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情致

一、什么是情致

一台戏应该表现什么?主创人员可能会想到主题、主题思想、主脑,或者中心意思等等。前面已经提到过,所谓主题、主题思想、中心意思这些字眼,笔者不主张用于艺术作品包括戏剧作品上。这是因为,一旦对它在理解上产生误解和偏差,就会把本来属于作品自身有价值的东西过滤掉了,纯粹去表现一种抽象概念。一台戏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那么,承载这一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的形式是什么呢?当然是人物,是经由主人公行动所形成的那个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只承载一个主题或中心思想的人物,会是什么样的人物?肯定是丧失了个体性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充其量就像古希腊的雕塑或戏剧一样,是用一种特殊化的形象,标示一种神性的东西,一种普遍性的思想。把这个意思倒回来说,即把一种神性的东西或普遍性的思想,用一种特殊化的形象来表示。特殊化不等于个性化。特殊化的人物形象并不是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古希腊戏剧作品中的人物多是特殊化的。如前面提到的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国王科瑞翁处置那位叛逆者波吕涅科斯,就代表人的法则,代表国法,代表政府。安提戈涅埋葬这位叛逆者弟弟,代表的就是神的法则,家庭的法则。不管是科瑞翁,还是安提戈涅,他们分别代表一种神性或伦理观念,他们只能是特殊化的人物,不是个性化的人物。

个性化的人物不同于特殊化的人物的根本点在于:个性化的人物有自己的自我意识在内,有自己的人性需求和欲望在内,有自己贪恋的东西在内。人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精神聚合体,集普遍性的东西与个人各种需求和欲望于一身。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中的人物就是个性化的。如悲剧《麦克白斯》中的麦克白斯,就是一个个人欲望极强的人物。他就不单是一种普遍性精神或伦理观念的代表。他有自己强烈的私欲在其中。他是个恶棍,凶徒。但是在戏的开场,他原本是一个立了盖世之功的卫国大将军。正因为立了大功劳,诱发了他的私欲和野心,一念之差,大开杀戒,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落个自取灭亡的悲惨结局。在这里,我们并无意分析这个具体作品,意在指出,戏剧作品要努力地塑造个性化的人物,不能用那种特殊化的人物形象,标示一种神性的东西或普遍性的思想。

如何塑造个性化的人物?大作家歌德曾经提出一个词:“意蕴”。据说一件优秀的文艺作品,不论其类别,材质,风格,特性,只要从该作品外在的艺术形式下显现出更深一层、更见丰富、更加悠远、更多回味的意义内涵,我们大致都可以把它叫作富于意蕴。看来,意蕴是指作品内含的某种韵味。这个提法倒很科学,极符合艺术作品包括戏剧的一般特征。一台戏,应该体现一种意蕴。但是,对于剧作家来说,意蕴这个词,是不是又有些含糊,给人一种不明不白的感觉。意蕴也罢,精神意蕴也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真还不好琢磨,更不好操作。一台戏,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被直观的这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靠什么来完成,靠人物。那么,如何塑造人物,于是,笔者就联想到朱光潜先生翻译黑格尔《美学》其中创造的“情致”这个词:

一台戏要塑造人物形象,那么究竟应该表现人物的什么呢?情致。

情致,是我国古汉语中的一个词。它惯常出现在文艺评论文字中。如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就有情韵、情致、情志、情思等等字眼。情致的意思,在艺术作品中,似乎偏重于人物情感的表达。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对情致有专门论述,篇幅不长,只有寥寥数页,论述却很集中,意思却与上面所说的意思截然不同,有其独特所指。

还得从前面提到过的话题说起。黑格尔是一个客观唯心主义者,以他的哲学思想,有一种被他称之为绝对理念的东西(他有时候也会把这种绝对理念称为神性的东西,无限的东西,上帝等等),在人类社会产生以前就存在。在人类社会产生以后,这种游荡于天地宇宙之间的绝对理念,在各个时代会转化为各种各样的普遍力量。这种普遍力量如果用现在的时尚术语来表达,约略相当于时代精神,或者某些伦理观念。在艺术创作活动中,尤其是在以行动表现人物性格为特征的戏剧创作活动中,这种普遍力量,或者时代精神,或者伦理观念,是不能直白地孤立地出现在作品之中的,必须用感性生活形态赋予它们一种定性,使其融入具体的个性化的人物形象之中,体现于活生生的人物性格之中。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

