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庸常俗世的终究意难平
虽然,“历史”在影片中的出场并不强势,只有偶尔出现的毛主席瓷像或头像,革命样板戏,革命歌曲及标语等,在银幕上活动的人物似乎游离于具体的历史情境,更游离于真实的现实生活,观众只看到了这些人物或疯狂(母亲)、或忙乱(儿子)、或优雅从容(梁老师)、或多情轻佻(林大夫),但是,这些人物仍然生活在“历史”中,他们仍然是“历史的人质”,是平庸俗世的殉道者。
尤其是对于影片中的三位女性来说,影片主要展现她们人到中年后的落寞,那是在“春天”勃勃生机中的黯然神伤(母亲)、“夏天”的躁动中无可释放的生命激情(林大夫)、“秋天”灿烂萧瑟中的无所寄托(唐老师的妻子)。看起来,影片想表明她们带着缺憾的人生如何变得残缺、苍白和寂寞。而且,她们的人生缺憾似乎都与男人有关:母亲失去了李不空,林大夫得不到心仪的梁老师,唐婶因丈夫天天上山打猎而受到冷落。莫非,影片想表明“男人”如何影响甚至决定“女人”的命运?考虑到母亲独自抚养儿子十八年而无怨无悔,考虑到林大夫身边从不缺男人,考虑到唐婶与唐老师分居多年而泰然处之,这个推断显然不成立。她们的悲剧命运(包括影片中的所有主要人物)都是因为面对庸常俗世的终究意难平而作的主动或被动选择。
影片的第一个场景是母亲的梦境,画外音是略带伤感的俄罗斯歌曲以及婴儿的哭声,梦境中的铁轨上铺满鲜花,一双鱼鞋放在轨道中间。在这里,无论是梦中的铁轨、鱼鞋,还是现实中母亲睡觉及起床洗脚的情景,都以小景别为主,而且特写较多,这既是影片为了制造悬念,强调质感和细节,也是为了引导观众进入一种如梦如诗的氛围,进而感受母亲身上的艺术神韵和超凡脱俗的美感。这才可以理解,影片对于母亲洗脚以及走向屋外的动作都不厌其烦地在特写中强调或跟移。另外,这个场景中侧光和顶光用得较多,镜头切换方式上渐隐渐显和溶变较多,这都是为了营造这个场景中舒缓、神秘、优雅的韵味。
图5
图6
接下来,母亲买鱼鞋时已经凸显了她与周围俗世的区别:看着那一排鱼鞋时,影片对母亲用了一个侧面近景,她的半边脸和左边头发被侧逆光打亮,有一种立体感和雕塑感,周围则全是黑暗(图5)。这种近乎遗世独立的姿态正暗示了母亲与身边环境的疏离,她像是可以活在自己的内心,可以活在自己的想象和梦境之中。当母亲用手比划着想要一双多大的鱼鞋时,她是犹豫的,是谨慎的,甚至是虔诚的,此时,母亲的脸部在侧逆光的特写中显得异常神秘和庄严。显然,店员那双胖胖的手不会有这种艺术气质和对母亲梦境的尊重,而是在母亲说完之后迅速地拿了一双鱼鞋给母亲。在一个俯拍特写中,店员的手还在摆动着,一只手为另一手挠痒。母亲捧着鞋子走出门口,似乎进入一个物我两忘的境界,在一个背面近景中,门外的高光几乎要将母亲消溶。随后,镜头切换,是一个暗调画面的全景,母亲仍捧着鞋子,画面右侧出字幕:一九七六·春·南部。这个暗调画面正是母亲生活环境和政治环境的具像化呈现,但母亲是一个可以在灰暗现实中彰显出诗意的艺术家,她好像可以在这个世界中超然物外。
母亲追赶儿子时,店员胖胖的身躯在后面笨拙地跟着,不住地喊着,“钱!”当儿子被老师喝住后,母亲躲在一棵树后察看。在一个正面中近景中,母亲头也不回地拿了钱递给后面的店员(图6)。注意店员与母亲在衣着与气质上的差异:母亲的头发自然地披着,店员的头发扎在脑后,这是“自由”与“束缚”的对比;母亲穿着深蓝色的上衣,宽松而惬意,店员穿一件浅蓝色的上衣,所有扣子都扣上,越发将她的肥胖身躯凸显无遗,而且前臂还戴了袖套,这同样是关于“艺术化”与“粗俗化”的对比。换言之,店员只关心“钱”,母亲却会在意梦境以及内心的召唤;店员的打扮土气而无个性,母亲却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彰显身上诗意的光辉。这就是母亲与身边世界的差异,也是她最终会于某一个时刻沉陷在回忆与梦境中难以自拔并选择逃离的原因。
