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社会中的柔弱女性

一 男权社会中的柔弱女性

关于阮玲玉的艺术生涯和人生悲剧,在大多数观众眼中已成常识,体现不出题材本身的吸引力。这对于影片的拍摄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既要反映出阮玲玉的精神面貌和艺术人生,又不能成为平铺直叙的“人生记事”。而且,对于阮玲玉的命运轨迹,既要有真实的历史还原,还要有导演的情感立场以及对悲剧原因的深入剖析。

图1

影片《阮玲玉》(Centre Stage)一开始,就在黑白影像中介绍阮玲玉早期拍摄的类型电影(民间故事片、风花雪月片、神怪片、武侠片),以及她在影片中的地位(“花瓶”),直到1929年加入联华后才有机会拍一些严肃的、认真的电影。但是,这不是画外音的解说,而是导演关锦鹏在向张曼玉说戏。张曼玉若有所思,突然苦笑自嘲:“岂不是跟我很相似?”这样,影片就将关注的目光从阮玲玉一人身上延伸到“演艺界的女性”(图1)。而且,从阮玲玉与张曼玉相似的演艺发展经历(从“花瓶”到“演技派明星”)来看,诉说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某种处境:男性导演总是倾向于将女性定位于柔弱无力的形象,定位于“被观看者”、“被同情者”的角色。或者说,女性在演艺界是被男性塑造的,处于身不由己的被改写状态。女性要摆脱这种“被观看”的地位,需要拥有强大的人格力量,并在表演方面刻苦钻研以改变男性的思维定势,进而体现自身的人生价值。

随后,关锦鹏又提到,五十多年后,我们还记得阮玲玉,“美姬(即张曼玉),我想问你,你希望半个世纪之后还有人记得你吗?”这个问题,关乎的是女演员如何看待生前身后名,如何看待自己的演艺事业。张曼玉说,“我觉得半个世纪之后,有没有人记得我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有人真的记得我,那是跟阮玲玉不同的。因为她在二十五岁最光辉、最灿烂的日子里让自己停下来,她现在已经是传奇了。”在这种回答中,可以看出张曼玉对待声名的洒脱,更可以看到命运的残酷:只有灿若桃李的一次绽放才能因其短暂而成为一份永远的念想,进而成就世间的一份传奇;再辉煌的人生在抻长了之后都将凸显其稀薄和庸常的一面(影片中出现了76岁的黎莉莉,刘嘉玲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苍老丑陋的老太婆会是当年那个青春靓丽、朝气蓬勃的“体育皇后”,更担心自己在76岁时会怎样)。影片中间,关锦鹏还以同样的问题问过刘嘉玲,刘嘉玲说她希望有人记得她,数到第几个都好,起码有人记得(20世纪)90年代有个演员叫刘嘉玲。这流露出对声名的渴望,但仍有豁达的一面。因此,导演在这种问题的设置中就连接了20世纪30年代与90年代,或者说想寻找阮玲玉对于今天,尤其对于今天的女演员的启示意义。

在片名之后,是暖色调中的窗户特写,出字幕“1929”。这就将观众一下带入了阮玲玉当年的生活时空,并直接开始她到联华之后的拍片经历。摄影机下摇,音乐响起,是老上海腔调的女声独唱,在氤氲的雾气中,有窗外的强光射入,出现男人的躯体,原来是一个澡堂,男人们在这里悠然自得,享受捶背、修脚等服务。画面一切,一个男子(金焰)正在换衣服(暖色调的强光从他身旁的窗户射进房间,成为画面中的主要光源),出现另一个男人(卜万苍)的画外音,“阮小姐演妖里妖气的女人,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不过我还是非常赞成孙瑜的看法,……”金焰循声而去,镜头跟拍,来到一个阳光充足、温暖舒适的小包房,几个男人正慵懒恣意地或坐或躺,吞云吐雾。卜万苍的声音继续,“她演有高尚情操的女性,另外有一种味道。到底什么味道,我也讲不清楚。”另一个男人接着说,“我们可以试试,……让她突然改变戏路,做一个玉洁冰清的歌女,如果成功的话,那就不得了,那就等于我们手上也有个胡蝶。”(图2)可见,在当事人缺席的情况下,男人们在一种轻松随意的谈论中就决定了一个女演员的戏路方向(阮玲玉演“妖里妖气的女人”本身也是男人们的塑造与定位),这就证明了男性对女性的支配与摆布。

