十种》中的“应天门”字样,的确有自上而下的坠石之势。
日本 书画苑本《麒麟抄》卷二中首先以“口”字为例,介绍了书写额字时使用的“延缩”之笔;其后又介绍了额字的“四种异形”:
人形,苍颉书写“一”这个文字时,是用元气来写的,清者成天、浊者成地,清浊之中,生长出万物。万物中包含了人,人的行住坐卧的动作,都可以作为文字的姿态来书写。一个笔画之内,有人的头、肩、胸、腰、足等身体部位。
商周图徽文字常见“人”、或部件画作人形,淅川下寺2号楚墓出现多个人形,但是杂体书很少出现。南朝梁庾元威《论书》:有仙人篆、仙人隶。《麒麟抄》中人形属于仙人隶,笔画多肉。
龙形,书写时一笔中注入魂魄,是龙吞没三界的贫困,要有长镰形的姿态,停留的地方,有万法归于水的感觉。
汉字杂体书有龙书,至今尚未确定古代实例。龙爪书取其爪形代表龙形,可见于北朝墓志盖。
鬼形,一个笔画之内要能看出鬼的手和肉,一字的姿态要有守护佛法的金刚力士的体态。此法常用于寺院的额堂。
汉字杂体书有鬼书,南朝梁庾元威《论书》:“鬼书惟有 业杀,刁斗出于古器。”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广知》:“鬼书有业煞。”五代范资《玉堂闲话·高辇》:“礼部贡院,凡有榜出,书以淡墨。或曰名第者,阴注阳受,淡墨书者,若鬼神之迹耳,此名鬼书也。”
鸟形,在起笔的时候要写成有鸟头的形状。根据《口传》:鸟指的是乌。乌是告知三界中不可思议的事情、区分善恶的告知鸟。用这种方式写的话,笔画中要有鸟的头,这是祝愿的意思,又有遣迎的意思。以前的用笔有鸟的头,这是有由来的夸大的写法。
汉字先秦象形书中有鸟形,多与云书相结合,鸟形有繁简,并不统一,东汉以来正式叫鸟书,用鸟之全角,以长尾为正,短尾为辅,北朝时期鸟书融合在笔画之端,是简化形鸟头。《麒麟抄》之例子为全角鸟,似为唐代之鸟书。
四种异形(《麒麟抄》卷二)如下:
人形
龙形
鬼形
鸟形
在图示的下方,分别对四种异形的写法做了说明:
写人形的时候,入笔时一脚上踢,另一脚像是要将墙壁踢坏的样子,快速提笔。写龙形的时候,用笔舒缓,每一经脉都要写得又细又高,像是龙在升空的样子。写鬼形的时候,用手指将毛笔略微摇晃,并用力书写。写鸟形的时候,轻轻地落笔,再提笔按压,写出鸟的形状。这四种异形是 用于书写额字的特殊形式,有意将笔画做出拟物形状。
这正说明这四种字形成形方式来自汉字的杂体书。但是,它没有完全复原杂体书的技法,南朝梁庾元威《论书》:“一笔篆、飞白书、一笔隶。”以上龙形、鬼形、鸟形皆属于一笔隶,而鸟形最后一笔扶摇飞升正是唐代飞白末笔反钩的形态,其首笔的鸟与唐代鸟书如出一辙。
《麒麟抄》提到了“半绘”用于额字书法:
“半绘”可以出现在“四种异形”的笔画中间,也可以出现在一篇中,也可以出现在一幅作品中,可以出现在文字的下方,也可以出现在文字的中间,出现在文字中有题额的情况,“半绘”或画成鸟头的形状,或在文字的下方画成其他物的形状。
首先是“人形”。在大和国金峰山第一鸟居(即日式牌坊)的“发心门”(传为空海真迹,引自《集古十种》)的“门”字中,其左右下方的竖画的确被画成了如金刚力士的双足形状。而“户”部上面的结构,似乎构成了金刚的身体和头部。在摄津国舟生山田明要寺的小野道风“舟生山”题额中,“舟”的双足被画成双膝前屈跽坐形状。在同样传为弘法大师真迹的其他题额中,如“应天门”和“会昌门”,虽然具象程度不如“发心门”,而“门”字的两足同样写得非常有力,正如《麒麟抄》所言:“要如两脚蹈壁,踢壁处快速提笔。”
发心门
舟生山
应天门
会昌门
第二是“龙形”。上野国新田“熊野山”额,最后一个“山”的左右竖画中,的确加入了即将飞升之龙的形象。再如“天龙护国寺”中“龙”字最末笔画、“正一位监灶社”中“灶”字末尾的戈钩,果然有如龙尾状的形象。第三是“鬼形”。传为弘法大师空海的大和国金峰山第四鸟居“妙觉门”题额,就可以看出“鬼”的形状。“妙”的女字旁,隐约有鬼怪的五官形状,下面的“门”字也有金刚力士绷紧肌肉和筋骨的感觉。第四是“鸟形”,在古代留存的题额遗迹中最为常见。
日本、中国古代杂体书,前者多有肥硕笔画,笔画用于描绘各个事物,甚至描绘人体。此类杂体目前发现很少。《千唐志斋藏志》之706开元十九年(731年)“长孙君铭”字形肥满,细看其中 有图形。如“孙”字“子”加曲,整个字形双手张开,下身弯曲朝向右边,蹲足在地,似为尽孝之意。