为了将母亲的“孤独”用更加形象化的画面呈现出来,影片在2分23秒处插入了一个母亲的视点镜头:在一个平角度的全景中,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在一个种满了庄稼的操场上打篮球,男人甚至向没有蓝板和篮筐的一个废弃球架投篮。——这种动作该要在怎样的“孤独”和“忘我”中才可以完成。这个镜头也从一个侧面还原了一种时代性的“荒芜”,即学校被人遗忘了,“知识”和“精神世界”更是被人忽略了。母亲生活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就像这个男人对着没有篮筐的球架投篮一样,只能在想象或虚构中重温回忆与梦境中的完整。
第一单元中,唯一能与母亲在精神世界有相通性的恐怕只有这个如在无人之阵投篮的男人了,其他人物的精神境界与母亲相比判若云泥:教儿子算盘的那个老师,说话语速极快,性格暴躁,不自信也不信任别人,有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狂妄与无知。母亲对此极为不屑,当场拉儿子回家,回敬了老师一句,“你也不是什么都懂。”这句话表面上是讲老师分不清她是儿子的母亲还是姐姐,其实也是母亲的一声喟叹,因为身边的人都不会懂得她的坦然与忧伤,渴望与失落。
再看儿子,上课时间跑出来搬砖干私活,挣私钱,这种短视的行为显然也不是母亲所赞赏的。而且,儿子在第一单元里总是处于一种忙乱和奔跑之中。尤其母亲“疯”了之后,儿子经常匆匆地跑过门前的红土地、村口的木桥,时刻在“救场”,在苦恼,在担心,活得远不如母亲那种气定神闲,淡定从容,优雅自信,处变不惊。因此,老师的急促语速和暴躁脾气,儿子的急躁性格和匆忙步伐,都与母亲身上的气质形成如此明显的反差。
从儿子的话语中,观众还得知,母亲在买鱼鞋之前从未穿过鞋。这是一种特立独行的作风和崇尚自由简朴的性格,母亲似乎不愿意被这些“身外之物”牵扯,她活得自由而随性。但是,当母亲某一天在梦中梦到了鱼鞋并且第二天又看见了之后,她立刻买了一双。可见,母亲是一个活在内心的人,她可以依照内心的尺度来决定自己的行为,来完成自己的选择。
影片的4分12秒,母亲挂在树枝上的鱼鞋在风中摇曳,一只美丽的鸟飞过来,叫着,“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仰头望向鸟,鸟快速地从鞋子旁边飞走了,这个动作很像是鸟儿将鞋子叨走了。本来,鞋子不见了并不会令母亲“失常”,她只是有些困惑而已,但当她和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在那座木桥上,那只鸟从头顶飞过,又叫着“我知道,我知道”时,母亲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点拨或者诱惑,追赶着鸟儿,最后莫名其妙地在树枝上出现,高喊着,“阿辽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在6分21秒,有一个背面角度的全景深画面,前景是母亲的头部特写,逆光中的头发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中景和后景是在高光中像是泛着白雾的河水和逶迤的群山(图7)。这个画面有一种向着“远方”呼喊的意味,也有向着理想之境与梦想之境翘首以盼的期待。母亲从此刻起,已经不再生活在“现实”中,而是生活在“梦境与回忆”之中。
图7
母亲后来间接向儿子介绍了“我知道,我知道”的来由。当年,李不空在一个雨夜带着枪来找母亲,母亲说“不”,李不空说,“我知道,我知道。”母亲就跟他走了,离开了海,离开了老家。母亲当年只听懂了这句话中的无奈与恳求。在时过境迁之后,母亲明白了这句话中有李不空的自私冷酷,也有自己这么多年的憧憬与虚无。这种虚无不是来自情感的残缺,而是对现实生活,甚至对儿子的失望。作为一个活得纯粹而有诗意的人,母亲该会对于儿子身上世俗的一面(搬砖挣私钱)多么失望,该会对现实生活中的灰色庸常多么绝望。