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实践中转化
一台戏说到底,是对于人的自由精神的表达,是对人的心灵走向自由境界过程的描绘。即使是负面人物,也可以看作是为这种自由精神的弘扬而存在。就是说,要表达一种正能量的东西,就得让它在与它的对立面的矛盾运动中,才能表达出来。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
任何东西都是在自己以外的一种异己的东西之中。
任何一种精神,都存在于它自身之外的异己的东西之中。自己的精神不在自己内部,要从他外面的东西中去看。这个意思,是戏剧冲突的要义。英模人物的事迹再先进,如果没有对立面人物,展示在舞台上是没有戏的。任何东西都是“生活在别处”,从别的东西中看到自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一些揭露人性丑恶的戏剧作品,其旨趣正在于呼唤人性的善良与回归。如根据朱晓平系列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桑树坪纪事》就是一部揭示人性丑恶的作品;
《桑树坪纪事》系列小说所描绘的苦涩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时”“空”的交叉点即极“左”路线猖獗的年代和桑树坪———这个闭锁的西北山区贫瘠苍凉的小山村,也就是极“左”路线和愚昧、野蛮的封建文化心理相交叉。……极“左”路线和中国封建的思想意识、封建意识和极“左”路线的种种结合,相辅相成,赤裸裸地在“桑树坪”演出了一幕幕惨剧。[6]
那么,话剧《桑树坪纪事》就是要揭示在极“左”路线统治下的这种封建文化心理。徐晓钟说;
所谓“封建文化心理”我想指的是:
宗法观念,宗族制,家长制,封建特权;
扼杀正常人性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
愚昧,野蛮,心灵处于黑暗,生活处于混沌;
狭隘,保守,闭锁,僵化。
这是我们《桑树坪纪事》的“演出的最高任务”[7]
这台话剧,就是要展示我们民族性格中的这种残缺和污垢。它所要达到的目的或者现实性有三点;
(1)揭出极“左”路线、封建意识、封建文化心理的野蛮与罪恶,引起疗救的注意。(紧接着,他引了鲁迅《狂人日记》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2)激发人们提高整个民族思想道德素质的自觉性和迫切感。
(3)从而使我们的民族甩开精神的枷锁和羁绊,振奋起献身现代化建设事业的热情和创造精神,使祖国更快一些前进。[8]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揭示负面的东西,实则是在树立正面的东西。
如果说,戏剧是人作为人不断地解除精神束缚走向自我解放的表达。那么,人物精神上的这种自我解放是如何实现的?也就是说,人物是如何不断地走向精神的自由的?要注重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实现人物精神心灵的渐次转化,切忌思想上的空头说教。如马健翎先生的现代戏《大家喜欢》中的“王三宝开荒”一折;
主人公王三宝是个大懒汉,大烟鬼,浑身像抽了筋似的,面如魔鬼之色,手无缚鸡之力。乡长带他一起开荒种地,王三宝开始是连头也拿不起来的。在乡长的带动和鼓励下,待这场戏结束,他也仅仅是能把头举过头顶,向下挖那么一下,再举过头顶,没挖下去,然后就累得躺倒在地上了。
这折戏就直观地告诉我们,人物的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说变就变的,是在生活中缓慢地逐步地进行的。从哲学思想上来讲,它是一个“教化”过程。所谓“教化”,就是指人物在生产生活的实践活动中,通过行为外化自己,再经由外化的东西反思自己,使自己的精神得到提升。那种通过一番空头说教,人物思想瞬间变化的戏剧情节,由于没有人物自身的外化和反思环节,精神是虚假的,无力的,不能令人信服的。
注意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实现人物的精神转化,是一切优秀戏剧作品的美学特征,尤其是在中国传统戏曲的优秀折子戏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我甚至觉得,诸多传统折子戏之所以长久流传,久演不衰,其魅力就在于能够在感性生活实践中细致地展示了人物精神的这种转化过程。如《打神告庙》;
敫桂英就是在“告庙”的生活实践中达到一种精神的转化。
再比如,秦腔传统戏《铡美案》中“杀庙”这场戏;
秦香莲恓恓惶惶带着一双儿女栖身破庙,陈世美差遣韩琦尾随追杀他们。韩琦出场,我们会看到,他领命在身,杀气腾腾,摩拳擦掌,甚至做出一刀而置人于死地的动作,但是,他最后不但没有杀害秦香莲及其子女,反倒引颈自杀。从杀人到自杀,韩琦的精神情感彻底翻转,就是在追,逃,寻,躲,杀,护,逼,问,哭,诉这一系列追逃的动态生活流程中完成的。
再比如秦腔传统戏《秋江月》中的《打镇台》一折;
小县官王震开始是不敢鞭打比他官阶大的镇台李庆若的,王震是在与李庆若的交锋过程中,自己给自己壮胆,从试着下手打到终于打了镇台李庆若。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内心由弱变强,是在审理李庆若案件这个生活实践中逐步完成的。
不仅我国的优秀传统戏,国外的优秀戏剧作品,也是这样。重视在实践中实现人物精神心灵的转化,比较精彩的,仍然首推莎士比亚。如悲剧《奥赛罗》;