昔阳县楼坪村古民居李贵乾照壁有一个砖雕的“福”字,左旁“示”似云非云,难以判断何物,右边一笔书带图形。因此中国也有肥笔画的杂体书流传,推知与日本杂体书同出一源。
图6-24 长孙君铭
图6-25 李贵乾照壁
《麒麟抄》有一个技法叫作半绘,据传弘法大师从唐朝学得并在日本传承的书法技能中,“半绘”是将文字的局部画成物象的做法。这是汉字美术字的基本技法,它的原型是当时的通行体,先秦是象形字,汉代以来是用篆体,偶尔也用通行八分,北朝以来也用真书。通行汉字变为杂体书,一般不会改变原型,而是改变部分笔画,或者在字形之中添加一些图案,这是日本的“半绘”所指。但是汉字美术字不仅有半绘,还有整体图绘化,先秦的象形书基本属于此类,唐代所见的飞白书有的是整体绘制而成。
【注释】
[1]佚名:《宣和书谱·篆书叙论》,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版,第13页。
[2]佚名:《宣和书谱·篆书叙论》,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版,第14页。
[3]佚名:《宣和书谱·篆书叙论》,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页。
[4]杨之峰:《〈篆书金刚经〉杨之峰版本考述》,http://blog.sina.com.cn/luther1101(2013-01-12 21:38:35)。
[5]《乾隆御制 三十二体盛京赋篆书》(上中下),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6]阮珖胜:《宝鼎篆书体在越南阮朝时期的发展》,载《越南汉喃文献与东亚汉字整理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86—100页。
[7]罗云:《广西玉林出土南明“平东将军之印”》,《文物》1981年第7期。
[8]萧明华:《云南昆明五华山出土明代官印》,《文物》1999年第7期。
[9]赵存禄:《青海民和县出土的二方铜印》,《文物》1987年第3期。
[10]陆锡兴:《汉字传播史》,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81—87页。
[11]参阅陆锡兴:《汉字传播史》,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481—511页。
[12]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49页。
[13]本节有关《麒麟抄》《入木抄》的资料均来自姚宇亮:《日本入木道秘传书与中古书法文化摭遗—以唐及唐前书史中题额书法、杂体书等问题为中心》,《文艺研究》2019年第7期。文中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14]对于以上两种日本杂体书两者之间的关系,姚宇亮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发现在中国的一些碑额和大字书法有相类似的现象。如山东汶上水牛山《文殊般若碑》刻文,其捺画末端呈羽状 开杈,与“八幡宫”题额进行对照,或正是“鸟形”在碑额书法中的表现。“殊”的“歹”部点画有鸟喙、鸟身、鸟尾,是一个完整的鸟的样态;撇画也可以看成是一只朝右站立、向左转头的鸟的形象。《岗山刻经》中“照”字中的“日”部写得特别圆转,正合于《麒麟抄》中有关额字“日字圆满之相”的记载。日本杂体书“垂露”“宝珠”形状的笔画,在纪伊国高野山的“兴山寺”额,“兴”字长横画的两端,都有一个分量很重的多边形瘤状结节,这是“宝珠”的运用;“山”“寺”的竖画,末端都呈圆形,这是“垂露”的运用。姚宇亮认为,这或许来自中国唐以前的传承,由此可以对北齐大字刻经书法中的某些特异现象进行解释。更为重要的是指出了从日本入木道秘传书中,能够还原出部分唐以前的书法文化现象。
[15]姚宇亮:《日本入木道秘传书与中古书法文化摭遗—以唐及唐前书史中题额书法、杂体书等问题为中心》,《文艺研究》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