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僵化秩序中追求精神的自由
影片一开始就是对一个院落的俯拍,镜头前移,大雪纷飞中的木马、滑滑梯等玩具像是被禁锢在两边的屋檐中,形成了封闭的意象,显得凄清幽冷(图1)。风声伴着音乐营造出一种略带诡异的氛围。画面切成木马的特写,横移之后,画面渐隐,渐显出窗格外纷飞的雪花,镜头反打,垂直下降,显示这是方枪枪的视点,他独自坐在床上,略带惊恐和困惑的眼睛盯着窗外。他所处的环境是一个小朋友的宿舍,众人都在睡觉,冷色调营造出阴冷压抑的气息。画面又切成雪花飞翔的空镜头,除了凄厉的风声和不详的音乐,传达的是一种轻灵自由的意蕴,那是方枪枪内心的向往,是在“囚禁”中对自由的希冀。
图1
这个片头已经形象地传达了方枪枪的现实处境和内心渴望。方枪枪在幼儿园里一直处于一种压制与禁锢中,他身处一个僵化而冷酷的秩序之中,异常渴望一种精神的自由,一种轻灵的飞翔。虽然,这种自由和飞翔常常只能在想象一隅获得,只能在一种被放逐和自我放逐中体验到。
导演还将方枪枪和李老师的对立作为影片的叙事视点及画面结构。例如,李老师和孔园长在与方枪枪的对切镜头中,永远被呈现在相对小一号的景别之中,因而大一号的画面形象永远占据正面机位,在近景、特写镜头中始终被呈现在有垂直、水平线条所形成的稳定构图之中。这样,秩序的不可撼动就通过画面视觉优势体现出来。只有在方枪枪的不轨和僭越中,方枪枪才能闯入李老师所在的画面空间,威胁幼儿园的有力统治和监控。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场景让人记忆深刻:在一个大家围坐的半圆形中,诡异而不祥的音乐响起,摄影机悲悯地俯瞰着,李老师指责方枪枪不会自己穿衣,让他挺胸抬头、五指并拢,面对大家,并惩罚性地要求他当众脱衣让大家观赏。方枪枪回之以反抗式的做鬼脸和当众泄愤式的撒尿。方枪枪当众尿裤子之后,得以在宿舍休息。南燕和北燕姐妹捉弄他,让他爬上高高的窗台后又搬走了椅子。影片用方枪枪的视点俯拍南燕姐妹的行动。随后,镜头又仰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方枪枪。这时,方枪枪突然看到惊恐万分的李老师,顿时没了恐惧,反而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意。他第一次有机会居高临下地俯视李老师的慌乱,并得意地面对着李老师因气急败坏而扭曲、变形的脸部特写放肆大笑(图2)。当李老师冲进宿舍时,方枪枪却有如神助般从窗台“飞”到了床上,李老师和南燕姐妹都目瞪口呆。对于这个超现实的细节处理,既可以理解为方枪枪借着内心力量体验了一次飞翔快感,也可以理解为整个场景都是一次梦幻,是方枪枪在想象中对李老师、对“权威”的一次挑衅与蔑视。正因为这是一个超现实细节,才反证了方枪枪注定不可能飞翔,只能在僵化的秩序中无力挣扎。
图2
图3
除了在超现实细节中飞翔,方枪枪只有在梦境中才能显得轻灵自由。当他第一次尿床时,他在梦境中赤裸着身体,走到户外,在晶莹剔透的雪地里痛快淋漓地撒尿(图3)。后来,他又习惯性地在睡梦中醒来,恐惧又好奇地看着熟睡中的李老师,然后来到室外。在一片阴冷的蓝调中,方枪枪欢快地奔跑,镜头跟着他的脚移动、旋转,方枪枪好奇地看着跟随他的影子。突然,一个大俯拍,方枪枪在园子里显得无比渺小,但也无限空旷。他对影子说,“你别老跟着我好吗?”可见,这个影子是他心中一种惘惘的威胁,他无法摆脱。