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性格书写的悲剧命运

二 悲剧性格书写的悲剧命运

图5

影片在呈现阮玲玉的命运悲剧时,尽量剔除了外力因素,将阮玲玉的悲剧性格置于前景。这是避免观众将阮玲玉的悲剧看作是特定时代所造就的社会悲剧,而忽略阮玲玉的悲剧对于今人的警示意义。

事实上,阮玲玉对于她兴趣之外或者说个人之外的事情相当漠然,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在拍摄《桃花泣血记》时,她在化妆间里专心地描画眉毛,并带点得意地对陈燕燕说,她在哈尔滨画一条眉毛要两个小时。两人对话时,摄影机很少运动,切换也很舒缓。这时,屋外阳光灿烂,聂耳等人正在兴致盎然地打篮球,摄影机快速跟拍,人声鼎沸,欢快热烈。在这个开阔的外景,暖色调的阳光洒满球场,加上金焰用小提琴奏出的乐曲,一切都显得动感十足,其乐融融。随后,复旦学生会的代表希望联华的人一起参加大游行,全面抵制日货。这时,阮玲玉打扮停当,从晦暗的纵深处走向摄影机,她穿一身农村妇女的服装,像是不属于聂耳他们的世界,她有点意外地看着众人在讨论什么(图5)。经过林楚楚调停,黎民伟决定派聂耳等人去支持学生,其他人继续拍戏。听到“拍戏”的叫唤,阮玲玉嫣然一笑,袅袅走下台阶,她的前景是准备支援学生的人群走过。画面切到《桃花泣血记》的原始拷贝,影片中的阮玲玉扮演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传统妇女,非常拘谨地等人为她拍照。这就是阮玲玉的性格,有着遗世独立般的冷漠和封闭,她以为世界只有她的演艺事业和情感纠葛那么大。

阮玲玉确立了与唐季珊的关系后,影片还有一个细节表明她性格中的软弱和犹豫。那是在一个扶梯中间,下面是唐季珊,阮玲玉向其讲述张达民欲向她要分手费,上面是众人在谈论国事和演艺事业。待唐季珊无趣地离开,待蔡楚生、聂耳等人都进了楼上的房间谈论事情,只剩下阮玲玉时,在一个侧面的全景中,阮玲玉充满向往地看着楼上的房间,她的略上方就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有高光射入。犹豫了一下,阮玲玉转身向下走,走了一步,她又转身,向上走了三步,正处于窗户的正前方。——只要阮玲玉愿意,她完全可以走出个人的小天地,拥有光明的世界。但阮玲玉又停住了,向窗外幽怨地望了一眼,倚栏而立(图6)。这是一个固定机位的长镜头,观众得以在完整流畅的时空里见证阮玲玉的这种矛盾心情。她似乎并不甘心沦落于唐季珊与张达民两个男人之手(楼梯的下方),她似乎也向往充满激情和热情的群体生活(楼梯的上方),但她无法割舍在唐季珊那里找到的一点依赖和爱,也无法走出个人的世界去与群体结合。

图6

图7

当阮玲玉正式与唐季珊同居时,阮玲玉打开院门,柔和的光打在她脸上,洋溢着恬静与幸福,而一旁唐季珊的微笑说明了她幸福的来由(男人的庇护)。然后,影片用一个空镜头呈现了唐季珊为她准备的房子,前景是由许多格子组成的玻璃门,纵深处可看到房间的空旷及另一窗户。在规则构图中,这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对称与均衡,这就使房间看起来像一间囚笼。镜头推近,阮玲玉走向“囚笼”(图7),打开门走进去。这时,唐季珊想抱阮玲玉,她拒绝了,“等我们俩正式结婚那天。”这也是她可悲复可怜的地方,她明明知道唐季珊是玩弄女性的恶魔,且他乡下有老婆,怎么可能与她结婚?待唐季珊抱着小玉上楼,镜头反打,在全景中,阮玲玉倚门而立,显得落寞孤独。她轻轻地关上门并锁上,显得很是满意。随后,她走向房间的纵深处,光线越来越来暗,直至阴影将她吞没,这是她“一级一级走向没有光的所在”的寓意镜头。

