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心中要有舞台
有一年,陕西省文化厅在西安临潼区举办创作人员培训班,邀请话剧《郭双印连他乡党》的导演王小琮先生授课。王导演上讲台第一句话就说;“文学是戏剧最大的敌人”。话一出口,就引起一片热议。事后,陕西省艺术研究院的《艺术界》杂志还为此出了专刊,我也写过一篇“正确处理戏剧与文学关系”的文字。大概意思是,戏曲剧本同一台戏之间,我以为至少有三层相互依存的关系。
其一,戏曲是综合了包括文学在内的多种艺术因素的综合艺术,在这多种因素中,既然以音乐和舞蹈为主要表现形式,那么,在《辞海》的解释中,为什么要将文学列在各种因素的首位呢?是一种习惯性地排列,还是有意为之?我觉得,这绝非无意,而是在表明,对一台戏来说,应首先有剧本,尔后有其他因素介入。剧本对于一台戏,有起根发苗的意义,也就是人常说的,剧本是一剧一本。如果把一台戏比做一棵大树,剧本就是树根,大树是由树根生长起来的;如果把一台戏比做一座大厦,剧本就是地基,大厦是在地基上建造起来的。
其二,正如上面所说,戏曲是以“歌”和“舞”为主要表现手段演故事的,而在“歌”这个概念中,一般应有两方面的东西,一是声乐,一是器乐,而“声乐”除了乐曲,还有唱词。这唱词便是文学。戏曲中的“歌”,还有一种似唱非唱的“唱”,我们通常称作“念”的,那或长或短“念”的东西,也是文学。说到这里,顺便需要提及的是,把剧本比做“地基”、比做“根本”,似乎又不完全准确。因为不管是“根本”还是“地基”,都是深埋在地下的,是看不见的,而唱词和念白,并不是像“树根”“地基”那样埋在地下,它们是听得见看得见的。
其三,从欣赏的角度看,观众去看戏,看戏中的什么,也就是说,一台戏可以为观众提供哪些可欣赏的东西。一般都会认为有两点;一是“歌舞”,即表演和唱腔,各个行当各种风格的演唱,吸引了大批观众。尤其是大量传统戏,剧情几乎人人皆知,观众仍然反复去看,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听那回肠荡气的唱腔,去看那洒脱细腻的表演。二是故事,故事中的人物,人物的情感和命运,每一位观众都会从戏的假定性的人物和故事中,得到各自的审美体验和感受。在这里,我们就会清楚地看到,戏中的思想、人物及故事,通常是由剧本提供的。
从以上的辨析中,可以发现,戏曲剧本对于一台戏来说,就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除了“歌舞”之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再把它扩大到文学和戏剧两大文艺类别的层面,是否可以说,文学和戏剧原是一种“朋友”关系,“同盟”关系。当然,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的,正因为是“朋友”,才有可能成为敌人;正因为是最要好的“朋友”,才可能成为最危险的敌人。认为文学是戏剧最危险的敌人,绝不是无稽之谈,它在特定范围之内,自有其道理。那么,这个特定范围是什么呢?也就是说,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产生文学变成戏剧的敌人这种可能性呢?仍以戏曲为例。戏曲毕竟是以“歌”和“舞”为主要手段演故事的。当各种艺术共同联袂完成一台戏的呈现任务时,歌舞无疑处于主导位置,而包括文学在内的其他艺术因素,则处于被同化的位置。请注意,“歌舞”的这种主导位置,就是我们常说的,戏曲是以演员表演为中心的,所谓“同化”,就是要把一切都转化成舞台语言,即“歌”和“舞”。这种以“歌”和“舞”为主导,其他因素被同化的舞台呈现方式,决定了在一台戏的整个创作过程中,有两点需要引起高度重视。一是要真正把剧本写成行动的脚本,在行动中突出情感,使之服从于演唱,充分发挥演唱长于抒情的特点。包括念白,在剧本创作阶段,有些编剧常常不大重视它,甚至一些传统戏,也都把它搞得鄙俗不堪。其实,要真正写好念白,是很难的。人常说“千金话白四两唱”,就是这个意思。它难就难在,不仅要把它写得雅俗共赏,更重要的是要有动作性,要形象化,要追求与戏曲音乐和表演的完美结合,使其合音中律。二是在二度创作过程中,如果脚本与二度创作有矛盾之处,则应以服从“歌”和“舞”来解决。道理很简单,戏的主要表现手段是“歌”和“舞”,而不是文学语言。戏中的一切都是“唱”出来的,“演”出来的。正因为“歌”和“舞”在一台戏中的特殊地位,一些编剧说,他在创作剧本时,只写七分戏,这的确是经验之谈。由于剧本对于一台戏,相互关系太密切了,所以,其相互产生矛盾之处,比起其他艺术样式如美术等,与戏产生矛盾之处,可能性要大得多,机会要多得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是戏剧最危险的敌人,自有一定道理。但这只是在创作过程中这个特定范围内可能出现的情况,而且这种情况,通过调整、权衡,完全能够得到圆满解决。优秀戏曲作品的创作实践一再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把它作为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观点提出来,对于剧本,进而对于文学就未免有些不公了。
现在细想起来,王导演话说得虽有些过头,但绝对有编剧高度注意的道理。就是说,文学作品是为人阅读的,剧本是为舞台二度创作所用的。阅读文学作品依赖的是想象,观看舞台演出借用的是直观,两者有根本区别。由此出发,剧本的写法和文学作品的写法,绝对是两回事儿。剧本就不能用文学那种铺排性的发散性的笔法去写,应该重视人物按照自己的意志,带着某种目的去行动,做戏剧情节的提示。有一年,陕西组织重大戏剧创作项目评审,其中有一位作家朋友写了一部戏,我只看过几页,就不再看了,因为他还没能掌握剧本的基本特征。看他的剧本,感觉像读小说。当然,剧本毕竟属于文学范畴,编剧必须具备作家的一般修养。有的小说作家跨行创作剧本,一旦掌握了舞台特征,也会写出优秀剧本。譬如;
有位小说作家写过一部戏叫《汉剧长生》,最初稿子拿出来,就是文学思维。在省剧协召开的戏剧创作研修班上,有专家明确指出,这剧本在舞台上就没办法排练。意见完全正确。她毕竟是成熟的作家,在了解了舞台以后,对剧本做了大幅度修改。以后,这个剧本在省上的剧本评奖活动中,获得了一等奖。
再举一个例子;
