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慎用偶然事件
剧情的进展,有其必然性。20世纪60年代初,美学家宗白华在谈到中国美学时,引用了《艺能编·堆石名家》中一段古籍资料。所谓的“艺能编·堆石名家”,即能工巧匠这部分内容里面的石匠高手。这段文字大意是这样说的;
“近时有戈裕长者(最近,有一位名叫戈裕的老石匠)”,“其堆法尤胜于诸家(他砌石的技能比其他石匠更高一筹)”,“尝论狮子林石洞皆界以条石,不算名手(他曾经评论狮子林的那个石洞,箍这个石洞全用的是石条连接,这不能算是高手”),“不用条石,易于倾颓奈何(如果不用条石,容易坍塌怎么办)”?“只将大小石,钩带联络,如造环桥法,可以千年不坏,要如真山洞壑一般,然后方称能事(老石匠说,只需要把那大小石头,像建造圆形桥的办法,把它们相互有机的联结起来,一千年也不会损坏,要跟自然形成的真山洞一样,才算你有真本事)。”
宗白华讲了这个故事以后,指出;
跟堆石法一个道理,“艺术作品要依靠内在结构里的必然性,不依靠外来的支撑”。[14]
所谓剧情的必然性,就是指作品中人物与人物的相互关系,矛盾进展,要符合人物自身的精神情感逻辑。在人物与人物之间由于精神的差异所形成的矛盾冲突过程中,使人物性格得到逐步揭示,作品的精神意蕴得以完整呈现,力戒不断地从人物相互依存的关系外面,人为地制造天外来客式的偶然性的事件。不断地制造偶然性事件,故事情节似乎向前推动了,人物的性格揭示和作品的精神表达却受到干扰,甚至遭到破坏。如时常见到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先是和女主人公相好的男人,出外打工。不久,传说这个男的在外面出了车祸死了,于是女主人公就和在家乡的另一个男人相爱了。不料,外面那个男人并没有死,在女主人公和另一个男人举办婚礼之时回来了。于是,就出现了三角恋爱谁也不愿退出的情况。两个男人都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两个男人似乎又都割舍不下。怎么办?于是编剧让另一个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塌断了腿,三角恋爱的尴尬才得以和解。
在艺术作品中,三角恋爱只是一种情感形式,依托这种情感形式,完成它所要表达的精神意味。突然残废一个,矛盾似乎解决了,其实作品此前正在表达的精神内容于是中断了。
偶然事件在一些经典文艺作品当中也时有所见。但要看到,它是在作品所要表达的精神业已完成的情况下出现的。如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孙少平和田晓霞这对年轻人,彼此真心相爱。他们不时地约会,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应是幸福美好的一对。但是,人家田晓霞是省报的记者,父亲田福军又是地委书记,孙少平当时是个一身臭汗的煤黑子。身份的悬殊,使得孙少平对他与田晓霞是否能走在一起,一直心存疑虑。他甚至在心里就等待着有那么一天,一定会与田晓霞分手。果然有一天,田晓霞告诉他,一位姓高的记者爱她,她也表示爱人家,同时也说爱孙少平。很显然,田晓霞已移情他人,说爱孙少平也许是出于真情,但显然是一种情感上藕断丝连的遗绪。紧接着,作者制造了一个偶然事件,让田晓霞在抗洪救灾中牺牲了,中断了孙少平和田晓霞,田晓霞与高记者三个人之间的恋爱故事,也就中断了这方面的精神表达。
田晓霞偶然去世,作者实际上已经把要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其悲剧结局是必然的,只是他不愿意看到这个悲剧成为事实,于是以一个人为的偶然事件,中断了这个故事。所以我们说,在《平凡的世界》中,田晓霞牺牲这件事,虽属偶然,可作者是有他的意图的。
有时候,偶然事件的出现,意在为作品的内容表达提供契机。比如在贾平凹的《天狗》;
这也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其中一个被残废。但是要看到,作品所要表达的内容是在这个男人残废之后。它不是以残废来解决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可开交的三角恋爱问题,而是通过残废一人之后,接着表达一个具有道德意义的话题。秦腔现代戏《迟开的玫瑰》也是这种情况,通过乔雪梅母亲出车祸,引出一个带有道德意义的故事。
这就启示我们,戏剧描写偶然事件,要注意通过偶然事件把作品的旨趣引向人物的精神表达上去。有许多剧本,常常是剧情发展不下去了,制造一个偶然事件,把偶然事件纯粹当作推动情节发展或解决矛盾的手段。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如果把偶然事件不能很好地引导到人物精神的表达上去,偶然事件就没有任何意义。在我们的戏剧创作中,这种以人为的偶然事件中断精神表达的情节随处可见,如主人公得了癌症,村民们的捐助就来了;再如考上重点大学交不起学费,政府的资助就来了。这样的戏,医疗费用和学费虽然得以解决,人物性格的揭示却中断了。一台戏,如果偶然事件频频出现,只顾编故事,人随事走,以至于左右了故事情节的有机进程,作品品味就更差了。剧情要新奇,但不能离奇。