波伏娃曾说,“女人在婚姻中被拘囿一隅,她要将这个牢笼装饰成一个王国。她对家庭的态度,可以用解释她的生存处境的辩证法来注释:她以变成猎物的方式来猎取,她以放弃自己来换取自由,她为了征服世界而放弃了这个世界。”[2]这正是对阮玲玉处境的形象描述:当她自愿成为唐季珊的猎物时,她还以为从这个男权世界猎取了“安全、保障、依靠”;她为了摆脱张达民而获得自由是通过依附唐季珊来实现的;她为了挣脱男人的控制而成为另一个男人的猎物并放弃了自我。

图8

相比之下,阮玲玉的那位女校同学就显得更为独立自主。她来邀请阮玲玉去她的学校演讲时,独自站在玻璃门外。此时,门的一扇开着,像一个暧昧的邀请,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陷阱,但这位独立女性只是平静地眼睛下视,等着阮玲玉出来(图8)。阮玲玉出来后,请她进去,她婉拒,“不行,我还有事情,我已经迟到了。”在这看似无意的话语中,对照阮玲玉自觉自愿地走进唐季珊为她准备的牢笼,分明可以看出一个独立女性对男性所设立的囚笼的警觉与抵制。面对女友的邀请,阮玲玉是有一些犹豫的,女友鼓励她,“不要再退缩了,……明天(妇女节)你可以先站出来,把自己所受的委屈都说出来,可以让年轻的女学生借鉴。”女友在说这番话时,摄影机在屋外从一个侧面近景(顺光)推成一个特写,并从平角度变仰角度。摄影机继续推近并轻摇,前景是女友的嘴巴特写,隔着玻璃门还可看到阮玲玉母亲关切的神情。画面切,摄影机从屋内用一个俯拍近景(侧光)对准阮玲玉略有不安的脸,她的女友正热切地看着她。阮玲玉说,“我也有错。”摄影机未动,女友说,“都说出来,把我们自己的软弱、虚荣心、喜欢、苟延残喘都掏干净。”阮玲玉答应了邀请。画面切成高机位的俯拍,跟,阮玲玉偕女友下台阶到院子,阮玲玉母亲赶紧冲到前面,拦住阮玲玉(怕外面有记者)。送走女友,阮玲玉又陷入迷茫,似乎痛苦地别过头,画面渐隐。可见,那位女友是从女性立场来看待阮玲玉的人生悲剧,具有强烈的反思精神和自我批判意识。相比之下,阮玲玉虽然也意识到自己有错,但她的反思和批判是相当肤浅而感性的。再看阮玲玉的母亲,虽然想努力保护女儿不受伤害,但并不能从精神人格上影响女儿,也不能给女儿以更实用的人生智慧。

图9

在联华宴请外国录音师的宴会上,阮玲玉预演了第二天的演讲,并说要用国语讲,“各位女同学,我们今天在庆祝三八妇女节,到底是要庆祝什么呢?就是要庆祝我们女人,从五千年的男人历史中站起来。”这非常具有反讽意味,女友希望阮玲玉反思自己,阮玲玉却高谈自己并未做到的“女性独立”。而且,从阮玲玉并不标准的国语来看,电影进入有声时代似乎也是阮玲玉自杀的一个间接外因:国语不好的她很有可能在有声电影中失去自己的优势,使自己看似光明的演艺事业蒙上阴影。

