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例示数种
一台戏,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在具体作品中,其形态是迥然各异的。下面不妨对几台优秀剧目作以简析,以加深对这一观点的理解。
例示1.淮剧《小镇》(获“第11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由江苏省淮剧团创作演出。
作品中的小镇,民风淳朴,谐和宁静,其良好的声誉,遐迩闻名。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打破了小镇的宁静:远在三十多年前,有一位处境困顿之人,曾经在这个小镇得到过某人的救助。如今此人事业有成,且拥有巨额财富,欲以500万元作为酬谢,寻找当年救助过他的恩人。禁不住这数百万元的诱惑,小镇人心灵的天平倾斜了,一时间竟然冒出了四名救助者。在小镇上一向口碑很好的退休教师朱文轩老师便是其中之一。朱老师是怎样沦落为一个精神迷失者的呢?起初,当人们猜测那位救助者有可能就是他的时候,朱老师一口否认。人们猜测是他,是因为他是个公认的好人,常做好事,而且做了好事也就做了,自己也不会去声张。但是,他的儿子替人做经济担保,不慎上当受骗,没有500万元,无法渡过经济难关,一下子将他推到精神几乎崩溃的边沿。这时,他的夫人就提出,你为何不能就是那位救助者呢?也许你在救助了别人之后,因时间久远而淡忘了,加上你这个人做了好事是从来不记在心的。朱老师的道德防线,就是在这种似乎有道理的情况下失守了。他于是就清白装糊涂地认为自己是那位救助者。我们在此看得很清楚,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朱老师精神的出轨,做人底线的崩溃,道德防线的失守,是在一种做贼心虚的心态中,自己给自己找理由完成的。作品对于这个过程的情感描绘,极其细腻,极具审美意义。这个作品最为精彩的看点,是对朱老师激烈动荡的心灵拷问。朱老师在说了假话之后,做人的诚实与虚伪,道德的失衡与谴责,在他的心灵深处掀起了巨大波澜,形成痛彻心扉的魂灵撕裂。作品循序渐进地展示了他精神上痛不欲生的自救过程。在全镇大会上,老村长郑重宣布救助者名单,假冒者一个接一个出现,本身对朱老师就是一个无情打击,因为他明知自己是假冒者。村长下来是否就要宣布他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老村长出于维护他这个道德模范的颜面,故意没有宣布他。事实是,这种对他心照不宣的维护,反倒让他感到更加羞辱。问题是,被公布的假冒者真面目暴露了,人们认定救助者就是他,那位企业家的女儿也在感谢他,这以假成真的荣誉,似乎就悄然地落在他的头上。这使他更加承受不了,因为他也是假冒者。尤其是,前面那几个假冒者,自觉羞愧难当,不配住在小镇,要远走外地,临行时,竟来与他这个所谓的真救助者告别,表示愧悔之意。这对他又是新的打击,因为假冒者都觉得无脸见人,自己这个没有被抖搂出来的假冒者,还会再继续假冒下去吗?这个戏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剧情的发展为朱老师提供了一次又一次可以解脱精神危机的机会。只要朱老师自己不说出此事,那么一切将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正是这种机会,使得对于朱老师心灵拷问在步步深入,考验步步加剧。随着朱老师心灵的逐渐净化,作品的精神内容在不断深入。朱老师心灵救赎的过程,也是朱老师精神境界渐次提高的过程。
描绘主人公朱文轩老师的心灵由蒙尘到精神回归这么一个内心忐忑、煎熬、痛苦、自责、忏悔、醒悟并袒露真相的全过程,就是《小镇》这台戏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
例示2.话剧《柳青》(获第12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由西安演艺集团·话剧院创作演出。
