匮乏与寻找:黑道人物的情感状态

二 匮乏与寻找:黑道人物的情感状态

从影片中的一些细节中可以获悉,阿华来自大屿山,从小来旺角求生,14岁开始杀人(拿安家费)。从阿华不识英文来看(英语是当时香港的官方语言),他受教育的程度有限,这都折射了他来自一个残缺家庭的事实。再看乌蝇,拿到了安家费后,除了给阿西一点补偿之外,还买了一台冷气机想送给母亲,但到了调景岭(香港一个著名的棚户区,这表明乌蝇贫寒的出身),母亲却不想见他,更不要他的冷气机,且明显另找了一个男人。

因此,阿华和乌蝇这两个黑道人物都来自贫寒甚至残缺的家庭,他们从贫民区来到都市打拼,似乎必然走上黑道。黑道的危险与动荡,亲情的缺席,爱情的不稳定,使他们的生命似乎只有友情是可以依持的东西。这就可以理解,乌蝇如此不争气,阿华还是处处维护他,甚至以生命去完成乌蝇的心愿。因为,乌蝇可能是阿华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后来还有阿蛾)。阿华与乌蝇之间情同手足的友情是他们在冰冷世间唯一的慰藉和温暖。

从阿华与女友Mabel的关系来看,这些黑道人物的情感没有安定感,没有承诺,更没有未来。所以,女友最终只能带着一身伤害离开阿华。从阿蛾与阿华在一起的时光来看,与黑道人物在一起似乎也只有担心和恐惧,以及无处不在的离别和伤痛。阿华也知道自己的生存状态不适合谈一场真诚的爱情,所以只对阿蛾有谨慎的许诺。

本来,阿蛾与大屿山的那个医生可以有平静的幸福,但表哥的不期而至,又让一切推倒重来。或许,在阿蛾眼中,医生与表哥代表了两种情感维度:医生代表乡村式(大屿山)的平和、宁静、淳朴,但相应地缺乏生气和变化,容易保守、封闭、凝滞;阿华作为在旺角立足的黑道人物,虽然生活动荡,充满危险,前途黯淡,但焕发出一种都市独有的活力,一种因变动不居而产生的刺激与浪漫,代表的是开放、进取、血性阳刚,以及铁肩担道义的豪迈,敢做敢为的洒脱,超脱于世俗之外的独立与神秘。显然,阿蛾将阿华作了一定的美化,将阿华的职业和生活涂上了一层“侠客”的豪情,却对其生活中的不安定缺少相应的思想准备。但是,旺角及阿华对阿蛾有着莫名的诱惑力,阿蛾已经不能忍受大屿山那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悠闲。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白天,阿华偶遇曾经的女友Mabel,她已经结婚,且已怀孕。这让阿华多少有点失落,他似乎一下意识到生命中的空缺,一下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和对情感慰藉的渴望。这时,影片让两人分立一根柱子两旁,是一种阻隔的意象(图10)。阿华的惆怅无可排遣,他在一间酒吧投下一枚硬币,听着点唱机里传来的《激情》,歌声正似他如潮的心事。在一个上升镜头中,是阿华的近景,他陷入沉思,一辆公交车疾驶往大屿山。大屿山的街道显得冷清幽暗,没有旺角那种亮如白昼的繁华与喧闹,倒有一种远离尘嚣的平静。阿华与阿蛾在码头前相遇,阿华在临走前对阿蛾说,他找到了她藏的那只杯子。阿华在船上扔掉了那只杯,似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这时,阿蛾打电话给阿华,叫他在梅窝码头等她。

