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八)《老爷车》:英雄暮年,壮心不已
一
在伊斯特伍德的从影经历中,西部牛仔已经成为他的标志性形象。尤其在莱昂内导演的《荒野大镖客》《黄昏双镖客》《黄金三镖客》中,那个沉默寡言,处变不惊,但又偶有柔情流露的硬汉持枪立马,肃立于西部平原上,已成为一尊时代性的雕像,记录着那段狂野豪迈、粗犷奔放、血性阳刚的时光。到了人生的晚年,伊斯特伍德也塑造了一些“父亲”形象,这些“父亲”虽然惜字如金,声音苍老,面容沧桑,但充满了对“子一代”的关爱和呵护,用自己全部的人生智慧和勇气来完成一段“护犊”之旅。
可以说,伊斯特伍德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岁月痕迹恰巧妙地烙印在胶片上,并在其塑造的银幕形象中浓缩了他的心路历程,从一个洒脱不羁的牛仔成为一个外冷内热的老人,完成了人生阶段从豪迈到从容的过渡。这就像黑泽明一样,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其导演的影片情感基调不再坚定、自信,或悲愤、犹豫,而是充满了宽容、谅解、豁达。尤其是黑泽明的最后一部电影《袅袅夕阳情》(1993),几乎就是他在人生暮年的心情写照,那是在笑谈中从容面对世事风云变幻的超脱,是在乐观中迎对死亡与落寞的坦然。《袅袅夕阳情》中的黑泽明,体现出一种东方式的恬淡平静,享受着学生对他的尊敬与爱戴,是一种真正的颐养天年的人生状态。而在伊斯特伍德的《老爷车》(2008)中,伊斯特伍德饰演的华特却是一个内心终究意难平的孤独老人,这位老人古旧又孤僻,倔强又顽固,外表冷漠但内心仍有正义感和良知。
同样是在人生的暮年,都将内心情感投射在影片中的人物身上,但《袅袅夕阳情》和《老爷车》的情感基调却相去甚远,这除了不同导演的个人性格、人生经历、艺术风格等方面的差异外,恐怕还涉及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
黑泽明一生创作甚丰,多部电影创造了日本电影的票房神话和艺术高度,但在20世纪70年代,黑泽明遭遇了创作瓶颈,他对“个人决断下的人道主义”有了怀疑和反思,并产生了绝望情绪。在自杀未遂之后,黑泽明重新调整了创作方向,此后的电影基调变得平和了许多,但又遭遇融资困难、票房低迷等现实困境。《袅袅夕阳情》中那位老师的心境恐怕就是黑泽明的晚年向往,那是历经世间风雨之后的达观与从容,是具有东方禅意的圆融与释然。在那位老师身上,观众甚至可以看到许多儿童式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这正是人生返朴归真的“淳朴”与“自然”。
与东方追求“静态意向”的文化不同,伊斯特伍德身上体现了西方浮士德式的“动态意向”,即人生是一个不断进取,不断突破障碍,不断创造的过程。《老爷车》的华特,就没有甘心于寂寞老去,庸常度日,而是通过与隔壁邻居两个年轻人的忘年情来完成对生与死的重新认识,对人生价值的重新定位,进而获得一种自我救赎之后的澄静与欣慰。虽然,拍摄《袅袅夕阳情》的黑泽明时年83岁,而拍摄《老爷车》的伊斯特伍德时年78岁,但从影片中的情绪基调来看,黑泽明是一种真正的老者心态,伊斯特伍德却仍然有一种年轻人的“创造”冲动。
《老爷车》中华特对于“子一代”的态度也精妙地呼应了西方的“弑父文化”的特点,即认为“父一代”天然应该被“子一代”超越,为“子一代”让路,并对“子一代”的成长起到一定的指引和扶持作用。而在东方的“杀子文化”背景中,“父一代”对于“子一代”具有不可质疑的权威性,天然应该受到“子一代”的尊敬和照顾。
《老爷车》中的华特/伊斯特伍德虽然身处人生的暮年,却没有消极低沉,或者用东方式的“逍遥”来化解生活的空虚与凝滞,而是仍然积极作为,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和生命价值,成为年轻人的精神导师和“肩起黑暗闸门”的牺牲者。这种具有鲜明的西方文化色彩的“殉道者”和“浮士德”形象,折射了晚年伊斯特伍德的人生态度,对观众也是一次具有震撼效果的精神洗礼。
二
《老爷车》涉及诸多主题内涵,可以从多个方面进行延伸、辐射式的解读:独居老人的生存状态、代沟、文化差异、种族偏见、社会治安、宗教信仰的地位、战争的影响等等,但是,这些主题都不是影片要表达的核心内容,它们只是影片的一个背景,共同构成了华特的生存环境。华特就是要在这个充满了孤独、偏见、沟壑、冲突、疏离、冷漠的环境中完成自我救赎,确证生命的意义,找寻死亡的价值。可以说,华特身处的这种孤独冷漠的生存环境,成为影片情节发展的逻辑起点和情感起点。