“文学是人学”。柳青对这句话有其更为独到的见解,即文学当然是以人为描写对象的,而更为重要的,文学家必须是一个具有崇高思想境界的人。该剧让观众所直观到的,就是柳青这棵青青之柳,是如何扎根于人民群众的沃土之中的。作品细致入微地描绘了柳青由一个洋知识分子转变为一个关中农民的心灵历程,展示了柳青的自我意识不断净化的过程,思想境界持续提升的过程,对生活的认识趋于深化的过程,心灵得以渐次完善的过程,塑造了一个在群众怀抱中成长起来的柳青形象。长篇小说《创业史》的创作实践,使柳青深刻地认识到,要完成这部巨著,自己必须树立起农民意识,化身于农民之中,走进农民的精神世界里。于是,他开始从外表改变自己。我们看到,他出场时,叼着烟斗,头戴礼帽,架一副金丝眼镜,穿十分洋气的米黄色背带裤。此后,他披上了对襟褂子,穿上了绾裆裤,圆口布鞋,头顶旧草帽,一根长杆旱烟锅插在裤腰后。在举止行为上,他归还了借来的猎枪,改掉了喜好打猎的习惯;学着像农民那样圪蹴着说话办事;辞掉了按规定配给他的勤务员和小汽车。他的进一步变化,是体现在日常生活的“向下”意识上。农民吃野菜,他便把从老家陕北带来的土豆送给农民,自己也吃野菜。农民住土坯房,他又把家搬到黄甫村的土庙里,以便接近农民。农民拾牛粪,他也不嫌牛粪脏。颇具戏剧性的是,他在农贸市场上向农民学习捏码子,努力地掌握农民特定的语言,特定的生活交流方式。这样,他就不仅仅是像个农民,而自身就是个农民了。他的农民身份的彻底确立,是其农民人格的最终形成。同时,主创人员还别具匠心地为柳青设置了三个对立面人物,从不同维度对柳青的形象塑造起了有力的陪衬作用。一个是其妻马葳。马葳作为家庭主妇,主内,顾家,表现的多为血缘纽带下的自然情感。柳青作为作家,精神是向外的,趋向于社会的,表现的多为时代感驱使下的大众情愫,家国情怀。另一个是文学爱好者黄文海。黄文海的轻浮,浅薄,与柳青的深沉,真诚,形成鲜明对照。他们创作的作品,哪个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哪个是从血管里淌出来的血,泾渭分明。它暗示观众,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就像庄稼是从肥沃的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是脚踏实地,由一颗大写的灵魂外化出来的。还有一个是老战友韩健。柳青和韩健,其分歧主要体现在思想观念上。是像柳青那样,坚持实事求是,按照科学规律办事?还是像韩健那样,遇事脱离实际,见风使舵,投机官场?作品通过二人的几次交道,使人物性格活脱而出。在作品中,有一件道具,即那件当年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大衣,就颇具意味。那原本是韩健送给好友柳青的战利品,后来两人见面,韩健还曾经以开玩笑的方式,试图索回,被柳青笑拒。可是,后来二人都被关进了牛棚,当柳青要拿这件大衣为韩健御风防寒的时候,韩健竟因此物与日本人有关,唯恐避之不及,怕遭政治牵连而否认此物是自己的。一件小事,不同人格,泾渭分明。
柳青全身心投入农民群众的怀抱,从一个洋知识分子转变为一个关中农民,并最终完成崇高的人格建构,就是该剧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
例示3.新编历史剧《司马迁》(获第8届陕西省艺术节优秀剧目奖),由西安演艺集团·三意社创作演出。
新编历史剧《司马迁》涉及一个颇令人玩味的话题:文道与王道的矛盾冲突。该剧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司马迁的文道遭遇汉武帝的王道两者深入魂灵的矛盾纠葛,深刻地揭示了司马迁与汉武帝二人带有普遍人生意味的精神演化,成功地塑造了司马迁在生与死的人生历练中光彩照人的高大形象。戏一开场,就对汉武帝王道的威仪场面,做了刻意铺排。在俯首帖耳的太监导引之下,汉武帝威严临朝,真是“揽风云震九州四海共仰”。顷刻,司马迁是被传唤出来,领命记录前方战事的。当他为李陵辩护之时,立刻遭到朝臣凛然断喝:“下大夫无权进言,入列!”由此可见,作品描写司马迁为李陵辩护,一方面表现了司马迁作为史官的不溢美,不掩恶,另一方面,显然是他的言语对汉武帝身为君王的威严有所冒犯。按说,汉武帝对司马迁还是很有好感的。他敬佩司马迁的灿灿文心,时常唤他在身边,询问典籍与历法之事。他与司马迁翻脸,固然有司马迁为李陵辩护的因素,更与司马迁把天子的威仪不当回事有关。汉武帝惩处司马迁,其唱词中就是这么说的。至“道辩”一场戏,汉武帝精神外化,与司马迁神交,文道与王道的对峙与碰撞,进一步走向纵深,其意味发人深省。在汉武帝的意识里,四海之内,只有王道,哪有文道?但在司马迁心中:“只要竹简魂不灭,墨存千载有知交。”很清楚,汉武帝明白宣示,他的王道是要吞噬司马迁的文道的。同时,我们看到,司马迁的文道,惊世骇俗,也令汉武帝异常震惊。