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沉重与轻盈
刘小枫认为,保障个人生命的自由(包括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欲望的自由),不允许一种历史的、总体(民族、阶级、集体)的价值目的扼杀个人生命理想的自由想象,是自由主义政治制度最低限度的正当性条件。但是,“人身的在体性欠缺与对美好的欲望之间的不平衡是恒在的,个人生命理想的自由欲望是易碎的。……即便可以在政治制度层面肯定自由理想,那么如何在伦理层面肯定自由理想?”[7]也就是说,茱莉她们虽然在政治制度层面有着无可置疑的自由,但伦理二难仍然是生命的常态。更重要的是,她们还必将面对身体的沉重与欲望的轻盈之间的不平衡。
茱莉的母亲已经失忆,并且只能坐在轮椅上,但她看的电视节目上经常出现一些极限运动:蹦极、高空行走等(图11)。或许,老人在对身体沉重的确证中还有着身体轻盈的记忆与渴望。只是,老人心中轻灵的飞翔与现实中身体的滞重形成极大反差,最终让个体在嗟叹中受苦,在两者的不平衡中感伤。
图11
图12
影片中还有一个似乎不经意的细节,一个老太太费力将一个玻璃瓶塞进垃圾箱里。但是,佝偻的身躯使她只能勉强将瓶子捅在塞瓶口(图12)。在老太太这一系列吃力的动作中,一种身体的沉重展现无遗。这种沉重甚至让一个小小的心愿(将瓶子投进垃圾箱)都变得无比艰难。此时,茱莉正在街头晒着太阳,她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着温暖阳光的抚摸,显得无比惬意。远处老太太的行动似乎离她无限遥远,但真的如此吗?且不说茱莉也会有老的一天,我们的生命中不是经常直面身体与欲望之间的不平衡吗?
相对这两位老太太沉重的身体,茱莉和露西娅的身体无疑要轻盈得多。茱莉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有着独立行动的能力,她可以卖掉房子独自一人去市区过隐居的生活,她可以在与奥利维有一夕之欢后又不辞而别,但是,伤痛的回忆让她的身体无比沉重,使她无法坦然地去接受新的生活。这样,相对于她年轻健康的身体而言,她的心灵是沉重的,最终使她的整个生命都缺乏生气。露西娅年轻漂亮,从事她喜欢的色情表演。但是,在一次伦理困境的遭逢之后,她的心中有了自责、羞愧,这同样使她的身体沉重起来。原来,所谓的轻盈都是相对的,暂时的。
两位老太太的身体相对于她们想从事的动作而言过于沉重,这是一种生理上的无力,是生命中必然要遭遇的衰老,同时也是人生必然要面对的遗憾。而茱莉和露西娅经历的则是心灵的沉重:在激情、渴望、梦想与现实情境的遭逢中体认匮乏与煎熬。
茱莉的丈夫派特里斯与助手奥利维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身体与欲望的不平衡。他们将创作庆祝欧盟的交响乐,但他们的天资显然无力承担这一工作。从影片的诸多细节中可以看出,茱莉丈夫作曲的音乐大都出自茱莉之手。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无奈:内心想从事的事业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或者说自己的才华、天赋使自己正在从事或想从事的事业显得高不可攀。
在了却一切与回忆有关的事务之后(由丈夫情人肚子里的孩子继承丈夫的姓和房子),茱莉开始全心投入完成欧盟交响乐的工作。在一个乐谱的特写镜头之后,镜头上升,茱莉正在伏案专注地作曲,几个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茱莉打电话给奥利维,说她已经完成了,问奥利维是否愿意来拿。奥利维拒绝了,他对茱莉说,“我整整想了一星期,它或许有点蹩脚,不完美,但至少是我的音乐。”奥利维的这种自尊中,其实多少夹杂了一丝心碎,那是对自己天赋的某种自卑,对茱莉才华的某种艳羡。此时,奥利维是否会感受到身体的沉重?
因此,《蓝色》中关于身体沉重与轻盈的表述,具有一种在世的超越性。影片通过两位老太太、茱莉、露西娅、奥利维等人的经历与感受暗示,每一个个体都有着无法置换的身体,同时也有无法改变的生命热情。这种生命热情是在身体与灵魂的结合中得以存在的,所以,两者平衡时,个体就能获得一种充溢的生命形式,而两者不平衡时,个体就可能遭遇令人绝望的沮丧。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种充溢与沮丧又是自由伦理的一个旁证。在人民民主专政的伦理(集体伦理)中,个体无从感受这种充溢,连沮丧的空间都被剥夺,因为政治体制需要你强颜欢笑,需要你全身心地去为一个外部强加的目标而奋斗。只有个体自由的民主社会才会鼓励个体去实现自己的生命热情,不过多地设定人为的限制,只是,这种社会中的个体就一定会更幸福吗?“个体自由的社会一方面在最大可能地减少个人的生命热情实现的社会条件的人为限制,另一方面却在增加无法解决的偶然的身体造化的欠缺。当某个幸福还是一个人不可想象的尤物时,这个人不会意识到自身获得这个幸福所欠缺的。人身的欠缺随着想象的增加而增加,个体幸福的偶在性的增长,必然导致个体的在世负担的加重。”[8]
因此,《蓝色》通过茱莉对内心情感需要从逃避到直面的历程展示,思考了“自由”在现代人生命中相当复杂的存在状态,虽然,这种过于纯粹和抽象的哲学沉思,恐怕只适合于沉静的个体在独处时慢慢感受,而难以在喧嚣的现代生活中成为激扬的声部,但《蓝色》却在平静的讲述中让我们触摸到生活中“自由”的真相。——“不自由”不仅是来自外力的羁绊,更来自于内心的犹豫;“自由”不仅是一种艰难的选择,更是一种沉重的担当。
【注释】
[1][德]卡西尔.人论[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81.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7.
[3]同上书,2000:7.
[4]同上书,2000:251.
[5]同上书,2000:301.
[6]转引自: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32.
[7]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45.
[8]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