汉中市有位年轻剧作家,文学修养极好,很有才华,这从读她的剧本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出来。但是,又总觉得她的剧本有过分追求文学品味的倾向。如她创作的剧本《梦想合租屋》,就是可以作为文学作品来读的。它让人感到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情绪的燥热和无奈,一种精神的漂泊和游荡,一种与现实的隔膜和不协调,一种郁闷的心绪和不自由。至于具体作品情节我就不具体分析了。作品对于精神情感的表达,比较朦胧,甚至有些晦涩。但是,这样的作品,往舞台上搬,就比较困难,难就难在它提供的更多是感受性的东西,较少具有感性确定性的直观情节。即使搬上舞台,对于一般观众的欣赏,也会带来一定障碍。我觉得,像这样富于才华的作家,一旦掌握了舞台特征,重视深入实际,注意从生活中搜集素材,关注贴近群众的话题,创作出具有时代精神的好剧本是指日可待的事。
当然,剧本也可以供阅读,像莎士比亚的剧本,文学性极强,阅读效果似乎不比舞台演出效果差。但是,话说回来,剧本毕竟是为舞台演出奠基的。
文学和戏剧之所以是两个门类,最大的区别一如上述,一个是文字阅读,一个是舞台直观。这就带出来一个话题;把文学作品改编成戏剧,本身就是一次再创造。这几年,改编名著的舞台作品不少,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改编的《白鹿原》,就比较成功。它没有参加全国性的什么赛事,也没有得什么奖,但在全国各地演得十分红火。有一位剧作家曾经问我,改编人家的长篇小说有什么意义呢?再改再编,都超不过原作。一般来说,要超过原作,几乎不可能,因为原作本来就是经典。但是,这位剧作家的确提出了一个挺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要把名著改编为戏剧呢?我认为,固然文学名著具有观众效应,但是更为重要的,戏剧并不见得就不能超越原著。它会发挥舞台优势,使得原作某些精神得到极致表达。由于舞台的直观效果,原作的某些情节会展现出极大的艺术感染力量。如话剧《白鹿原》田小娥之死;
田小娥的骨殖被焚烧,封于窑洞,镇于塔下。其时,彩蝶飞舞,被化用了的华阴老腔突然弥漫开来,营造出一种震撼人心的醒世效果。田小娥是一位具有自由意识的女子,在那样一个昏暗的生活氛围里,是被作为反面教材来处置的。[16]
这种在瞬间被放大了的直入魂灵的悲情效果,在文学作品中得慢慢品味才可能获得。
再如话剧《平凡的世界》;
孙少安爱田润叶,田润叶也爱孙少安,由于穷,孙少安忍受了巨大的情感折磨,娶了山西姑娘贺秀莲。孙少安与贺秀莲举办婚礼之际,田润叶托人捎来两条被面作为贺礼。但是,在剧中,田润叶是带着被面亲自来到结婚现场的。有情人相见,真是利刃穿心,又不得不笑脸相迎,这就以直观的方式,强化了原作的精神内容。
还有,原作以大量的篇幅,描写当时煤矿工人的生存状况,他们不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井下,精神生活更是贫瘠枯燥,不见阳光。用他们的话说,老婆就是他们心中的太阳。在剧中,编剧据此创造了一个不雅细节,即孙少平来找师傅王世才,恰遇王世才大白天与老婆在屋里做爱。这似乎不大雅观,但它以直观的方式更强烈地反映了原作的意思。接着,就是这个王世才,在井下英勇救人,钢筋穿胸,血洒煤坑,煤矿工人特有的粗粝之美,瞬间树立在观众心中。[17]
以上文字所涉及问题,前面各章不同程度均已提及。此处集中赘述,以期引起戏剧主创人员的注意。
淮剧《小镇》剧照 (中央戏剧学院边文彤教授供稿)
【注释】
[1]徐晓钟;《导演艺术论》(上),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页—110页。
[2]胡安忍;《幕外戏谭》,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70页。
[3]胡安忍;《幕外戏谭》,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54页。
[4]徐晓钟;《导演艺术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31—32页。
[5]〔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页。
[6]徐晓钟;《导演艺术论》上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135页。
[7]徐晓钟;《导演艺术论》上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页、第137页。
[8]徐晓钟;《导演艺术论》上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页、第137页。
[9]〔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0页。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
[11]〔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2]〔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3]〔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14]宗白华;《美学与意境》,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6页。
[15]〔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2页。
[16]胡安忍;《幕外戏谭》,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22页、第156页。
[17]胡安忍;《幕外戏谭》,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22页、第1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