图2

澡堂的戏之后,画面一切,是一个俯拍中的摄影棚。棚外有温暖的阳光,切到棚内后,因布景以素白为主,加上工作人员的衣服以黑色为主,画面的色调顿时暗下来。在一个俯拍的中景中,阮玲玉在墙角化妆,前景处是导演孙瑜及摄影人员。镜头缓缓地向前推,越过孙瑜等人的头顶,至阮玲玉的中近景时,工作人员全部出画,观众进入“艺术世界”。阮玲玉对着女仆送来的花矫揉造作地欣赏一番,画面字幕告诉观众这是1930年的《故都春梦》中的情景。女仆离开画面之后,阮玲玉一人在梳妆台前自我陶醉(冷色调)。镜头反打,在一个仰拍的中景(暖色调)中,可看到摄影机及导演孙瑜、厂长黎民伟等人在注视着阮玲玉的表演,切成孙瑜的近景,反拍全景中的阮玲玉(俯拍),又切成阮玲玉的背面中景,她对面的镜子映出她拈花微笑的模样,此间摄影机马达转动的声音一直未停。这组镜头,是承接澡堂里男子们为女人安排戏路的具体实践,同时也暗示了在视线上男人对这场戏的控制地位(仰拍中的摄制组)。也就是说,阮玲玉的全部表演,以及她的陶醉,其实都处于男人的注视及操纵中。

接下来是阮玲玉独身一人的场景(冷色调、侧光,也有一扇窗户置于其中,但更像是她沉重人生中微末的光亮),与澡堂里的布光相比,影片意欲说明,在那个年代里,男人的天地更广阔更自由,女人的世界更逼仄更沉重(图3)。再从阮玲玉与六嫂的谈话内容来看,都是关于女性的情感(婚姻)与生命体验(分娩)的。影片意欲说明,女性虽然充满母性的柔情、坚韧与宽容,但与男性相比,女性的世界是狭窄的,是被动的。但是,如果认为影片试图将阮玲玉的悲剧完全归罪于男人,那未免太狭隘肤浅,那不是导演真正的创作意图。

六嫂问阮玲玉与张达民到底想没想过结婚时,在一个平角度的中景中,阮玲玉与六嫂位于画面中央,窗外飘着雪花,光线只照亮了画面中间,其余部分全部处于浓重的黑暗中,阮玲玉平静地说,“以前他家里反对,到他父母去世后,我们大家都没有再提了。”画面切到六嫂的正面近景(仰角度),她的脸部线条经侧光处理后显得异常柔和,六嫂有掩饰不住的困惑,“那么他到底想怎么样?”切到阮玲玉的近景(俯角度),她犹豫了一下,“我们开始要好的时候,他养过很多马匹,那时候他每天早上都带我去骑马。我记得有一回我一面骑马一面望着他,我突然之间想到,他这一辈子都是喜欢逍遥自在的,不可以结婚,不可以有孩子。”在这段话语中,可以看出张达民的天性,更可以看出阮玲玉的性格弱点,明知张达民不可以托付终身,还将其没有责任心的一面想象成“逍遥自在”的一面。

图3

阮玲玉从北平回到上海后,和母亲及养女一起吃晚饭,这是阮玲玉生活中难得的温馨场景:在一个俯拍全景中,三人围坐在一起,头顶上的电灯泡洒下暖色调的光,驱散了周边的黑暗。席间,母亲说起曾为张达民炖了汤,但两天都未等到他(间接说明张达民放荡的生活)。忽然,电灯熄灭了,画面顿时一片昏暗,只隐约可见阮玲玉被冷色调光照亮的半张脸。这样,刚刚的温馨场面似乎是阮玲玉的一场幻觉,停电后的幽冷才是阮玲玉生活的本色。母亲发现不是停电,而是灯泡坏了,并抱怨国货,“一天到晚都说要用国货,不到两个月就坏了,当然是用日本货好。”母亲这句话暗示了时代背景,并表明“民族尊严”对于普通个体的生活而言太过宏大,或者说“历史动荡”对于平凡人生(至少对于阮玲玉的生活)来说有时相隔遥远。