摩尔人奥赛罗从不相信妻子代丝德蒙娜在情感上会背叛自己,到终于相信妻子和他的副将凯西奥有染,就是在一个复杂的生活实践中完成的。该剧第三幕第三场就详细地展示了他的这一段精神演化历程。小人亚果开始在他面前拨弄是非,他根本不相信妻子会出轨。亚果伪装好人,一次又一次给他使坏,他竟浑然不觉,一次又一次错认亚果,埋下悲剧的种子。他从不相信到犹疑,到困惑,到怀疑,再到逐渐地相信了,是在他与亚果这个小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次完成的。
不仅《奥赛罗》,《李尔王》更是如此。
该剧第三幕第四场,描写李尔王在暴风雨中,疯疯癫癫地呼唤:“赤裸裸的可怜人,不论你们在哪儿,遭受到这种无情的暴风雨敲打,凭你们光光的脑袋,空空的肚皮,凭你们穿洞,开窗的褴褛,将怎样抵御这样的天气啊?啊,我过去,对这点太不关心了!治一治,豪华,袒胸去体验穷苦人怎样感受吧,好叫你给他们抖下多余的东西,表明天道还有点公平。”李尔王思想的转变,精神境界的提升,显然是在遭到女儿抛弃,流浪于荒野的非人境遇中实现的。
有没有一种人物,其精神本来就处于最高点,不需要提升呢?这样的人物现实生活中是没有的。如果有,那便是神。艺术作品当中即便有,那就是曾经在那个历史时期出现过的高大全式人物形象。把人神化是没有审美意义的。即使神话中的人物,也要把他人化,在生活实践中写出他的精神成长流程。由福建省莆仙戏剧院创排的莆仙戏《妈祖》,就是很好例子;
在历史上,相传妈祖是实有其人的。她在世的时候,曾经做过许多好事,在她去世之后,她慢慢地被神化。妈祖其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已无迹可考,留下来的只是她作为神的形象。如她能呼风唤雨,渔民海中遇难,她现身作法,可以使遇难之人从恶浪中脱险。那么,作为一台戏,怎么来写妈祖,就是把她当人来写,描写她在生活实践中不断成长的形象。作品描写她是出生于普通渔民家庭的女孩,是一次次海难引发她树立献身大海的宏愿。她能够通过海螺听到海涛,也只不过经由这个细节,暗示了她的聪颖。她能够观天象,测风云,并非神性,显然是数年刻苦修炼的结果。作品写她察看云形变化,预知风暴降临,也都是努力地建立在一种科学的原理之上的。当然作为艺术作品,展示一种科学原理并非艺术的价值取向,但是在这里,科学原理更多的标示的是主人公的生活实践。她少不更事,人们不信她的话,出海捕鱼,遭遇风暴,这样的情节,就证明了她还是一个成长中的孩子。她情急之下,点燃自家的房子,为惊涛骇浪中的渔船引路,这个舞台行为,既符合少年特点,又表现了她较少心理羁绊的纯真情感。该剧还着力对神话传说中的故事情节进行改造,将其有机的纳入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之中。譬如,她被母亲幽禁织布,魂灵出窍,拯救父兄。在神话传说中,是母亲前来探视,她受惊掉梭,暗示兄长遇难。在该剧中,对这个传说做了重新处理,其传达的意思是,兄长遇难,是她学而未成,法力不济所酿成的后果。恰恰由于这个情节,使她更加坚定了学法的决心和信念。该剧不仅在生活实践中将妈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写,更注重妈祖作为一个人情感概念的完整表达,心灵流程的细致描绘。作品貌似详细地讲述了妈祖从一个聪慧的小姑娘到飞腾成仙的人生经历,其实真正体现的精神意蕴,却是妈祖精神心灵在生活实践中不断提升,不断丰富,不断完善,不断实现自我超越的升华过程。为了“靖海难,弥悲伤,让父母见子平安回,让孩童从小父爱满。海上不再冤魂飘,家家都能庆满堂”,她根除尘念,身许大海。在这里,我们看到,她与她自小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以身相许的阿龙哥哥依依惜别。在这里,她毅然决然与对她苦苦相劝,并为她终身大事费尽苦心的母亲不懈抗争。她对信念的持守,感动了母亲,使母亲终于接纳了她,与她在精神上达到同一,真令人感到欣慰。她离开大地,飞上天空,体现的是精神的脱俗和净化,崇高境界的圆满和实现。顺便还应提到的是,该剧对于马库斯这个人物的设置,粗看似乎多余,细想颇具匠心。他是一名外商,又来自波斯,这就不能不使人将它同海上丝绸之路联系起来。这对妈祖的博大胸怀显然是一个有力的陪衬。妈祖的精神是超越国界的,是惠泽世界的。妈祖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作品对妈祖人生历练的展示,对她一步一步走向崇高的道德品质的呈现,对她从小我渐次走向大我的精神转化的讲述,是该剧真正的审美价值所在。黑格尔说:
“每个个体,凡是在实质上成了比较高级的精神的,都是走过这样一段历史道路的。”[9]
这里所谓“成了比较高级的精神”,指的就是人的精神的提升现象;所谓“这样一段历史道路”,指的就是“人的教养”的漫长“生成过程”。也就是说,人的精神的提升是在漫长的生产生活中形成的。尽管黑格尔所讲的道理与现实生活无关,其生成过程是在精神思维中进行的,但他讲的人的精神提升是一个漫长过程,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启示。马克思说;
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10]
穷人对最美丽的景色毫无感觉?是因为他穷,无饭吃,无衣穿,久而久之,就对美丽的风景失去感觉!商人对矿物的美熟视无睹,是因为长期做生意,老想着如何赚钱,所以没有心思观赏矿物之美!穷人也罢,商人也罢,显然是长期的生活现实使他们发生了异化。也就是说,人的心灵被物化,是长期的生活现实所致。人的这种“异化”和“物化”,不是几句话就能够奏效的。作品中人物心灵的转变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