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冲动与女性除魅
在马小军他们成长的岁月里,虽然政治领域的“父亲”时刻高悬,但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却基本付之阙如。不仅如此,影片还流露出强烈的“弑父冲动”,这正是对“权威”的一种挑衅与猥亵。
例如,在中华文化中,“教师”本来不仅与博学、儒雅的形象相联系,还具有“父亲”般的权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文革”中,教师却饱受贬抑甚至侮辱,尊严尚且不存,遑论权威。《阳光灿烂的日子》似乎不满足于此,还要对教师进行无情的嘲笑以宣泄“消解权威”的快感。
胡老师第一次出场时,影片用一个正面近景呈现了胡老师的清瘦与文弱,戴着一副眼镜,神态却有些紧张。当胡老师说完“同学们好”,讲台上的草帽却突然飞走了,底下哄堂大笑,刚刚营造出来的那种严肃气氛顿时被破坏。胡老师一边捡草帽,一边还故作镇定地维护着师道尊严,“不要笑,很简单的一个物理现象。”可草帽刚放好,又飞走了。于是,胡老师开始讲课前,不忘用黑板擦压住草帽。当胡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中俄尼布楚条约》几个字后,看到他的草帽里竟然堆满了煤块。而且,有三个人旁若无人地穿堂而过,跳上课桌,跳出窗外,奔向一片耀眼的阳光中(图8)。面对如此无礼而放肆的僭越与冒犯,胡老师简直惊呆了。
这个场景体现了影片的一个重要主题:亵渎权威。胡老师想维护一个教师的尊严与权威,但从他紧张、警惕的神情中可以看到,他时刻害怕同学们的“破坏行动”。那些从教室里呼啸而过的“害群之马”,更是对教师权威的直接挑衅。而且,从那个草帽里被放满煤块的超现实细节中,观众既可以看到“僭越”的无处不在,更可以看到影片叙述的某种不可靠。这个细节显然加入了叙述者某种想象的成份,是对回忆的一次主观加工。
图8
后来,马小军在望远镜里无意间捕捉到胡老师,在一个中景中,胡老师与路遇的一位女教师说了几句什么话,女教师娇俏地笑了起来(图9)。胡老师急匆匆地来到一堵墙后,痛快地小便,马小军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借助于望远镜,马小军看到了平时道貌岸然的老师如何在女教师面前显得猥琐,如何在小便时显得恶俗。如果说马小军偷偷地进入别人的房间进行窥探是一种冒犯,对胡老师猥琐与恶俗一面的发现则让他感受到一种颠覆的快感。
图9
影片中最具“权威”感的其实是那个老干部,他满头白发,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说话有板有眼,处处透着镇定与威严。其时,马小军他们不愿看《列宁在1918》,混进了影院,这里在播放一部德国电影《罗马之战》,是彩色宽银幕故事片,不仅有宏大的战争场面,还有那个时代视为洪水猛兽的女性裸体镜头。马小军等人正看得入神,灯突然亮了。管理人员说,礼堂里混进了几个小孩。前排那位穿军装的老干部在年轻妻子的搀扶下站起来,在一个俯拍的大全景中,老干部的年轻妻子说,“这是一部受批判的电影,毒性非常之大。小孩看了会犯错误的。会犯很大的错误。”(图10)这时,马小军他们更加真切地看到了成人世界的虚伪与无耻,所有冠冕堂皇的说教在此刻显示出全部的苍白无力,所有的“权威”都在此刻轰然倒塌。
图10
图11
影片中还有一个“权威”的形象是“小坏蛋”,他是京城里地位很高的流氓头子,轻易地调解了一次一触即发的群架。在莫斯科餐厅里,众人伴奏着苏联著名歌曲《喀秋莎》向“小坏蛋”致敬。在俯拍中,“小坏蛋”如被众星捧月般驾起,下面是争着和他握手的人群。摄影机横移并旋转,小坏蛋被众人驾着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毛主席画像下(图11)。旁白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这事过后不久,他就被几个十五六岁想取代他的孩子扎死。”作为“兄长”和“权威”的小坏蛋被扎死,正是“子一代”“弑父冲动”的直接流露。