方枪枪又回到室内,在自己床前发了一下呆,然后钻进南燕的被窝,画面切成雪花飞舞的空镜头,并用俯拍空镜头展现银妆素裹的户外院落,雪花仍在飘落,但音乐中流淌着不祥的因子。方枪枪又赤裸着身子在雪地里撒尿,他在梦中甚至露出邪恶的笑容,而李老师也在睡梦中露出得意一笑。可惜,方枪枪在梦中的轻灵舒展尚未尽兴,李老师的手就掀开了被子,先察看了南燕的内裤无恙,然后一把抱起方枪枪。下一个场景,幼儿园老师围观站在桌子上得意的方枪枪,方枪枪睥睨孔园长,他头上的灯投下垂直光,使他几乎成了君临一切的君王。方枪枪讲述着他在梦境中如何用尿冲走大水妖怪,众人大笑,方枪枪也大笑,但接着就变成了哭声。因为,他纯真的梦境,他本性的流露(钻进南燕的被窝),在成人世界里成了邪恶甚至猥亵的举动。
图4
当方枪枪和南燕逃出幼儿园后,两人欢天喜地地奔跑、嬉闹,音乐也欢快起来。他们跑过一个路口时,后面疾驰过一辆军车,这是一个暗示,犹言他们所处的天地并不是全然自由的,因为军队代表着严明的纪律和严格的管理。他们没有看到军车,而是继续疯跑、喧闹。这种自由和舒展几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四周宁静,大树参天,像一个世外桃源,两人玩着小孩间的游戏,亲昵地贴着耳朵说话,亲吻。接着,南燕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惊喜地喊,“医院!”在一个大远景中,他们轻盈地跑向那些穿着病号服,悠闲散步的病人中(图4)。镜头摇动,可看到掩映在树木中的医院建筑。方枪枪他们不会意识到,他们这是一次无望的逃离。因为,军队、医院中统一的服装、严格的时间观念、规范的动作与周而复始的节奏代表着压制与禁锢,容不下自由与个性。因此,方枪枪在僵化秩序中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就仍然是想象性的。影片似乎宿命般地告诉观众,人注定是身陷在社会的大监狱中,无可遁形(早在孔园长威胁着方枪枪不要以为离开幼儿园就没人管时,已说出了人生的真义和人类的悲哀)。
方枪枪一度也想做一个守规矩的好孩子,但在一次次的“失宠”、猜疑、打击之后,他觉得离目标越来越远,最后干脆自暴自弃,被全体老师和小朋友孤立起来。这样方枪枪虽然自由了,但更孤独了。当他一人在宿舍中愉快地奔跑,他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但其实他也失去了整个世界。尤其当他的恶作剧甚至不再招来小朋友告密和老师批评时,他觉得被世界遗弃了。他独自逃出幼儿园,但无处可逃,只能躲进一间小屋子,画外传来呼喊方枪枪的声音。在俯拍中,方枪枪如此无力又如此疲惫地伏在一块大石头上睡去(图5)。
图5
可见,方枪枪在幼儿园里这个讲究秩序、规矩、纪律的环境里,一切自由的个体活动都被有意识地设置在一些窥探的镜头后,在窗户、钥匙孔、门缝背后,永远有一道老师的监视、控制目光。在这种压抑和控制中,虽然总有方枪枪充满智慧和想象的反叛:深夜睡觉的时候,他在梦游中释放白天的禁忌和困囿,用一泡热尿来冲走妖怪和恐惧;他用雪夜裸走来消解禁忌和约束,用恣意奔跑和与影独舞来追寻欢乐和符合自己天性的自由,但是,他的追寻之旅是异常艰难的,并在一次次管制中走向自我放逐。或者说,方枪枪的自由只存留于梦境中,存留于自暴自弃的反抗和放逐中,他只有成为“异端”才能彰显自己的个性,才能体认“秩序”之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