随后,张达民正式登场了,影片用了几个细节揭示了张达民的为人,并预言了阮玲玉与他的婚姻结局:在一个侧面中景中,阮玲玉和张达民在楼梯上相遇,局部布光只打亮了他们的身体。张达民说,“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想了大半天,一直在想买点什么送给你,让你开心点。”当然,张达民最终没买,这话只能视为他的甜言蜜语。阮玲玉倒是给他买了一枚戒指,说只要80块,画面切成两人手的特写,阮玲玉下意识地将戒指戴在张达民左手的无名指上(意为已婚)。在这个画面中,后景处有模糊的效果光,给前景的手带来了一丝暖意。但是,戒指戴不进无名指,只好换小指,阮玲玉又觉得不好看,最后戴在右手的无名指上。阮玲玉的这个动作,很像结婚仪式上互戴戒指的环节,但由于没戴成功,便成了两人情感有始无终的暗示。似乎是怕观众没看清最后戒指是戴在右手上,影片又让阮玲玉加了一句,“为什么你的右手手指比较瘦一点?”在一个正面中近景中,两人共同欣赏戒指,但张达民的脸完全隐没于暗影中,阮玲玉的脸上也只有侧光。这样,阮玲玉身边像是没有人一样。在这样浪漫的时刻,张达民并没有进入剧情,而是说,“你买贵了,还说自己走运。”接着,阮玲玉讲了北平之行,对自己的演艺事业充满乐观,说自己一定会好过胡蝶,并说自己也能送东西给张达民了。张达民说,“那么送几匹马给我好了。……那么送钱好了,不过要分数次给我,不然的话我会把你的钱花光的。”此时,他们从冷色调的楼梯进入了有暖色调光线的房间,但摄影机从如栅栏般的窗格去拍摄他们,两人像是身处囚笼。这次亮相,观众进一步清楚了张达民的为人,同时也感慨于阮玲玉痴情于如此不堪的男人的糊涂。

此外,影片中三次舞会的场景也是比较重要的情节元素。这三次舞会都用了热烈欢快的音乐,用暖色调的灯光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祥和温馨,阮玲玉等人在这样的氛围中深深陶醉。这些舞会场景,可以营造某种与时代苦难隔绝的“醉生梦死”,也可以将欢乐时刻与人物的悲剧命运形成某种对比;同时,三次舞会也勾连起阮玲玉的情感轨迹和命运历程。

阮玲玉和黎莉莉等人第一次跳舞时(影片23分钟处),突然停电,场景顿时昏暗,众人茫然无措。“停电”在此时显得意味深长,像是以一种外力将这些“醉生梦死”的人惊醒,或者提醒他们繁华与幸福的脆弱,生活欢乐的表象与无助的真相。只是,没有人会理会这种暗示。随着恢复通电,众人鼓掌欢呼,又翩翩起舞。唐季珊也偕同张织云进入舞池,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阮玲玉,阮玲玉没有不快,倒有少女般的娇羞。这时,又停电了。切到外滩的建筑,响起空袭警报及轰炸声。这是对时代背景的提示。只是,这种“时代背景”对这些沉浸在欢乐中的男女来说过于隔膜,对于阮玲玉的命运悲剧来说更显得遥远。

在这一次舞会上,阮玲玉看到张达民带着一位舞女也出现了,但毫无恼怒,她的无动于衷让人费解:面对如此不堪的男人,她的平静是出于感觉迟钝抑或绝望?在这次舞会上,她还看到了唐季珊与张织云。小舞女介绍了唐季珊的为人:常把张织云关在家里抽鸦片,而自己在外面泡妞。林楚楚虽然对小舞女的介绍表示怀疑,但也说唐季珊喜欢追求女孩子,在广东乡下有老婆,还追求过黎灼灼。不久,影片切到唐季珊与张织云的侧面近景,唐季珊的脸因侧光而略显神秘,张织云的脸在顺光的塑造中异常美丽又哀怨。张织云用眼睛的余光发现唐季珊在捕捉舞池中的女子,但只是平静地抽烟。按理说,对于这样的男人,正常女性应该十分不屑(黎莉莉听到众人的谈论就说“真受不了”)才对,但阮玲玉没有表明自己的任何评价。这意味着她对于男人缺乏基本的道德立场和价值判断,这是她悲剧命运的根源之一。