艺术作品充塞的是一种生气。“在这种生气之中,普遍的东西不是作为规则和规箴而存在,而是与心境和情感契合为一体而发生效用,普遍的合理性的东西和一种具体的感性现象融成一体才行。”[1]

神性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普遍性的精神,在艺术作品中,不能孤零零存在,不能作为一种规则而存在,也不能拿它来规劝人,告诫人,而是要与人物的心境和情感融合为一体,使这种神性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普遍性的精神意蕴与个性化的人物性格达到有机统一。这种神性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普遍性的精神与人物性格达到有机统一,黑格尔是用一个希腊词(πaθοs)来表示的。这个希腊词,按照上述说法,原本包含有一种悲情的意思。为什么其中会有一种悲情产生呢?比如希腊雕塑,你把一种神性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普遍性的精神,凝固在一个特殊化的人体形象上,神性那种无限的自由精神反倒不自由了,于是,就有了悲情的意味。我们中国人的文化传统是一种乐感文化。可能由于这个原因,朱光潜先生在黑格尔《美学》中译本里将παθοs翻译为“情致”,把它中国化了。如此看来,情致实际上指的是一种普遍性精神的个性化,一种伦理观念的情感化。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中还有一句话,把情致的意思说得更为深入,他说;

虽然实体在个体性身上显现为个体性的情致,而个体性则显现为赋予实体生命、因而凌驾于实体之上的东西;但是个体性是一种同时就是行为者的个性的情致。[2]

这里的“实体”,指的就是一种神性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普遍性的精神。“实体在个体性身上显现为个体性的情致”,“而个体性则显现为赋予实体生命、因而凌驾于实体之上的东西”,意思就是说,由于普遍性的东西要依赖于个体性来实现自己,所以个体性则显现为赋予普遍性的东西以生命。人是活生生的人,是有顽强生命力的人,由于个体性的有生命力的活动,那么就赋予普遍性的那种抽象的无生命的东西以生命,因而个体性是凌驾于那种普遍性的东西之上的。上面强调了个体性,最后一句接着返回来又强调普遍性,“但是个体性是一种同时就是行为者的个性的情致”。虽然是个体性给了普遍性以生命,但是,这个个体性的情致,毕竟是普遍性的,是个性和普遍性捆在一起的。情致是普遍性与个体性的辩证统一。这也就等于明白地告诉我们,情致和单纯的情感,情欲,情绪都不一样。它不是个人的偶然性的情感,情绪,情愫。它有点相当于哲学家康德所说的“共通感”,即它有一种普遍性,但是它又是一种个体性激情,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激情。一种普遍性的精神,为什么要显现为人物的情致呢?很显然,它是要把这种普遍性的精神,从个体性身上体现出来,把一种普遍性的精神,体现为个体性身上的一种情致。普遍性精神说不上有什么情感,但从个体性身上体现出来就有了情感,但这个情感又是普遍性的。这里情致的“致”,就是一种格调,情感的格调。它既具有普遍性的格调,又体现为行为者的个性的格调。它是个别性与普遍性的统一,普遍性精神内容的个性化。由此可见,情致是沟通一部艺术作品理性内容与感性生活形态之间的桥梁,也是一部艺术作品之所以被称为艺术作品的特征所在。作为一台戏,直观一个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在塑造人物性格时,主要地应该表达人物的情致。

对于一台戏来说,人物情致的表达更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一台戏,前后两个多小时,时空有严格限制,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精神情感的揭示,要求相对单一且比较集中。这就决定了戏剧不可能像叙事文学那样,多角度多侧面从容不迫地去描写人物,而是通过人物在特定情境中,带着一种目的性的行动,去表现主体心灵具有普泛意义的精神内容。人物行动的某种单一的目的性,就决定了一台戏所表达的通常是主要人物身上的一种情致。戏剧文本,一般描写一人一事,即经由一件事,表达人物身上的某一种情致。