这就不难理解,影片中没有一个正面的“父辈”、“兄长”、“权威”形象。马小军他们的父亲虽然都是军人,但没有军人应有的那种坚定、坚贞的情操。米兰初次来到马小军他们的院子时,马小军与刘忆苦的一番对话透露了端倪。刘忆苦说起他爹的文工团,马小军马上告诉米兰,“你可千万别进他爹那文工团,你去了,先让他爹给糟蹋了。”刘思甜马上反击,“马猴,你记错了吧?那是你爹,你爹不是因为作风问题降的职吗?”马小军也不甘示弱,“你爹有两个老婆,一个在乡下,一个现在的。”可见,这些作为“权威”的家长实在令晚辈汗颜,根本产生不了榜样的力量,自然也无法有效地管教子一代。
少年时代的马小军唯一的偶像是刘忆苦。当时,刘忆苦刚当兵回来,打起架来手特黑,马小军等人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崇拜与景仰,是众人天然的“兄长”。但影片后来安排刘忆苦在越南战场上被炮弹震成了一个傻子。可以说,影片中的这些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受到来自“父辈”的任何正面影响,他们几乎是自生自灭地成长,他们是在盲目中摸索着前方的路径。
当然,影片中也并非礼崩乐坏,秩序的维护者仍然存在,那就是警察。当马小军一伙被作为“社会不安定因素”带到派出所,面对不可预测的下场,马小军再也无法装老成,抹着眼泪哀求警察放他走。警察看他那熊样,随便扔给他一根皮带叫他滚蛋,马小军几乎是落荒而逃。这是马小军第一次与“秩序”、“权威”正面遭遇,一时溃不成军,失魂落魄。回到家里,拉上窗帘,马小军开始臆想着自己训斥警察,在想象中找回自己的尊严。在一个仰拍的特写中,马小军显得冷静而威严,随着镜头拉开,马小军的头像越来越小,原来是马小军的镜中像。训了半天,马小军可能也意识到这终究是想象,重重地躺倒在床上,桌子上的镜子里一片空无,而且镜子只有他的鞋子般大小。
姜文的电影常常被人称为“纯爷们”电影,意谓其电影充满了青春荷尔蒙和男性气概,张扬着男性的欲望与控制欲。因而,在姜文的电影中,女性的存在要不就是欲望的客体,要不就是存在的缺席,总是无法呈现出女性情感的丰富与细腻,更无法彰显出对女性情怀的珍视与尊重。但是,与对“父亲”形象的直接颠覆不同,《阳光灿烂的日子》对于女性形象的描绘更加含蓄和有层次一些,像是慢慢地除去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的衣纱一样,缓慢但又毫不犹豫地为女性除魅,让马小军在浪漫憧憬和现实残酷中接受爱情的残破。
也许是因为童年时期对那几个跳舞少女的惊鸿一瞥,马小军深深记住了那个场景,那是高光中变得朦胧而婉约的少女,那是散发着女性魅力的小腿。这种对女性的美好情怀,在马小军发现父亲的避孕套后一定复苏了,并在见到米兰的泳装照片后进一步发酵、滋长。因此,在马小军成长的岁月里,对于女性,对于爱情的体悟与认识是一次伴随着甜蜜与阵痛的经历。
图12
21分17秒,马小军用望远镜在米兰的房间里旋转着乱看时,无意中看到了一幅少女的照片。马小军几乎是虔诚地撩起蚊帐,镜头反打,扎着两个小辫的米兰纯真的笑容异常明丽(图12)。镜头久久地定格在照片上,代表了马小军惊异中的凝视。抒情性的音乐响起,镜头再次反打,马小军退后观看,举起了望远镜,细细地凝视着米兰的嘴巴、眼睛、鼻子。这是米兰在马小军世界中的第一次出场,符合经典爱情中关于一见钟情的全部想象,也融注了马小军对女性和爱情神圣庄重的憧憬与期待。如果可能,马小军一定愿意永远活在这惊鸿一瞥的震惊中,而不愿去接受那浪漫怀想褪色后令人失望的真实。
图13