从分析人物动机的角度将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影片《老爷车》的主题建构策略。在这个建构的过程中,影片运用了大量的对比和重复,不断进行渲染和映照,使得主题的凸显不仅更为自然,且更为厚重。
影片开始时,华特刚刚丧妻,与两个儿子又不亲近,对于孙辈也百般看不顺眼。其实,华特的孤傲、挑剔、冷漠,对“子一代”的鄙夷,都源自他对内心传统价值的坚守,源自战争岁月留给他的那些难以释怀的负疚感。于是,华特选择了独居生活,这种生活平静而简单,但又多少有点单调乏味。此时,华特的人生动机就是安宁地渡过这段生命的最后时光。为此,他拒绝神父的殷勤邀请,不愿到教堂去告解以获得心灵的澄静或完成对人世苦痛的超脱。因为,华特还是一个相信个人奋斗的人。这从他车库里堪称完备的工具可以看出,他相信可以依靠个人的力量处理好生活的各种琐事,可以依靠枪解决各种外在的纷争。“工具”与“枪”成了华特的人生信仰,他认为依靠这两类东西可以保障晚年的安逸。当然,这种安逸缺乏更高层次上的精神追求,也缺乏更为充盈的人生意义的融注。
隔壁陶一家搬进来之后,华特开始被动地与这家人接近。在此过程中,华特开始羡慕陶家里那种温馨和睦的气氛,开始享受陶家里的东方美食,当然更享受与苏和陶的忘年情。当陶的堂哥方等人要破坏这种温馨的氛围,并欲将陶带入歧途时,激发起了华特胸中的正义感和保护欲。在影片过半后,华特的人生动机成了对苏和陶的保护,使他们永远远离黑帮的骚扰和伤害。但是,经过一次失败的教训之后,华特意识到,此前他信奉的“以暴制暴”的原则并不奏效,他无法凭一己之力将黑帮分子全部消灭,法律不允许,他的身体也不允许。更何况,华特一直为在韩战中享受那种杀人的快感而心存负疚,再杀亚洲人无疑会增添新的罪恶感。这时,选择死在亚裔人手中,对华特来说也算是一种谢罪。因此,华特最后的行为选择,体现了一种高超的人生智慧,既是出于自我救赎的目的,同时也有英雄暮年的无奈,以及他对于“以暴制暴”的重新反思。
当华特倒在地上,躺成一个十字架的意象时(图1),这是一次双重意义上的拯救。对于苏和陶来说,华特的牺牲使他们获得了安宁;对于华特来说,他的人生也因此获得了完满和意义的提升。因为,在华特最初的人生动机里,只有个体性的平静,是一种狭隘的幸福,是一种庸常的老去;在拯救苏和陶的过程中,华特的行为动机有了飞跃,他的人生因奉献和牺牲而变得异常厚重,他的死亡也因拯救而变得异常高贵。
图1
图2
在华特的帮助下,苏和陶的人生也将焕然一新。此前的陶,因为没有父亲,缺乏精神上的参照物,活得盲目而空虚,迟早会因为方等人的诱惑和威逼而走上歧路。华特出现之后,陶知道怎样去做一个男人,怎样去体现一个男人的担当,怎样去展现一个男人的智慧与勇气。影片最后,陶听到华特的遗嘱里将老爷车送给自己时,他的嘴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图2),这不是凭空得到财富的喜悦,而是对华特的会心一笑,对华特期许的心照不宣。当陶驾驶着华特的老爷车,带着华特的狗出去兜风时,他对华特的怀念变成了对自己人生道路的自信。这时的陶,更像是华特生命的延续,因为他已经知道如何去做一个男人,如何去面对人生,如何去面对死亡。在那个海边的大远景中,影片的视野一时变得开阔了许多,这种开阔,是陶打开心胸,远离了邪恶的侵扰之后的人生拓展,也是华特用自己的生命争取来的。
苏虽然一直显得自信而淡定,聪明而机智,但她对“男友”的定义一度是传统意义上帅气、富有的白人。但是,在三个黑人的挑衅面前,那个白人男孩显得那样无助而懦弱。倒是在华特身上,苏看到了一种成熟男人的自信、沉静、威严。此后,苏又看到了华特的宽容、责任感。也许,华特成了苏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因此,华特的出现对于苏和陶来说不仅是远离了方等人的骚扰、伤害,更在于华特为他们重新定义了男人,重新定义了人生。
华特、陶、苏、神父四人是幸运的,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或他人的帮助,完成了对人生的重新认识,有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影片中另外一些人则未能完成这个升华。如华特的两个儿子,一如既往的功利、冷漠,迷失在金钱的渴望中,放逐了道德、亲情、尊严,活得势利狭隘,实用至上。还有以方为代表的那些青少年,有些混帮派,有些浑浑噩噩,都迷失在生活的海洋中,无所事事,无所用心,活得浮泛空虚。