终场“廷辩”,汉武帝惊异地发现,司马迁身心虽然遭受严重摧残,但其文道精神依然故我。他再次责问司马迁在《史记》中会怎样记载李陵,司马迁仍旧回答:“以实修史,不虚美,不隐恶而已。”正是司马迁的文道精神,使他终于放弃了所谓的君王威仪,与司马迁达到和解。汉武帝最终放弃所谓王道的精神提升,与司马迁持守文道的人格力量是相伴相行的。在剧中,司马迁始终面临着汉武帝严酷的身心摧残,也正是在这种置之死地的精神历练中,司马迁浴火重生的高大形象屹立于观众心目之中。作品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司马迁文道精神的两次自我超越。第一次是,他被汉武帝打入死牢,原本是可以免除惩罚,不受腐刑的。如朝臣杜周向他所提的条件,只要答应了,是可以平安无事的。但是,那是要以损害他的文道精神为代价的。通过激烈的思想交锋,他的精神走向崇高,毅然选择了腐刑。他像凤凰涅槃般死去了,又活了,立志以笔写史,完成文道所赋予他的历史使命。司马迁文道精神的第二次提升,是在他回到故乡芝川,来自世俗社会的羞辱谩骂之声,如四面楚歌般包围了他,几乎使他精神崩溃。此时,扮演司马迁的演员,一个“僵死”动作,轰然倒地。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司马迁并没有死,竟奇迹般强力支撑,使出洪荒之力,在逆境中又一次巍然挺立。此时,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对他文道精神的再次升华予以热情肯定。看到这里,不能不使人联想到,面对司马迁,汉武帝那颗王道之心,能不静夜反思吗?能不感到震颤吗?显然,司马迁文道精神的顽强确立,是在冲破汉武帝王道所形成的重重胁迫中完成的,同时,汉武帝的精神渐次演变,是在司马迁崇高人格的完善中逐渐实现的。
经由对司马迁文道与汉武帝王道的对立以至和解过程的描写,所展现出来的那种说真话,说实话,真办事,办实事的人格力量,就是该剧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
例示4.秦腔现代戏《王贵与李香香》(获第12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由宁夏秦腔剧院创作演出。
该剧改编自诗人李季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讲述的是一个流传年久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在今天看来,是毫无新意的。因为那样的生活,早已不复存在,恶霸地主也早已成为一个历史概念。那么,该剧的现代意义究竟在哪里呢?这就是,它所展示的生活故事虽然属于过去,但将其置放于新的时代予以反观,是耐人寻味的。如果说,我们扬弃了当时那种具体的社会生活内容,聚焦主人公那种不畏强暴,冲破藩篱,奔向自我解放,实现自我自由的精神情感模式上,这部剧作便会显现出强烈的现实针对性,放射出强烈的时代光芒。众所周知,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就有“自由”二字。“自由”之所以被列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正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有大量不自由的现象存在。如人文精神失落,人们的心灵普遍受困于物欲,拜金主义盛行,有的人甚至把感官享受当作人生的唯一追求。冲破物欲束缚,提升思想境界,实现精神自由,就是这个戏像寓言一样带给我们的现代启示。该剧以新的审美理念,创造了全新的舞台呈现样式:第一,处于舞台左沿口的秦腔文武场面,直接参与到讲故事中来,本身就是作品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直抒胸臆地就是故事的精神情感表达。第二,环绕在整个舞台两侧的合唱团,团员们一律打着领结,身着整齐划一的礼服,尤其是大斜坡顶端那架钢琴,时髦而洋气,呈现给观众的是极其浓郁的现代化氛围。第三,在斜坡状的舞台中央,上演的就是王贵与李香香的爱情故事了。这样的一个舞台布局,是颇具匠心的。那处于舞台左下方的文武场面,不时地会发出各种呼唤,给人的感觉,颇似处于某种困境之人,一种渴望解放的挣扎,一种对于自由的向往。与其相反,舞台上的合唱团,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自由精神的象征。