图10

阿蛾一路追赶着来到梅窝码头,从公交车上下来时,红色的车身构成她的全部背景,这既是一种激情的符号,恐怕也是一种不祥的预警。阿华从她身后抓住她的手,两人奔向电话亭,又是晃动镜头,且用高速摄影,将激情和浪漫放大。两人在电话亭忘情拥吻,画外音的歌声也到达高潮,画面逐渐曝光过度,像是被激情灼烧了一样,最终变成一片空白(图11)。阿蛾问阿华为何现在才来找她,阿华说,“因为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我不可以答应你些什么。如果我不是挂念你,我不会过来找你。”也许,这种浪子般的率性而为使深陷循规蹈矩生活中的阿蛾异常着迷,她犹豫着走进了阿华的房间,选择了激情,也选择了不安定。在一个大屿山的日景里,阿华与阿蛾亲密地行走在一起,阿蛾在影片中第一次穿了红色的开衫,下面是短裙,显得青春靓丽(图12)。阿蛾说,她不想在这里做了,她想去九龙找工作,而且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这正是影片中人物的悲哀之处,也是他们这份爱情的悲哀之处。阿蛾不知道,正是因为她身上浸染着来自大屿山的单纯质朴的气息,令生活在旺角躁动不安空气中的阿华如沐春风,令阿华在遇见她之后若有所失。当阿蛾到了旺角,她将失去这种“泥土的芬芳”,成为一个麻木冷漠的都市人,并将看到阿华神秘面纱背后的凡人底色。

图11

图12

可是,随着乌蝇与Tony之间的纠葛愈演愈烈,阿华为救乌蝇而与Tony一伙发生正面冲突,并被对方打得不成人形。在大屿山的旅馆里,阿华安慰阿蛾不要担心,只是皮外伤,阿蛾说那么下次呢?阿华说,“我做事从来没想过下次。除了一样,就是下次我出香港,我要你同我一齐出去。”两人在床上亲热,这时切入三个空镜头,前两个都是有路灯杆的山岭(中景,平角度),第三个是一片树梢的近景(俯拍)。如果说第三个镜头代表了一种对远离尘嚣的宁静与幸福的向往,那前两个镜头意味着远离尘嚣的安宁并不存在(路灯杆象征着工业文明对“自然”、“宁静”的冲击)。或者说,阿华所欲追求的远离江湖恩怨的乐土是不存在的。这三个镜头之后,是阿华与阿蛾裸身睡在一起的近景画面,但这时呼机响起,尘世的烦扰最终还是入侵阿华的两人世界。阿西告诉阿华乌蝇收了安家费的事实。阿华决定乘坐公交车回去。公交车开过时,车身的血红色充满整个画面,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公交车开过阿蛾身边时,又是一片血红。[1]在阿蛾的近景中,观众可以清晰看到她心情的变化:平静中的忧伤、忧伤中的潸然泪下、感慨万千的酸楚、一声叹息后的离去(图13)。——黑道人物自己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与情感,她怎么可以在他们身上寄托情感的归宿?

图13

阿华在大屿山疗伤时,旺角的生活又用影片开始的第一个镜头来表现,还是那个流光溢彩的幕墙,还是幕墙下的车水马龙。在一个摇镜头中,影片为我们呈现了幕墙里面的真实生活。这里是一个夜总会,光影浮动,有一个打扮恶俗的姑娘正在歌唱着肤浅的爱情。镜头从歌女身旁推过,阿公正在鼓励银仔去杀大口基。在这里,镜头运动的轨迹从街头的幕墙到阿公与银仔谈话的狭小空间,有一种从光鲜到渐次昏暗,从空旷到渐次逼仄的过程。这就是影片为观众揭示的旺角繁华表象下的真实:灯红酒绿、空洞矫情、强颜欢笑、纸醉金迷、杀机丛生。

可见,在这些黑道人物身上,亲情都处于缺席的状态,残酷动荡的生活使他们没有太多的柔情,因而几乎不会遭逢触及灵魂的爱情。像阿华与Mabel之间的爱情,更像是两个孤独空虚的人之间相互取暖的一种方式,两人相恋6年后分手,对阿华而言也不过多一场宿醉而已。在遇到阿蛾之后,因有了时空的澄静,因有了惊鸿一瞥的怀念,因有了生命虚空之后的尖锐感受,阿华才意识到这次不再是逢场作戏,而是一种真挚的情感渴求。只是,为了友情(义气),他终于放弃了爱情。或许,友情(义气)是阿华他们立足江湖的根本,但实际上,血腥江湖有太多的尔虞我诈、见利忘义,并不提倡和鼓励有情有义、为朋友两肋插刀。像阿华对乌蝇如兄长般的照顾,实属罕见,故Tony、阿公等人都觉得不可理喻,但他们不会明白,与乌蝇的友情是阿华在漂泊江湖中唯一可以珍惜的情感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