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机位与视点

二 机位与视点

机位从表面来看是指摄影机的位置,但机位实际上也代表了“大影像师”(编剧、导演、摄影师)的主观视点、情感态度、道德判断。因此,分析《鬼子来了》中的机位也就是在分析影片的视点,从而可以看出影片在哪些方面有突破,又在哪些方面留下了丰富的潜台词。

图5

影片的第五个场景是村民们审问两个俘虏。这个场景的设置非常特别,村民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在俘虏与自己之间挂了一块布,大概是害怕俘虏日后报复。12分36秒处,有一个仰拍中景,众人在炕上,成扇形排开,五舅姥爷居中间,因为窗户用破布遮挡起来了,所以有光线透入。这时切入一个机位更远,不是任何人视点的全景深镜头:前景是两个俘虏的背影,后景的村民因隔了一块布而显得非常风格化,如剪影,也如鬼魅(图5)。这个“大影像师”视点镜头的插入,既是对空间布置的介绍,也是为了跳出双方的视点作一次中性化的旁观。整体而言,影片在这个场景中很少用那种分切的视点镜头,因为这不是一次对等的审问,审问者心存顾虑,甚至胆战心惊,加上中间有白布,双方不能对视。影片常常从一个疏离的角度来观察这多少有些荒唐离奇的一幕。13分16秒处,花屋第一次开口,恶狠狠地说了一通求死的日语,村民们一脸困惑。在一个俯拍的背面中景中,光斑洒在村民的头顶,也在中间的白布上形成光斑与阴影,众人视线都投向白布之后。插入这种客观视点的镜头,观众就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理性,在静静的观照中不期然地涌上悲喜交织的情绪。

还是在影片的第五个场景中,五舅姥爷听过董汉臣替花屋做的“翻译”后,问花屋小三郎,“杀过中国男人没?糟蹋过中国女人没?”可见,五舅姥爷等人对日本人的恶行并非一无所知,日本人也并非如野村给小孩发糖一般和蔼可亲。同时,这也说明影片对于这些中国农民并非一味的鄙视或嘲笑,而是有一种深深的同情甚至尊敬。他们是胆小,他们是明哲保身,但这都是因为残酷的现实使然,是他们弱势的社会地位所决定的,他们内心依然是有正义感,有民族尊严的。董汉臣翻译了五舅姥爷的问题之后,花屋无所谓地说,“杀过,干过!我来支那就是为了干这个!”可见,花屋的思想和行为全部来自于外在的灌输与影响,他是被军国主义驯化的杀人工具。董汉臣却错误地翻译,“他说他刚来中国,没见过中国女人,没杀过中国男人,他是个做饭的。”

在影片的1小时18分35秒处,村民再一次审问董汉臣与花屋小三郎,商量以命换粮食的具体细节。在这个场景中,两个俘虏在俯角度的全景中坐在小板凳上,穿的也不是军服,而是农民的衣服。镜头反打,是五舅姥爷的仰拍特写,脸上是顺光。五舅姥爷问话后,镜头再次反打,又是花屋小三郎和董汉臣的俯拍全景。花屋回答问题时,镜头又一次反打,是村民的仰角度全景,桌上的油灯作为效果光。可见,影片呈现这一次对话时多用的是视点镜头,双方的地位差别一目了然,在镜头的正反打中还可以看出双方都在注视着对方,聆听对方。这对于村民来说,是一次勇气的提升,他们不再用白布隔开双方,也不再害怕逼视对方。在1小时19分11秒处,当马大三听说日本兵也是一些农民时,有些愕然也有些鄙夷,这时插入一个客观视点镜头,机位在众人身后,形成一个纵深画面,前景是农民的背影,坐在炕上,后景是两个俘虏畏缩地坐在板凳上,双方的高度差别被强化,对于两个俘虏来说几乎是垂直俯拍(图6)。——村民一听说审问的不是“皇军”,而是“日本农民”时,心理上不仅不害怕了,甚至有了一些优越感。

综而述之,关于村民对于花屋的姿态与视点,在影片中有一条渐变的轨迹:从最初的惧怕,到后来的平视甚至鄙视,到屠村之夜时五舅姥爷的怒斥,到马大三被执行死刑时扭头对花屋的怒视。这条轨迹,是村民们血性逐渐复苏的渐进线,也是影片对花屋人性的一次透视。尤其对马大三而言,当他手持利斧冲进日俘营大开杀戒,既是一种伦理上的复仇,同时也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他终于找回了“我”。由是,“我”也成了贯穿影片始终的一个细节。

在影片的第二个场景,送俘虏的人回答马大三的疑问时只有几个“我”字,后来五舅姥爷和小碌碡敲马大三的门时,回答的都是“我”,这让马大三听到这个字就有心里阴影。在影片中,这个“我”一度可以指称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指称马大三自己。因为,在那特定的环境中,马大三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逃避的理由,也没有承担的能力。直到最后,当他看到全村人被杀,他身上的“我”才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复苏,他开始自我决断,冷静行动,平静赴死。

图6

图7

注意花屋小三郎准备行刑时突然在马大三脖子上出现的那只蚂蚁,花屋淡然地用手指弹掉蚂蚁。“蚂蚁”的意象显然隐喻了马大三这些中国农民如同蚂蚁般没有尊严,没有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这时,马大三猛地扭头狠狠地瞪着花屋,这眼神里有愤怒,有痛恨,恐怕也有自责和遗憾。花屋有些吃惊,但下定决心砍下去。之后,画面变成了滚下的头颅的视点镜头,景物在翻滚,一切都模糊不清,但影片的色彩在变化:从黑白,到不饱和的蓝色,终于到正常还原的彩色。在头颅的视点中,影片用了倾斜构图,看着花屋将刀收回酒冢所持的刀鞘。之后,头颅红色的眼帘闭合,一个平角度的近景中,头颅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终于又闭上,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图7)。画面的色调加深,从暗红到深红,随后画面全红,消隐了马大三的头颅。