它似乎在暗示观众,该剧是把发生在七十多年前的陈旧故事,用现代眼光来审视的。正是合唱团及其钢琴演奏这样一种现代眼光,使人对这个陈旧的爱情故事生发出诸多联想。第三,作品将传统与现代,西洋与本土,高雅与通俗,熔于一炉,浑然一体,相映成趣,本身就具有可观赏性。各种艺术虽然韵味不同,但在同一精神的浸润之下,主创人员努力使其既和谐统一,又富于美感。比如,男主人公与合唱团员以及文武场面的对话,彼此相互应答,都产生了妙趣横生的反思力量。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采用合唱团这样一种呈现样式,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审美效果了。
以新的时代眼光,重温主人公不畏强暴,冲破藩篱,奔向自我解放,实现自我自由的情感模式,摆脱世俗束缚,提升思想境界,走向精神文明,就是该剧所表达的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
例示5.儿童剧《24个奶奶》(获塞尔维亚第26届苏博蒂察国际儿童戏剧节最高剧目奖),由西安演艺集团·儿童艺术剧院创作演出。
民俗儿童剧《24个奶奶》,描写小主人公翔翔被父母送到乡下,随奶奶生活一年,其身心逐渐融入乡野田园的精神情感流程。那是一段充满诗意的童年生活,一段韵味无穷的乡村记忆。它启示我们,要在广阔的自然社会环境中,拓展孩子的视野,培育孩子的性格,丰富孩子的情感,唤醒孩子充满生气的自由性情。观赏此剧,使人感受到一种勃勃生机,一种浓浓诗意,一种融入大自然的无比酣畅。在这里,一切都是奇妙的,新鲜的,美好的。惊蛰,春雷唤醒了动物,春风吹开了桃花,春雨沐浴着种子,彩虹横跨万里碧空;夏夜,吃从水井里提上来的凉甜西瓜,仰望繁星璀璨的银河,听奶奶讲述牛郎织女的悲情故事;金秋,和奶奶一起剪纸做风筝,一起挎篮捡粮食,享受奶奶魔术般高超的面条技艺;寒冬,奶奶领着翔翔看芯子表演,竟然还硬着心要让他扮芯子,锻炼他的胆量,祝福他一辈子安然无恙。在奶奶的身边,翔翔茁壮成长。当初,他动不动闹着要回城,因为“这儿没有游戏,没有wifi,什么都没有,东西看着都不好吃。”不长时间,他就情系这个地方了,改变对这个地方的看法了,连做梦都在田野里不停地奔跑。半年过去,他竟发现自己长高了,壮实了,而且奇异地发现,自己正像所奶奶说的,“你就是这里的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干年后,奶奶去世,他那么怀念奶奶,不能不使人再次回味他的那段乡下生活。翔翔精神的丰富与成长,和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奶奶这个艺术形象是分不开的。奶奶和翔翔在一起的一言一行,实际上进行的就是传统文化的传承,潜移默化的传统文化教育。如翔翔刚到奶奶家,一开口说话,奶奶便严肃打断他:“叫人!”且如此者再三。很清楚,奶奶嫌翔翔不称呼她便开口与她白搭话。叫人称呼人,是知礼的开始,是孩童启蒙教育的第一课。再如,翔翔随奶奶捡谷子,这就远比在城里让孩子背诵李绅那首《悯农》诗,要深刻得多。尤其是翔翔要吃汉堡包,奶奶说,那不就是肉夹馍吗?翔翔要吃比萨,奶奶说,那不就是馅饼吗?翔翔要吃意大利面,奶奶更是意气飞扬,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名目繁多的关中面条。透过这一系列妙趣横生的细节,会使人感受到一个十分严肃的话题:我们的下一代,是把他们培养成为龙的传人,还是过洋节,说洋话,被西方文化所同化的洋孩子。这是否有点儿小题大做,骇人听闻,其实不然,民族传人的培养,就应该从这些日常小事做起。该剧的舞台呈现,一反儿童剧长期形成的某些陈旧模式,注重从内容出发,结合儿童特点,创造新的表现形式。演员表演,一招一式,看似不大讲究,甚至有点粗糙,实际就是一种儿童意识。如雨后彩虹,有人拉起一条画有彩虹图案的布条,便意境全出。蝴蝶飞舞,就让演员于光影之下明明白白挑着蝴蝶在眼前闪动。井台打水,辘轳竟是由人扮演的,人的胳膊就是辘轳把。收割季节,农民碾场,人在地上滚动,人便是碌碡。其实,这种带有玩耍特征的随意性,其实体现的是更具艺术性的审美追求。
作品描写小主人公翔翔在乡下生活,由不习惯到习惯,由迷恋城市生活到情系乡野田园,由病恹恹的苍白无力到浑身充满精气神的变化,就是这个作品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