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处理的主体性
戏剧作为浪漫型艺术,处在各种艺术的最高层级,其突出的特征,就是精神全然退回到主体心灵自身,精神自己把自己作为直观的对象。舞台上所呈现的一切,都是精神性观念性的东西。舞台上那些可感的、可闻的、可看的感性生活形态,都是主体心灵的外化,都是主体心灵的产品。那么,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即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就必须转化成作品中精神化观念化的生活。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我们可以把它称为第一自然,作品中精神化以后的生活,我们可以把它称为第二自然。要实现自然状态下的生活向精神化观念化的生活的转化,在黑格尔看来,必须经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所谓否定之否定,就是要进行两次否定。
第一次否定是;主体精神概念与自然状态下的生活相遇,自然状态下的生活否定了主体精神概念的抽象性,使主体精神概念由抽象的变成为具体的。这就是说,作品所表达的精神概念,本来是抽象的,概念化的,不可捉摸的,我们用感性生活形态来为它定个型,感性生活形态就把这种抽象化的精神概念变成了具体的。举个例子;如某人情绪不佳,精神萎靡,心情暗淡。这种精神状态,画家可以画一株霜打了的植物来表现。这株植物就把某人的那种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变成了具体的,被定了型的。再比如,你说焦裕禄这个人物具有百姓情怀,但这个百姓情怀是个什么东西呢,真不好捉摸。它是不具体的,观念化的。豫剧《焦裕禄》描写了焦裕禄为了群众有饭吃,几次为他们争口粮,就把他的百姓情怀具体化了。专家平时看剧本,谈意见,作辅导,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做这项工作,即让情节变为人的情节,变为表达人的精神的情节,变成为人而存在的情节。把第一自然变成第二自然,也就是把抽象的精神情感概念变成具体的精神情感概念。这第一个否定,用黑格尔的原话说,就是;
内容的实体性(即指所要表达的那个精神情感概念),不是按照它的普遍性而单独地抽象地表现出来,而是仍然融汇在个性里,因而显现为融汇到一种具有定性的事物里去……[16]
作品所要表达的精神情感概念,当然是带有普遍性的,但不能抽象地进行表现,要由人物和事件给它定个型。这是第一次否定,即自然生活形态否定了精神概念的抽象性,使抽象的精神情感概念不再抽象,让它融汇到事物里去,使它具有定性,变成可看的,可闻的,可感的。
第二次否定是,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与所要表达的精神情感概念相遇,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使精神情感概念变成了具体的,同时,这种精神情感概念也否定了现实生活的自然性,使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变成为精神性观念性的。这就是说,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一方面使精神情感概念由抽象的变成了具体的,同时,自己也摆脱掉了自己的那种自然性和偶然性。如,画家画出来的苹果,由于浸润了画家的主体性精神,苹果于是就失去了让人一饱口福的自然特性。共产党员郭秀明的模范事迹,是一种处于自然状态下的生活,被王真先生创作成为话剧《郭双印连他乡党》之后,郭秀明的模范事迹就脱离了它的自然状态,就失去了自然生活状态的那种自然意义,成为作品人物精神情感概念的表达。第二次否定,用黑格尔的原话说,就是;
就这事物这一方面来说,它也解脱了单独的有限性和条件制约性,而与灵魂的内在生活结合为一种自由的和谐的整体。[17]
所谓“单独的有限性和条件制约性”,指的就是现实生活的自然性,偶然性,不自由性,不可避免地受制于方方面面的依存性。上面第一个否定是从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方面来说的,第二个否定是从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这方面来说的。通过第二个否定,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也从原来的有限性和方方面面的依存性中解脱了出来。仍以郭秀明的模范事迹为例;郭秀明的那些英模事迹,原本是有限的,不自由的。所谓有限的,不自由的,是指这些事迹,都处在功利的层面上。他带领大家辛辛苦苦修一条路,就是为了和外面的世界接通,以便于大家共同致富;他带领大家辛辛苦苦修建一座校舍,就是为了山区的孩子都有学上。这就是说,他做的这些事情,就是为了达到一种直接的功利目的。但是,这些先进事迹进入作品之后,性质就变了,就要脱离这些功利目的,脱离它的这些自然意义,使其成为塑造人物的材料,成为一种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的表达。这样,这些先进事迹和主人公郭双印灵魂的内在生活结合,就成为人物内心想做而愿意做的事情,当然也就摆脱了这些先进事迹处于生活状态下的不自由性和有限性。人物做了他想做而愿意做的事情,人物也就摆脱了自然生活的制约而成为自由的人。什么是人的自由?黑格尔在他的《小逻辑》中说;
只有当没有外在于我的他物和不是我自己本身的对方时,我才能说是自由的。[18]
没有身外之物束缚我,不受我本身以外事物的制约,我的生活属于我自己的,我的生活由我自己做主,我自己做了我自己意愿的事情,我就是自由的,也就是无限的。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脱离了自然状态,成了人的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的表达,这样的生活就是自由的,无限的,处于精神层面的,进入到艺术审美领域的。经过否定之否定之后,主体精神性的生活形态便显现出来了。艺术作品所展现的生活,就是经过上述否定之否定之后具体的精神形态。
关于自然状态下的生活形态转化为艺术形态的这个过程,朱光潜先生在黑格尔《美学》“理想对自然的关系”一段文字的注释中,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艺术就是为表现心灵而征服自然,在艺术里的自然是经过观念化的自然,不是生糙的自然。所谓观念化就是把自然纳入心灵,受心灵的渗透和影响,在心灵里转化为观念或思想,于是成为表现心灵的材料。[19]
戏剧创作,就是为了表现心灵而征服生活的自然状态,把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纳入心灵,受心灵的渗透,成为表现心灵的材料。
那么,自然状态下的现实生活,经过主体性意识此番否定之否定的改造制作功夫之后,是否就可以创作出优秀的戏剧作品呢?话还不能这样说。有什么样的主体意识,就会外化出什么样的艺术作品。这就涉及作家艺术家的主体性建设问题。对于作家艺术家的主体性建设,黑格尔是非常重视的。其中最根本的一点,就是作家艺术家要树立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思想。他在论述作品题材的时候说;
艺术作品之所以创作出来,不是为着一些渊博的学者,而是为一般听众,他们不用走寻求广博知识的弯路,就可以直接了解它,欣赏它。因为艺术不是为一小撮有文化修养的关在一个小圈子里的学者,而是为全国的人民大众。[20]
黑格尔的著作,文字晦涩难懂,可是,这几句话,几乎是大白话,无须作任何解释。他还斥责那些“骂听众低级趣味”的人,“用不着那样趾高气扬”,意思无非是说,观众是上帝。金奖银奖,不如观众的褒奖。这种鲜明的群众观点,在现在依然闪耀着灿烂光辉。这是主体性原则在处理戏剧题材中的一个表现。
在这里,顺着文艺与人民的关系,再延伸性地谈谈文艺和政治的关系。过去,我们讲文艺要为政治服务,不是很科学,改为文艺为人民服务。但是,文艺和政治就没有关系了吗?绝不是的。艺术从来就是时代的艺术,这就像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的,我们民族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就只能以文艺为武器了。那么到了和平年代,就不能搞武器论了。它应该完成时代赋予它的神圣使命。前述第12届中国艺术节,10部获得文华大奖的剧目,5台都是英模戏,有没有政治在其中?显然有。突出了英模戏,恐怕恰恰就是本届艺术节的特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