对黑格尔将某种普遍力量或伦理观念以个性化的方式表达出来,朱光潜先生将其翻译为“情致”,对此,学界也有不同看法。如王元化先生就指出;

在外国文艺理论方面,古代希腊人也有过类似的用语。他们所说的(παθοs)一词,就可以恰当地译为情志。[3]

他指出,情致这个概念并不准确,比较准确的概念,应为情志。如果说,情致偏重于情感的表达,那么情志的志,显然强调了理性内容的成分。把这个意思再说得明确一点,情致偏重于情感形式的创造,情志兼容了理性内容的表达。其实,在黑格尔那里,一部艺术作品,具体到一台戏,理性内容与情感形式原本就是一个东西。黑格尔讲艺术美是理念,就不是通常意义上我们所理解的那个理念,而是指一部艺术作品内容与形式形成一体化的那个整体,是包括作品感性生活形态在内的。具体就一台戏来说,理念应指包括舞台呈现在内的整个作品,而不是所谓的主题思想,或精神意蕴。关于这个意思,他是这样说的;

就艺术美来说的理念,并不是专就理念本身来说的理念,即不是在哲学逻辑里作为绝对来了解的那种理念,而是化为符合现实的具体形象,而且与现实结合成为直接的妥帖的统一体的那种理念。[4]

艺术美的理念,就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理念。什么是我们平时说的理念呢?就是在形式逻辑里面进行逻辑推理的那种理念。艺术美的理念,已经化为了具体形象,已经和现实直接地妥帖地成为一个统一体。这就是说,艺术作品的理念,是把感性生活形态与精神内容合二为一达到高度有机统一叫作理念。黑格尔把这种符合理念本质而显现为形象的理念,还起了一个名字,叫作理想,或叫作艺术理想。可见他在美学中所谓的理想,艺术理想,也不是惯常意义上的那种理想,如某种信仰的远大理想,而指的就是感性生活形态与理性生活内容高度融合统一的艺术作品。他还说,艺术创作之所以注重形式的创造,就是由于外在的、实在的、也就是感性的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自身的因素。形式主义美学注重形式,就是创造一种形式,代替要表达的那种精神内容。形式主义美学的进一步发展,就成为符号论美学。也就是说,我们把为作品内容创造的那个形式,看作是作品精神内容的一个符号。这一切无不表明,在艺术作品之中,形式是内容的形式,内容是形式的内容。形式是内容固有的因素,不是内容是内容,形式是形式。艺术作品的内容与形式,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类似这样的意思及其论述,在黑格尔的《美学》里面,比比皆是。我们甚至可以说,内容与形式的一体化,是黑格尔《美学》体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理论,也是德国传统美学在黑格尔手里达到高峰的主要标志。作为戏剧创作人员,这是需要特别予以注意的。至于用情致好,还是用情志好,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对黑格尔的原意应有一个正确的理解。如果说,把内容与形式硬要割裂开来说,黑格尔倒是非常重视内容的。从这方面看,王元化先生的情志说,很有警示意义;另一方面,从一种内容在艺术作品中必须外化为一种形式来说,朱光潜先生的情致,似乎更契合艺术作品的特征。从我国的戏剧创作现状出发,从克服戏剧文本的概念化、政治化、宣传化、意识形态化的弊端考虑,笔者比较倾向于采用情致。因为创作艺术作品,尤其是作为一台戏,应是主要人物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的完整描绘,而人物主体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的表达,是全然融化在人物的情感流程里面的。

笔者之所以要专门介绍黑格尔的情致说,就是因为在目前我们许多剧作家的戏剧文本中,理性内容未能完全转化为人物的精神情感,未能完全转化为人物的精神个性,未能完全转化为人物的心灵样态,也就是说,神性的东西,无限的东西,普遍性的精神内容,没有转化为一种情致,舞台上总是留有唯恐观众没有领会某种精神内容的概念化痕迹。这样的戏剧作品我们通常说它没有戏。作为专业编剧,对这种没有戏的概念化作品,一般都不大喜欢甚至反感。但对于如何把一种精神内容转化为对人物情致的描写,就比较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