如果说米兰一直只是存在于马小军的想象中,于北蓓则是马小军世界里最真实的女性形象。第一次见到于北蓓时,马小军在她面前显得拘束又荷尔蒙过剩,不断与伙伴追逐、打闹。旁白还介绍,于北蓓也不知道自己名字中的“蓓”该念pei还是bei。于北蓓的父母肯定对女儿的名字有确切的称呼和含义,但当父母缺席或无暇自顾时,她就远离了父母的教诲或期望,生活在无所谓的迷离之中。于北蓓还轻佻地搂着马小军,故意刺激刘忆苦。在一个侧面的近景中,于北蓓和马小军沐浴在阳光中,显得异常亲近(图13)。但马小军明显是不自在的,处于被动地位,这也是他后来想在与米兰的关系中走向主动的心理动因。马小军一伙在路边抽烟,谈女人,刘忆苦说起带有传奇色彩的米兰时,一个中年妇女下班路过,嫌恶地看着众人。但众人异常镇定,喷了一口烟作为回应。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受到来自成人世界所代表的正统价值观念的质疑以及鄙视,但他们回之以坦然和挑衅。
马小军买来雪糕时,于北蓓在众人的怂恿下强行吻了马小军,这让马小军不知所措。随后,众人又按住马小军,于北蓓又强行吻了他两下。马小军狠狠地推倒了于北蓓,后又扭住于北蓓的胳膊。于北蓓的这几下强吻,打破了马小军对初恋、初吻的美好想象。这个场景发生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因而显得昏暗,暗合这伙少年所进行的不那么光明的爱情游戏。马小军有些茫然和困惑地看着众人的嬉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失落,这是对“兄长世界”的困惑,对爱情的失望。
而且,马小军等人洗澡时,于北蓓还坦然地来到澡堂,用手电筒照射众人。于北蓓的轻浮甚至无礼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她无所顾忌地盯着众男人的裸体,众人大窘。羊搞在于北蓓的女性魅力前投降,男根勃起,被众人嘲笑,被刘忆苦扇了一耳光并训斥,“你丫怎么那么流氓?”显然,男孩的青春成长受到来自“兄长”的指责和压制。对马小军来说,于北蓓作为女性形象的神秘、文静、端庄全被解构,她在马小军的世界里一钱不值,马小军开始怀念照片上那个有着清新容貌和灿烂笑容的女子。
28分01秒,马小军对着米兰的照片看得入神,又若有所思,他似乎一夜间成熟了许多。窗外的高光使他置身一种光雾之中,宛在仙境或梦境。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镜头的切换也舒缓了许多。马小军甚至跪在床前,像是在向照片中的女神膜拜。因为,和于北蓓那种奔放得有些轻佻的女性比起来,照片中那纯净无邪地微笑的米兰像是一位人间天使。这种朦胧、神秘、美丽、自信、乐观,似乎才是马小军对女性的想象,对爱情的憧憬。马小军将上半身伏在床上,感受着米兰的气息,甚至在床上找到一根长发。在一个逆光的特写中,长发在高光中清晰可见。抒情的音乐响起,化(溶变),马小军坐在屋顶上发呆。影片接下来十几个镜头全部用化,马小军终日游荡在这栋楼的周围,像一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焦躁不安地守候着画中人的出现。
31分50秒,马小军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米兰时,他躲在床底,摄影机代替了马小军的视点,因而只能看到米兰的下半身,一双青春丰腴,健壮有力的小腿在床前轻快地走来走去。马小军甚至看到米兰脱去裙子,两条匀称丰腴的腿散发着女性的性感,在阳光下又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光泽。这样的时刻,马小军像是回到了小学时期偷窥女生跳舞的情境,对女性小腿的迷恋再次得到了抚慰和满足。在这种局限视点的仰视膜拜中,马小军完成了对米兰或者对理想女性的全部想象(照片中的米兰是上半身的近景),他看到了一张天使般的面庞,看到一双富有女性魅力的大腿。此刻,关于爱情的神圣想象与对于女性的肉欲渴望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这种混合将使马小军此后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因为他无法将这两种情感割裂开来:作为女神,米兰需要被供奉;作为女性,米兰需要被占有。