当然,电影从无声进入有声至多影响阮玲玉的事业而不应该威胁她的生命,她的症结仍然是性格上的软弱、人格上的不独立。此前,张达民上诉法院状告唐季珊阮玲玉通奸之罪,小报记者又紧紧相逼之时,阮玲玉在孤立无援中没有想到抗争,而是将希望再次放在男人身上,她希望蔡楚生带她离开上海去香港(图9)。这是她幼稚和软弱的一面。她在面对人生困境时,总是本能地依附男人,即使已经两次受伤(张达民、唐季珊)。而且,她的设想并不可行,蔡楚生说,“去了还是要回来的。”阮玲玉说,“可以,结了婚才回来。只要你舍得同居的舞女和乡下的老婆。”蔡楚生恼怒,“我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阮玲玉只得黯然离去。回到家,阮玲玉对着镜中的自己无限凄婉,她翻着自己每天记的账簿(这是阮玲玉关心的世界),切到中景,唐季珊在床边抽烟的形象出现在镜中。唐季珊关心后天开庭穿什么衣服,阮玲玉平静地说,“我不会去的。”在此过程中,摄影机未作移动,营造出一种窒息般的凝滞。只是,阮玲玉下定决心不出庭不是由于她决绝或坚强的一面,而是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舆论的压力,去直面“奸夫淫妇”的指认。

本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阮玲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她明知张达民、唐季珊的为人,但仍一次次陷进去不可自拔。后来,她又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有“同居的舞女和乡下的老婆”的蔡楚生身上,甚至渴望与他用婚姻获得保障与安全感。蔡楚生的退缩既可以视为男人的懦弱与自私,但也未尝不是对阮玲玉这种性格的远离。因为,任何地方都会有舆论的漩涡,任何时候都会有挫折和压力,一个没有强大自我和独立人格的人,永远只能在生活的风浪中自我嗟叹,自我感伤,自我放逐。“人的本质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人给予他自身的价值。……惟一要紧的就是灵魂的意向,灵魂的内在态度;这种内在本性是不容扰乱的。”[3]

影片还有两个细节表明阮玲玉永远只活在一己的内心世界,永远只会为一己的幸福而陶醉,为一己的痛苦而伤悲。这样,她就没有力量去对抗人生的挫折与低潮。

“一·二八”事变中,阮玲玉等人逃到香港避难,聂耳等人在上海坚持斗争。阮玲玉从香港回来后,发现众人在谈论“国家大事”,准备与日本人“拼了”,并随着黎莉莉的起调合唱聂耳作曲的《大路歌》。在一个全景画面中,大多数人都加入了合唱,哼着铿锵有力的劳动号子“吭哟吭哟”。镜头一切,一个微微的仰拍,聂耳用握拳的双手在指挥吴永刚等人合唱;切成黎莉莉的侧面特写(仰拍),她在哼唱;镜头横移,黎莉莉发现阮玲玉未加入合唱,很意外,“跟大家一齐唱呀!”阮玲玉只是有点欣喜又有点好奇看着众人的表现,微笑不语,却始终未加入合唱。这形象地说明了阮玲玉对于社会时局与集体生活的冷漠与疏远。

还有,当阮玲玉在楼梯处与唐季珊商量张达民的索赔事宜时,他们旁边有人经过,所谈论的话题都颇为宏大:“费导演,我会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论全部翻译出来。”“日本人就是日本人,敌人就是日本人。国民党政府想骗谁?”(黎莉莉对阮玲玉说)“政府以后不准我们再拍抗日的电影,我们那个《小玩意》中凡是提到日本人的都要改叫敌人了。”(阮玲玉对此有点惊讶,“是吗?”)可见,相对其他人关心的电影理论建设,社会政治新闻,阮玲玉在三角恋中的烦恼实在有些琐碎且格局太小。

因此,阮玲玉的性格中除了有幼稚、软弱、犹豫的一面,还有自我封闭、狭隘的一面。当她在情感选择中显得糊涂时,她对外界生活又显得冷淡。这样,她的全部生命中就只剩下情感与表演艺术。而艺术世界中的形象并不能救赎现实生活中的软弱,情感世界中的伤痛又得不到外界的抚慰与帮助。这就注定了阮玲玉在无力面对现实压力时只能选择逃避与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