生活的自然形态是偶然性的,作品中的生活形态是带有必然性的。莎士比亚的剧本,就很少看到那种天外来客式的偶然性事件,剧情的进展,全是人物性格在推动,全是人物性格的展示。就说《奥赛罗》吧;
开始的剧情是,摩尔人奥赛罗与代丝德蒙娜相爱,临近最后是奥赛罗把代丝德蒙娜捏死在床上。从奥赛罗对代丝德蒙娜那么爱到那么恨,人物的这种精神行程,是在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运动自身中完成的。一方面,那个名叫亚果的小人,在貌似善良的面纱之下,一次又一次的拨弄是非,挑拨离间,另一方面,奥赛罗对这个小人竟然越来越信任,一次又一次地称赞他是“诚实的亚果”,后来居然说他是“诚实的诚实的亚果”。就是在这种对于人物性格不断深化的揭示过程中,酿成了悲剧。
《奥赛罗》在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被以往的莎士比亚研究专家们誉为“结构最严谨”的作品,指的恐怕就是这种人物与人物之间矛盾运动的环环紧扣。再比如《李尔王》;
李尔王把国土和权力,分给两个女儿,随即被两个女儿所抛弃,李尔王于是疯癫。作品有主线,有副线,人物众多,矛盾复杂,气魄宏伟。尽管如此,我们会看到,作品绝对没有那种人为的偶然性情节。所有人物都在按照自己的精神情感逻辑在说话,在行动。
不过,有时候会出现另外一种情况,即有的故事情节看似偶然,但其中孕育着必然性,应视为编剧技高一筹。剧情的进展,怎样才算是有规律的编,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概括地讲,在舞台上,最根本的情节必须是人的情节,必须是人物意志的产物,必须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必须符合人物的情感逻辑。据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说,在人的灵魂当中,潜藏着一种自动力。这种自动力是一种本源存在,使人能够产生一种理性的迷狂,像鸟儿遥望远方一样,奔向一种理念。这里无异于做理论的探讨,只是想把这个意思引用到剧本创作中。这就是剧情的发展,大约就源于人物心灵中的这种自动力,形成人物性格的一种必然性行为。当然,话好说,要做好,还得在实践中慢慢去摸索。黑格尔说;
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15]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两句话引用到舞台上。舞台上人物都有自己的意志,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又必然会把自己的想法外化出来。舞台上的情节呈现,或者说人物行动,都是合理的,因为它是由人物的意志发出的。人物性格和舞台呈现的一致,是带有必然性的。
当然,要完全地排除偶然性的情节,又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作品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毕竟是经由生活形态完成的,这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生活的偶然性。比如,莎士比亚的悲剧,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可以称为是必然性的典范。尽管如此,也有偶然性的情节。如《哈姆雷特》;
国王克罗迪斯派他的两位廷臣罗森克兰兹和纪尔顿斯丹,带着他的手谕,送哈姆雷特到英国去,要英王杀掉哈姆雷特。船到中途,遇到海盗,又使哈姆雷特返回到丹麦。哈姆雷特过后是这样向他的好友霍拉旭讲述这一事件的:
“我们出海还不到两天,一直全副武装的海盗船就来追赶。我们眼看被他们追上了,不得已就起来迎战,交手之下,我跳上了他们的船。他们的船一下子划开了,我一个人做了他们的俘虏。他们像一帮义盗对待我很好;可是他们也明白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自然会报答他们的。”
这个情节真够偶然的了。中途会遇到海盗,在作品中没有任何迹象,不仅如此,双方交手,恰巧是哈姆雷特跳上了对方的船,而对方的船一下子就划开,把哈姆雷特带走了,更奇妙的是,这帮海盗是义盗,很讲义气。
怎样来看待这样一种创作现象,我觉得有四点需要注意;
第一,出现偶然性的情节,要有利于推动整个故事的进展。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如果没有这群海盗出现,哈姆雷特被送到英国,被英王杀掉,这个戏便彻底结束;
第二,出现偶然性的情节,使作品精神情感概念继续深入表达的需要。这个作品的精神表达,主要在哈姆雷特和国王两人的矛盾运动之中,海盗这个情节的出现,使得这对矛盾得以接续。
第三,所出现偶然性的情节,要有生活的可能性。在16—17世纪的莎士比亚时代,海盗可能时有出没。
第四,在一个剧本当中,偶然性的情节要尽量避免,当不得不用的时候,少用,慎用,尤其不能频繁运用,不然,就成胡编乱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