马大三的这丝苦笑是送给这个世界的,因为整件事都很荒诞,也很苦涩。这丝苦笑,也是送给他自己的,要是自己早有这种行动能力,而不是受制于周围的环境,顾虑着个人的利益和性命,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至于影片为什么这时变成彩色,大概是因为马大三前面的生活都是苦涩的,也是灰暗的。最后,马大三用自己的鲜血换来了一次血性的贲张,但这个世界的绚丽和残酷只在他死后才第一次展现。

确实,影片充满了黑色幽默,以一种戏谑、夸张的方式呈现了挂甲台村民的善良、怯懦、犹豫、苟且,也冷冰冰地撕开四表姐夫、刘爷的虚伪自私的面目,还嘲讽了花屋小三郎对于“武士道”可笑的信仰和偏执的坚持。但是,“黑色幽默”只是影片向观众开的一个“黑色幽默”,这调侃背后的苦涩与深思才是影片真正欲言又止的内容。例如,村民中最有决断力的是疯七爷,他听闻两个俘虏的事从来都是坚持“我一手一个掐巴死俩,拧成麻花,刨坑埋了。”这种决断在事后看来是多么英明和正确,但是,村民对他的反应却是嫌恶或喝斥,以致最后招来灭顶之灾。

花屋小三郎对于“武士道精神”的坚守与放弃也是一个“黑色幽默”:第一次被审问时,花屋小三郎咬牙切齿地大叫,“开枪吧!杀了我吧!拿出勇气来,胆小鬼!”此时的花屋仍是武士道精神的信奉者,也试图保持军人的荣誉和尊严。对于花屋所受的教育来说,落在中国人手上本身就是一种耻辱,自己被俘却没有杀身成仁更是军人的失职。此后,花屋被关押在碾房时,决绝地想用自杀来成全军人的荣誉。

图8

在影片的29分25秒,花屋以为期待已久的死亡要降临了,他激动万分,在幻觉中将村民想象成武士:马大三与鱼儿穿着武士服,带着武士刀,在高速摄影中从天地间潇洒地走来,两人后面还跟随着那些村民,也是武士装扮(图8)。花屋感动得流泪了,觉得终于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来践行武士道精神。之后,影片用了四个花屋的视点镜头,镜头急速地推向那扇门。这两组镜头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外景的亮调和内景的暗调,外景的高速摄影与内景的急速推移,外景的大景别与内景的小景别。这正是花屋的一种殉死心态,他希望死在一群武士手中,那样才配得上自己的尊严与荣誉。但随着门打开,却是马大三与鱼儿来送饭,周围还是那个暗调的环境。因此,在被俘的最初一段时间里,花屋想的是抽象、虚幻、空洞的信仰、尊严、荣誉等问题,唯一没有考虑的是真切的“生命”与“生存”。

从往鸡身上挂领章开始,花屋的求生意识变强烈了。尤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被马大三活埋)之后,花屋的整个信念都坍塌了,神情也异常沮丧。此前,马大三用棉被裹着他以免冻死,他都痛恨丑化了“皇军”,现在,被马大三装在麻袋里关在烽火台,像蝼蚁一样活着,像乌鸦一样被喂食都甘之如饴。从求死到求生,花屋经历了一次嬗变。但是,求生意识的复苏不代表花屋愿意苟活,只是不愿死得太无谓。在马大三接刘爷来挂甲台之前,花屋在烽火台里有一番感慨,“皇军被俘本来就不多,落在农民手里的就更少。”花屋欣慰的是已打死二十多个支那人,但觉得武士应该死在沙场上,死在这帮农民手里,太不壮烈了。

最后,刘爷的刀在花屋的头上虚拟着劈了一下之后,花屋彻底崩溃了,他再一次感到死亡离他这么近,也再一次感到求生的愿望有多么强烈。董汉臣面对花屋的恋生,讥讽地说,“你求天皇吧!”但花屋不相信天皇,“你教我骂天皇的话吧,他们一定爱听。”董汉臣开始嘲笑花屋根本不算一个武士,花屋说,“我不是武士,是农民。我家世代养蚕就没出过武士。再说一个武士没有一个战友看见他死,也算不上个武士!”

可见,花屋是一步步放弃以前那些不切实际的信仰和关于体面、尊严、荣誉的幻想,开始为自己的生存进行积极的努力。最后,在屠杀挂甲台村民的过程中,他的“武士道”精神再次复苏,他高喊着“天皇陛下,万岁”,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想剖腹自杀,但酒冢队长制止了他。[1]

在花屋身上,影片让我们看到了复杂的人性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影响。在军国主义教育下,个体性的同情、悲悯、求生意识都被扼杀,整个生命被一种抽象的荣誉感和尊严所占据,所有行为都朝着血腥、冷酷发展。这就能理解,影片安排了两个细节表明日本军队是如何教育士兵的:两个日本兵来到挂甲台抢鸡吃时,老兵不断地教育新兵对待支那人要凶狠,要粗暴,要冷酷。而在联欢会上,酒冢队长也特地叫一个新兵拿五舅姥爷来练靶子,训练意志和勇气。在这种冷酷的教育下,所有士兵都漠视中国人的生命,都以杀死中国人为荣,都以死在战场上为荣。花屋是在经历了死亡的阴影之后才开始卑躬屈膝地求生,而后在恰当的时机又回归为一个冷血的杀人机器。花屋的心路历程也成为影片解剖人性和日本士兵的一面三棱镜,让观众看到了在生存面前虚幻的武士道是多么可笑,也看到了日本士兵身上那种军国主义的教育是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