第二次舞会时(39分钟处),阮玲玉因在香港受到唐季珊的关心,已经与唐季珊坐在一起,实际上取代了张织云的位置,或者说将重复张织云被男性玩弄又被男性抛弃的命运。影片从阮玲玉坐在椅子上的背部近景切入,摄影机上摇并拉开,成为阮玲玉与唐季珊的背面近景。切到两人的正面近景后,两人脸上被暖色调的光线照耀,但周遭仍是暗调。阮玲玉说,“我这个人最受不了人家对我好的。谁对我好,我会像疯狂似的对他更好。”唐季珊将其视为阮玲玉的“弱点”(准备对阮玲玉示好以换得阮玲玉加倍的回报),这表明唐季珊确实是情场老手。阮玲玉提醒唐季珊有张织云,还有太太,可能还有黎灼灼,怎么有资格来追求自己。唐季珊的解释再次显示出风月老手的老练与圆滑,“如果我可以随时抛弃她(发妻),你也会害怕我。给我点时间吧!”阮玲玉对这样的回答显然是满意的,矜持不语。

第三次舞会时(1小时43分钟处),阮玲玉已经决定自杀。在这次舞会上,阮玲玉终于和唐季珊起舞,完成了她和唐季珊从相见(第一次舞会)、相处(第二次舞会)、“相爱”并准备生离死别的全过程(第三次舞会)。她显得更为洒脱,对身边的一切都已不顾,甚至独自起舞(图4)。联系影片的英文名(中心舞台),阮玲玉像是在最灿烂的艺术舞台寂寞表演,更像是在自己的人生舞台凄凉叹唱。在一个俯拍的中景中,阮玲玉沉醉于舞蹈中,她的身后是男男女女的腿部,但她早已浑然物外,用柔曼的身姿表达生之绚丽。在固定长镜头中,唐季珊拉起阮玲玉的手转圈圈。在这样的时刻,阮玲玉似乎被自己将从容赴死的决心感动了,却未意识到自己是主动地一步步走到这般境地。在她心中,虽然有对张达民和小报记者的悲愤,对唐季珊却未有怨恨,这亦是她可悲的地方,即从未对自己的人生有清醒的分析,从未对自己的性格有理性的评价。突然,唐季珊摔倒在地,镜头切到阮玲玉的俯拍中近景,她无比投入,对身边的变故浑然不觉。——阮玲玉确实有这种特点,当投入于某一件事时可以忘却身边的一切。

图4

在阮玲玉自杀前的那个晚上,她一直在敬酒和跳舞,但这时偏偏响起阮玲玉遗书的画外音(独白)。这就使这些欢快的场景染上了一种悲剧的意味。而且,阮玲玉在酒会上问那些导演问题,影片没有表现导演们的回答或反应,却“闪前”(预述)这些导演在阮玲玉葬礼上对此问题的追忆、感慨、回答,这种处理使得一些平常甚至温馨的生活时刻因有了生死相隔的悲凉而将成为刻骨铭心的回忆。但是,影片在渲染这种死亡的悲剧意味时,并没有放弃理性的观照,而是用独特的视角向观众呈现了阮玲玉自己书写的命运抛物线。

因此,《阮玲玉》虽然呈现了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无力状态,但影片并不认为女性的悲剧人生应全部由男性或男权社会负责。如果这样的话,女性就将处于全然无辜的状态,观众也将因此忽略对女性自身的剖析与反思。影片甚至还暗示,阮玲玉的悲剧也不是来自于动荡的时代。因为,从影片的情节来看,时代因素从来没有左右阮玲玉的命运。从她对张达民与唐季珊的态度来看,她是自觉自愿地走进自己编织的囚笼,书写自己的悲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