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戏剧

一、什么是戏剧

什么是戏剧?无疑会有各种各样的答案。国学家王国维在他的《戏曲考原》中指出;“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1]用歌舞表演一个故事,就是戏曲。国剧大家齐如山在此基础上,在他的《国剧艺术汇考》中提出;“有声必歌,无动不舞。”[2]这八个字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即“无论何处何时,都不许写实,有一点声音,就得有歌的意味。一点动作,就得有舞的意味”[3]。他们的论述极其经典,一语道破中国戏曲的基本特征,指出中国戏曲是综合运用歌舞等形式讲述故事的一种艺术样式。那么,无论是中国的戏曲,还是国外的戏剧,若从其所表现的精神内容考察,都是我们人类在产生了自我意识以后,反观自己的一种方式。这也就是说,在人类没有产生自我意识以前,是没有戏剧这门艺术的。当人类产生了反观自己的意识以后,才创造性地通过舞台上的人物表演,自己展示自己,自己演绎自己,自己观照自己。观众经由对舞台上人物形象的观照,从而受到感动,心灵得到净化,精神得到陶冶,境界得到提升。这就是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通过哈姆雷特之口所说的;

演戏的目的,从前也好,现在也好,都是仿佛要给自然照一面镜子,给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貌,给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态,给时代和社会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记。[4]

戏剧就像一面镜子,是供我们人自己观照自己的。人自己观照自己,这一点异常重要。它告诉人们,舞台上人物的行为动作,是指向人物自身的,是人物自己表演自己,不是指向身外的。舞台人物通过自己的行为动作,塑造活生生的艺术形象,本身就是一部戏剧作品的目的。人物形象塑造成功了,一台戏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不存在还要反映人物以外的什么东西。如果说,舞台人物作为一种呈现形式,在他身上承载着一种精神,即一台戏所谓的内容,那么它指的就是;

经由舞台人物形象,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或者换个说法,欣赏舞台人物形象,是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的直观。

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首先须注意“直观”这个词。戏剧创作的诸多规律是受直观制约的。所谓直观,顾名思义,即眼睛直接观看。观众坐在剧场看戏是直接观看,这是针对读者阅读叙事性文学作品的间接体验而言的。阅读叙事性文学作品,作者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向读者讲述故事,其精神信息的传达借助的多是读者的想象力。戏剧不是这样,是讲述者或者创作者(这里指演员)以角色表演的方式,直面观众,现身说法。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里面,在谈及叙事性文学作品和戏剧演出的区别时说;

就形式看,语言不再是讲述性的了,因为它已进入了内容,正如内容也不再是一种表象出来的内容一样。[5]

这里的叙事性文学作品指的是荷马史诗。戏剧演出指的是希腊悲剧。黑格尔把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剧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语言不再是讲述性的了”。讲述性即叙述性。文学作品的语言是叙述性的,人物是不直接出面的。戏剧演出不是这样,人物(指演员)是要出面的,是要直接暴露在观众面前的。“因为它已经进入了内容”,即人物的语言行为要进入到戏本身,观众直接面对你,要看你这个人物怎么说,怎么演。这个道理,“正如内容也不再是一种表象出来的内容一样”,就是说,叙事性文学作品的内容是表象出来的,是听了作者身为第三者的讲述,然后由读者把所讲的内容想象出来。戏剧演出是让演员这个创造者直接演唱,包括中国戏曲的唱念做打,直接呈现表情,动作,姿态,以供观众欣赏。一台戏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是被观众直观出来的。

齐如山先生也特别强调过戏剧的直观特征。他在《观剧建言》第八章“论北京名观剧曰听戏之不妥”(北京人把看戏说成是听戏是不妥当的)一文中指出;

按腔调能够唱得悠扬尽致,固然是可以怡情悦身(古时候声音之道,真能陶镕人的性情,现时的梆子,二黄可是不成。按戏词说也未尝不可以感动人,但是现时各出戏全能听出戏词来的可能有几个人呢),然而若讲究感化人心,匡正风俗,可是做功最要紧。台上所扮演的人物,哪一个忠,哪一个奸,哪一个愚,哪一个智,哪一个良善,哪一个伪诈,都得详详细细地形容出来,下面看戏的看着,才能有个观感。若能形容得又真又肖,那一定是非看做功不可,至于唱功,好人,坏人都是按板眼,牌子来唱,在调门上分不出什么好坏人来。唱功上能形容出来的,不过是喜怒哀乐等情,看起来看戏比听戏还要紧。既是看比听要紧,说观剧就比说听戏妥当一点。[6]

他说了两层意思,一是梆子戏、二黄,戏词固然能感动人,但靠听是听不出来的。这也是现在看戏电子屏必须打上字幕的道理,不带字幕,什么也听不出来,而有了字幕还得靠看。二是唱腔不过是喜怒哀乐的表达,剧中人物分别都是什么人,听唱腔是听不出来的,还得看角色的做工和表演。

