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虫食叶书

第八节 虫食叶书

虫食叶书首见于南朝梁之书论,南朝梁庾元威《论书》云:“余经为正阶侯书十牒屏风,作百体,间以 采墨,当时众所惊异,自尔绝笔,惟留草本而已。其百 体者:悬针书、垂露书……虫食叶书、科斗书……”[85]此说为唐人承袭。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广知》:“百体中有悬针书、垂露书……虫食叶书、胡书……”[86]虫食叶书亦简称为虫书。唐乔知之《长信宫中树》诗:“余花鸟弄尽,新叶虫书遍。”唐杜甫《湘夫人祠 》诗:“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仇兆鳌注:“虫蚀如字书。”

虫书像虫啃啮树叶留下的痕迹,有不规则弯曲的条痕,这使得笔者想起岣嵝碑。

岣嵝碑原刻在湖南衡山岣嵝峰上。明人吴道行在《禹碑辨》中说:“考《吴越春秋》,载禹登衡山,梦苍水使者授金简玉字之书,得治水之要,刻石山之高处。”[87]《吴越春秋》为汉、晋间稗官杂记之体,原文意为禹登山求神,得“金简之书”(所谓“禹碑”),吴道行误读为大禹刻石,皆扑朔迷离,荒诞不经。清代朱彝尊《书岣嵝山铭后》叙其事:

古今杂体书势,韦续述之,凡五十六种。只云夏禹作钟鼎书,不言有《岣嵝铭》。然见于《吴越春秋》、《南岳记》、《湘中记》、《南岳总胜集》。刘梦得《寄吕衡州诗》有云:“尝闻祝融峰,上有神禹铭。古石琅玕姿,秘文螭虎形。”昌黎韩子《谒南岳庙兼赋岣嵝山》诗,上言:“岣嵝山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 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拿虎螭。”下言:“事严踪迹鬼莫窥,道人独上偶见之。千搜万索何所有,森森绿树猿猱悲。”是韩子仅得之道人之口而铭文仍未之见也。地志称:宋嘉定中,有何贤 良致于祝融峰下,樵子导之至碑所,手模其文以归,奉曹转运彦约。时人未信,致遂刊之岳麓书院。鄱阳张世南作记,事 或有之。[88]

岳麓山云麓峰左侧峰峦上著名的禹王碑,即宋嘉定年间(1208—1 224年)何贤良的摹刻本。此碑字形奇特,九行,共七十七字,字体奇古,称似 蜷曲蝌蚪。明代长沙太守潘镒寻到此碑,传拓各地,自此禹碑名闻于世。明董谷《碧里杂存》卷上“南岳碑”云:“南岳岣嵝山碑,神禹治水告成之文也。”又云:“嘉靖丁酉余于白下新泉书院睹焉。盖甘泉宗伯刻之贞石,译以楷书,然后可识。凡七十七言,始以‘承帝曰嗟’,终于‘鼠舞征奔’,末有隶书‘帝禹刻’三字,想秦汉间人所增刻者,亦佳甚。盖山崩得于碧云峰下,泯灭数千载,一旦出我大明之世,固为是碑喜而重为尼父憾云。”[89]

岳麓山的“岣嵝碑”属摩崖石刻。明嘉靖三十年(1551年),长沙太守张西铭建了护碑亭;明崇祯三年(1630年),兵 道石维岳重修亭台,增 建石栏;清康熙年间(1662—1722年),周召南、丁司孔重修;1935年周翰以宋刻明拓本为底本重修,并增刻“禹碑”额。

明清时期全国各地翻刻岳麓书院拓本,云南大理、四川北川、江苏南京栖霞山、河南禹州、陕西西安碑林、浙江绍兴、湖北武汉均有翻刻。浙江绍兴禹庙有岣嵝碑亭,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绍兴知府张明道把岳麓书院碑文摹勒于此,即大禹陵岣嵝碑,碑高2.85米,宽1.38米,建亭保护。

图1-74 绍兴大禹陵岣嵝碑亭

图1-75 绍兴大禹陵岣嵝碑

2000年10月,在南京栖霞山中峰山道的施工中发现了岣嵝碑,由三块石碑拼接而成,据说是明代少宰杨时乔所立。[90]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湖南衡山县福田铺乡云峰村发现了一块巨石,重十几吨,面上可见人工凿痕,因无人辨识,此石被农户砌进了墙体。2007年湖南省文物局组织专家实地考察,发现此石与史料记载吻合,初步确定是失踪千年的禹王碑母本。[91]

图1-76 岣嵝碑

图1-77 岣嵝碑旧拓本

岣嵝碑字形奇古,难以依照现成今文、古文来识读。明代杨慎有《禹碑歌》称之:“神禹碑在岣嵝尖,祝融之峰凌朱炎。龙画傍分结构古,螺书匾刻戈锋铦。”[92]这样的“天书”,竟然有人能作出释文:

承帝曰咨,翼辅佐卿。洲渚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而明发尔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折,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裒,劳余伸禋。郁塞昏徙,南渎衍亨。衣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93]

明 代杨慎自称是从梦中得释文,很可能是依据神禹的传说由道士提供的释文,不能从字形分析来解释。其后不断有人解释,稍有不同,大致以杨慎释文为基础。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二二:“禹碑释文,杨殿元、靖阳生俱有刻矣,但十余字不同……殊不知字特奇古,非秦、汉以下碑文之可证,不过拟其形似者释之耳。”[94]实际上识读没有多大根据。岣嵝碑本是天书,凡人释文只能连蒙带骗。清朱彝尊《书岣嵝山铭后》:“是铭,考古家率以为伪,只因笺释者太支离,故疑信相半。蒙著于录下,配坛山之石,不亦可乎!”[95]

近代古文字学兴起,岣嵝碑研究有进展。曹锦炎对此碑研究具有独到的眼光,认为此碑根据战国“鸟虫书”的变形规则、笔画的装饰性局部地改变了字形结构,使得字形难以辨认,并指出能找到字形的本体。

曹 锦炎根据《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认为当时衡山已有古刻存在,进而确定“岣嵝碑”是先秦越国的鸟虫书,并重作释文[96]

隹(唯)王二年六月丁酉,承

(嗣)戉(越)臣(憲)亘朱丩(句),凡(以)(惄)巛(顺),氒(厥)日登。余(盟)于此,曰:“虔宔(主)山鹿(麓),女(汝)弼益畐(福),利灷(朕)四行,王生(姓)禾(和)(攸),卑(俾)帀(师)长黍。”(揚)王。夙夕裒赏,穆用工,(期)允有乍(作)。南夆( 峰)(淵)百(陌),匕(曲)则(侧)丘田,烟艸(草)鼏寍。用拜光灷(朕)。

曹锦炎的释文依然不可靠。从字形看,去掉装饰部分,主体部分不甚明了,需要加以人为的补充和变形,主观成分太多。[97]前文已经说明先秦并无成体系的鸟虫书,岣嵝碑没有明确的鸟形、龙形,甚至没有云纹图案,亦无美术字的对称、纹样修饰,它当然不是鸟虫书,甚至不是象形书。而且《吴越春秋》驳杂,非汉人之言,古来就被怀疑是伪作,今人然从古越言文入手,乃是徒劳。

其实,叶昌炽早就指出:“祝融峰铭,实道家之秘文。”[98]名山南岳与道教有很深的渊源。据传张道陵在东汉末年(190—220年)云游南岳。明代彭簪《衡岳志》记载,天师张道陵曾经“自天目山游衡山,谒青玉、光天二坛,礼祝融君之祠”[99]。这种说法没有载入正史,只能作为参考。东汉以来原始道教日益兴盛,至南北朝时期,道教礼仪制度完善,社会地位大大提高,出现了德高望重的道士,与朝廷关系日趋密切,得到帝王的礼遇。所以,岣嵝碑当是魏晋以后的道巫杰作。

宋文莹《湘山野录》卷上记载:

景祐中,景灵宫锯佣解木,木既分,中有虫镂文数十字,如梵书旁行之状,因进呈。仁宗遣都知罗崇勋、译经润文使夏英公竦诣传法院,特诏开堂导译,冀得祥异之语以忏国。独净焚天香导译逾刻,方曰:“五竺无此字,不通辨译。”左珰恚曰:“请大师且领圣意,若稍成文,译馆恩例不浅。”而英公亦以此意讽之。净曰:“某等幸者若蠹文稍可笺辨,诚教门之殊光,恐异日彰谬妄之迹,虽万死何补。”二官竟不能屈,遂写奏称非字。[100]

光梵大师惟净,解 五竺国梵语,仁宗要求惟净翻译。内臣明白告知这是皇帝希望得到吉兆,说上 几句好话就可以了,且恩赏不会少。惟净没有超能,称“五竺无此字,不通辨译”,自然会引起不满。如果召道士,肯定能解释天意了。笔者觉得,岣嵝文有点类似秘文,只能由制作者来解释。

道教特别善于利用古代的杂体书,创造本教的特有秘文,为传教布道服务。道教的云篆就是古代云篆的延伸,而岣嵝文选虫食叶书,虫啮的破残痕迹恰好可以当作天书哄人。秘文对汉字做了特殊处理,存其梗概而为之,字形千变万化。道教靠秘传释读秘文:熟悉秘文书写的原则,同时也要教授秘文内容,依靠已知的内容倒过来识字。岣嵝碑虫食叶书不同于其他道教文字,似乎并无规律,依靠内传内容来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