也许,华特的牺牲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仍然充满了隔膜、残忍、世俗、功利。但是,华特的义举,至少在这个畏葸的世界里高举了一面道德的旗帜,具有一定的昭示意义,使观众能够思考生之为何,死有所益。
三
在艺术手法上,《老爷车》体现出非常对称的特点,全片几乎全靠重复和对比编织而成,而主题内涵也就从这些重复和对比中自然流露出来。
影片开始就是一场葬礼,是华特的妻子先他一步离开人世。这对于华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悲伤,对他人来说则只是一次平常的告别,甚至在华特的儿子、儿媳、孙辈眼里,参加葬礼更像是一次聚会、一项迫不得已的任务。在这场葬礼上,观众看到了美国社会的冷漠和疏离(图3),看到了人心的隔膜。在这种背景里,神父高谈死亡的救赎意义确实是机械刻板的教条主义,根本没有深植于生活的土壤中去真切地体会死亡的悲伤与意义升华。
图3
图4
影片结束前,又是一场葬礼,这次是华特的。在这场葬礼上,人们多少庄重了一些,华特的孙辈也不敢太放肆,苏更是穿上了民族服装盛装出席(图4)。在这场葬礼上,神父对华特表示了感激,是华特使他真正明白了生与死。在这场葬礼上,陶和苏庄重的面容看似波澜不惊,但一定已经领会了华特牺牲的意义,领会了生与死的真谛。影片用两场葬礼来结构开头和结尾,看起来是一种艺术手法的重复,但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人生境界的升华,完成了主题内涵的表达。
与这两场葬礼相呼应,影片中也多次出现教堂这个意象。教堂代表了信仰,代表了对现世的救赎、来世的承诺。但是,整体而言,影片中的大多数人上教堂更像是一种习惯,而非来自信仰的虔诚。至于那些从不上教堂的青少年,其人生信念只是当下的享乐。这样,神父所从事的工作就显得苍白空洞,因为他并不能解决人们关于生存的困惑,不能使人们获得面对死亡的超脱,甚至不能使人们心中的罪恶感得到释然。
华特虽然最后还是上教堂去告解,但这并不表明他皈依了宗教,也不意味着他认为宗教能使他心中的罪恶感得到真正的净化,而是他在死亡之前要完成对妻子的承诺。这才可以理解,在教堂里,华特只说了与两个儿子不亲近,背着妻子亲吻别的女人,赚了钱没有纳税等谈不上“罪恶”的事情。因为,这都是伦理、道德、法律层面的问题,而非关信仰与心灵困境。相比之下,华特在韩战中犯下的罪恶,他即将要进行的自杀式拯救才会产生心灵的困扰和犹豫,但是,华特却对此闭口不提。也许,华特认为这些问题“上帝”无法解决,或者说,面对这些问题他有自己的信念,有自己的解决方法。说到底,华特在生命将要结束时仍然相信“个人能力”“个人得救”。因此,影片多少质疑了教堂的感化作用,质疑了宗教的救赎意义。换言之,影片认为不存在超越现世的救世主,有大智慧和大勇气的人就是上帝。
影片还有一个重要的意象就是那辆老爷车了。这辆诞生于1972年的车已经有几十年历史,对华特来说是一段人生的重要记忆,也是一种历史传统的承载。华特精心保养它,却舍不得驾驶,说明这辆车已经超越了交通工具的“代步”意义。但对于大多数青少年来说,这辆老爷车体现的是一种复古式的个性,是奢华和时髦的象征,或者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无视这辆车背后的精神价值和心灵向度。最终,华特没有将车送给觊觎已久的孙女,而是送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陶,这不仅是对功利的孙女等人的惩罚,也是对陶的一种勉励,希望他能延续这辆车所代表的价值信仰和精神传统。
影片大多数场景都是内景,景别也以中近景为主,突出的是一种对抗性和冲突感,以及一种局促感。应该说,这也是美国社会大多数人的生活处境,即活得逼仄狭隘,需要应对层出不穷的纷争。一直到了影片结束时,才出现那个海边的大远景(图5)。这是从压抑走向开阔,从局促走向澄静的一种暗示。虽然,这大远景只具有抚慰的意义,而未必能真正成为现实获救的一种希望。
总之,《老爷车》用一种平缓从容的叙事节奏,在大量生活化的细节和场景中,选取了美国社会的一个侧面,用奉献和救赎的主题,重新定义了生命的价值,死亡的意义,并探讨了美国社会内在的文化融合、代际沟通、疏离冷漠、信仰缺失等深层精神问题,从而留给观众深远而长久的思考。
图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