马小军第一次与米兰对话,是在阳光灿烂的外景。46分57秒,马小军捡地上的火柴时,一双粗壮的小腿从他面前走过,马小军抬头,看到米兰丰腴的背影,走出了女性的风情和性感。马小军赶紧跟上去,米兰猛回头,戴着一幅墨镜,胸部饱满得有些张扬(图14)。此刻,那个画中人终于站在马小军面前,阳光中的侧影异常立体。虽然,在年龄稍长,经历更丰富的米兰面前,马小军显得稚嫩可笑,故作的老练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慌乱和渴望,但马小军仍不屈不挠地与米兰搭讪。这时,影片突然切入一个卖冰棍老太太的侧面近景,她慈祥地冲着马小军笑,像是看透了马小军的窘迫与焦躁。
图14
终于,米兰从画中来到了现实,从戴着墨镜到素颜相对,马小军迷醉于米兰的妩媚、性感、神秘。影片第一次为米兰除魅是在游泳池里,这时米兰穿了最少的衣服,像是一个异常丰满和健硕的少妇。马小军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刻薄指出米兰的胖,“何止是腰粗,瞧那腿,肚子,胳膊,够出品标准了。跟那刚生了孩子似的。”(图15)而且,马小军对着米兰丰硕的屁股一脚将她踹下水池。此刻,米兰在他心中已经不再是女神,而是一个丰腴得有些臃肿的妇女。或者说,作为天使的米兰已经死亡,作为尘世间俗气的女性则越来越清晰。在游泳池,马小军他们还看到一个叫彪哥的大汉,他也曾追求过米兰,还为米兰瞎了一只眼睛。看来,米兰的过去并非纯洁如一张白纸,她对男人的情感也并非专一。甚至,米兰还是世俗功利的,她知道刘忆苦的父亲可能让她调离农场时,立刻成了刘忆苦的女友。这样,马小军的失落是双重的:因为刘忆苦的“横刀夺爱”,他在现实中已失去了米兰;当米兰圣洁神秘的光辉逐渐消隐,她在马小军心中的女神形象已经沦落。
图15
114分37秒,马小军过生日之后,影片第一次出现下雨的夜景,马小军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狂奔,瓢盆大雨仿佛在洗涤着世界,也在激荡着马小军的内心。最后,马小军掉进一个坑里,马小军在坑里放声痛哭,大叫着“米兰”,可巨大的风雨声掩盖了他的呼喊。这也是影片少有的几个冷色调场景,与阳光灿烂的场景似乎是互为表里的关系,或者是现实与梦境的关系。似乎,那种阳光灿烂的场景都是梦境,是虚构,雨夜的场景才是生活的本色。最后,米兰出现了,但雨声淹没了马小军对米兰说的那句,“我喜欢你。”而且,马小军在失落与孤独中对米兰说的“我喜欢你”,多少有些祭奠的意味,他喜欢的可能只是画中的米兰,或者最初想象中的米兰。
果然,马小军准备亲手毁掉自己一心建构起来的“女神”。118分10秒,马小军像动物一般扑向米兰,欲强暴她,却被米兰骑在身上痛打,还差点被米兰“强奸”,马小军最终落荒而逃。这次溃败令马小军陷入无限的失落之中,不久,他被大家孤立起来,在万分痛苦中度过一天又一天。121分21秒,马小军爬上跳水台,穿着米兰送的红色泳裤。在悲情的音乐中,马小军以一种悲壮的方式从跳台上掉落(图16),他要从水里起来时,被众人一脚一脚蹬入水里。这是一次绝望的呼救和彻底被遗弃。最后,马小军只能仰在水面上,在俯拍中无比渺小。
图16
在“弑父冲动”与“女性除魅”中,马小军经历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轨迹:“弑父冲动”令他不再相信“权威”,也不相信“经典叙事”,洞察了冠冕堂皇背后的庸常与虚伪;对于米兰,马小军的情感起点却是“神圣”、“圣洁”,随后逐步下行,最终呈现“圣洁”面纱背后的世俗本相。也就是说,当马小军通过自己的眼睛发现这个世界里一切“权威”都不可相信,一切都不值得迷恋或崇拜时,却又在自己心中重造了一个“神”。当这自造的、唯一的“神”坍塌后,马小军的内心将会是一片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