其次关注“精神”这个词。精神是相对于物质而言的。通常,在我们的头脑中,精神是精神,物质是物质,精神和物质是截然二分的。其实恰恰相反,这里所讲的精神,它和物质是一个浑然一体合二为一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东西。什么是精神?精神即人自己对自己的自我认知或者确认过程。这样说,不免抽象,令人不可捉摸,姑且举个例子;就说眼前这个水杯吧,它是某个师傅制作的一个产品。当这位师傅拿起水杯仔细端详,反观这个水杯,意识到这个水杯是由自己的智慧所创造出来的时候,于是精神就显现了。可见,精神产生于人的生产生活过程。精神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这样,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也是这个道理;历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我们的民族生活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于是我们就完全可以说,我们的精神就在我们所创造的民族历史过程中,就在我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就在我们所创造的民族生活之中。我们的精神就是我们的历史生活,就是我们的现实生活,就是我们的民族生活。精神就是生活。精神就是物质。在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精神就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也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精神是与感性生活形态水乳交融合而为一的整体。因此,一台戏的精神,就是舞台上所展示的完整的感性生活形态。同时,精神既然存在于物质生活的过程中,由于人类的一切物质生活是一个历史概念,是发展的,变化的,前进的,所以,人的精神也是不断深化的,演变的,提升的。同样道理,精神在一台戏中,就是人物依赖于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形态,自己对自己的一种自我意识,自己对自己的一种发现,自己对自己的一种确认。例如话剧《雷雨》;

周家的那个客厅,闷热,压抑,阴沉,令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就是因为住在里面和曾经住在里面的人,逐渐意识到这里是一个造孽的地方,淫乱的地方,罪恶的地方。那个始终处于疯癫状态的周繁漪,就对大少爷周萍说:“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18年了。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繁漪有了这样的自我意识,而且意识到自己也是作孽者,淫乱者,只是无可奈何,无力自拔。于是,她一会儿威胁,一会儿乞求,要与她偷情的大少爷周萍带她出走。还有那个鲁侍萍,对她的女儿四凤说:“……孩子,我怕你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妈受过苦”“妈知道的”,意即她也在这个地方经历过这种淫乱的生活。“这个世界太———”“人心太———”,显然是指这里的人太丑恶,让她说不出口。所以,她是绝对不让四凤在鲁家呆的,就是怕闹出兄妹恋爱这样的人间丑剧。从人物的自我意识中,我们会直观到,这个地方真糟糕,如同一座监狱,需要一场雷雨将一切涤荡干净。这就是作品的精神。

观众看戏,表面貌似看生活,实则直观一种精神。这个意思,黑格尔在谈到悲剧的时候,是这样论述的;

这里精神就是自身的对象,它的内容和运动已经被看成伦理实体的本性和实现了。[7]

这里,指悲剧,“精神就是自身的对象”,悲剧精神把自己作为对象来观赏。观众看戏看什么呢,就是看一种精神。只不过“它的内容和运动已经被看成伦理实体的本性和实现了”,就是说,这时候精神的内容和运动,已经被看成是一种伦理的东西了。观众在看戏时,直观一种精神,实际上所观看的是一种伦理生活。陈世美出来,观众会说,这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黑面包公上来,观众会说,这就是那个铁面无私的清官,把观看一种精神在具体作品中转化为一种伦理评价。直观一种伦理生活,也就是直观一种精神。

再次关注“情感”这个词。情感是相对于精神而言的。如果说,精神属于一种理性内容,情感则是一种感性形态。戏剧中的人物,其精神往往是经由人物的情感呈现出来的。黑格尔说;

因为艺术美是诉之于感觉、感情、知觉和想象的,它就不属于思考的范围,对于艺术活动和艺术产品的了解就需要不同于科学思考的一种功能。[8]

艺术美不属于思考范围,需要不同于科学思考的功能,那就得以情动人。一台戏的审美效果,对观众更多的是情感熏陶。忽视人物的情感描写,人物的精神便会成为干巴巴的几条筋。作家陈彦创作的眉户现代戏《迟开的玫瑰》,主人公乔雪梅一心想上大学,由于家庭变故的原因,始终没上成,但是到后来,她认为自己并不亏。意识到自己并不亏,就是作品的精神,但这种精神是以情感的方式出现的。这就是她所唱出来的“九不亏”;

一不亏家遭不幸未崩溃,二不亏手足未散情未摧,三不亏二妹成功弄潮水,四不亏三妹读完博士回,五不亏四弟英才文武备,六不亏老父寿终含笑归,七不亏自修学业未荒废,八不亏办成公寓济困危,九不亏遇见知音爱相随……

看看,乔雪梅的精神收获在此全转化为姐妹情,姐弟情,父女情,包括自己的爱情。

最后关注“概念”这个词。作为一台戏,经由舞台人物形象,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这里的概念,就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概念。它是用感性生活形态标示一种理性生活内容的概念。黑格尔为美下的定义是;

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9]

美就是理念,就是感性显现出来的理念。这个理念,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是包括具体的生活形态在其中的。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他在《小逻辑》一书中举了一个例子。他说,一个老年人讲一条基督教义,和一个小孩子讲一条基督教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那位老年人讲这条基督教义,显然是包括他一辈子生活经历在内的,而那个小孩子讲这条基督教义,是空洞无物的,没有具体内容的。我们讲一台戏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就如同那位老年人讲的那条基督教义一样,是包括一个完整的生活形态在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