这只鸟的絮聒,对母亲正是一种提醒,她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空白,这种选择与坚持的无谓,自己与身边世界在精神上的隔膜。与母亲这种情绪相对应,影片将母亲与儿子的这次谈话安排为两人隔着一堆火对坐,随着李不空的信被烧成灰烬,柴火烧起的灰如下雪般飘落,母亲的头发上像是沾满了雪,有一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意境,像是母亲回眸往事时发出的一声“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喟叹。
至此,影片第一单元中种种超现实的细节都可以得到有限的解释:母亲买鱼鞋是因为想摆脱乏味的生活而依从梦境的指引去追求生命中某些形而上的内容与形式;母亲在树上高喊“阿辽沙”是在重温18年前的坚强与乐观,憧憬与期待;母亲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扔掉儿子的算盘,是她不屑于看到儿子因为做了会计而心满意足;母亲醒来后平静地说儿子买来的那双鞋根本不是她梦中所见的,因为梦境是理想化的,甚至带虚构的成份,现实当然不可复制;母亲让儿子念李不空当年写的信,那是不断重复的“就叫我阿辽沙吧”,母亲一巴掌打过去,问儿子懂吗,儿子说不懂,母亲说,“只能说你没懂,不能说你没看见。”——那些交织着一个少女的纯真情怀和浪漫坚持,一个男人的自私冷酷的话语,不谙世事的儿子怎么会懂?母亲从树上扔下一只小羊,那多少是一种与“过去”告别的姿态,当年的母亲就像这只羔羊一样纯洁柔弱;母亲想象着从树上往下一跳能否从另一边的树底下钻出来,儿子大吃一惊,母亲却淡淡地说,“有海就能,哪怕有口井也行。”这也是一种“涅槃”的意象。母亲的“涅槃”不是靠“火”,而是“水”,这既是暗指一种女性的阴柔,与母亲最后在河水中留下衣物失踪的情节相呼应,也回忆了当年因为生下儿子有了新的生命寄托(羊水破了);母亲讲述《树上的疯子》就是暗讽自己当年如一个疯子一般主动投入李不空布下的陷阱,同时这个细节也与李不空信中的内容相照应(李不空杜撰说普希金写了一个名叫《树上的疯子》的故事);母亲坚持认为李从喜在18年前送她回到这村庄后不久就牺牲了,而对眼前真实的李从喜置若罔闻,因为她只愿意记得18年前那个单纯、善良、真诚的小警察,而不愿接受眼前这个用十几年“混了四个兜”而沾沾自喜的小官僚;母亲在屋顶用吴越方言反复念着“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还,白云千载空悠悠。”可身边的人包括儿子和王叔,无一人知道她念的内容,可以想象母亲是生活在一个怎样闭塞甚至荒芜的环境中,诗歌中的意境也多少暗合母亲渴望空灵、虚净的心情;影片中,王叔明显暗恋母亲,这恐怕也是儿子能当会计和小队长的原因。这种暗恋,类似于第二单元中那些女性暗恋梁老师,都是在平庸俗世的“匮乏”中追求“超越”;有一次,母亲突然掐住儿子的脖子说,“你要敢把我交给警察和大夫,我就掐死你。”因为,母亲没病,也没反常,她只想为内心活一回而已;母亲建造的那个诡异的石窟,其结构和摆设具有强烈的仪式感,有神龛,有卧室,像洞房,也像坟墓。石窟就是母亲内心的一方净土,寄托了她全部的期待(包括为儿子建一个洞房,但她觉得儿子的婚姻对象只能是宣传画中的“李铁梅”),那些在现实中被砸碎的算盘和饭碗都被她精心按原样放好,似乎从未破碎……
这就能理解母亲为什么在建好石窟之后平静地与“现实”告别,因为她早就生活在别处。母亲最后一次与儿子聊天时,她穿上了李不空当年留下的军装,也穿上了梦中见到的有黄须子的鱼鞋。当母亲提醒儿子今天要去接一个下放劳动的人时,母亲可能已经知道是李不空回来了。因为,李叔是警察,母亲可能从他手中看到了来者的照片,所以选择在这一天失踪/自杀。最后,儿子只看到鱼鞋、军装和裤子随水漂流(李不空在河边看着军装若有所思),这真是一种优雅的告别,一种从容的退场。母亲最后穿上李不空的军装,应该不是为了纪念李不空或者那段爱情,而是祭奠自己曾经的天真、浪漫、单纯、热烈、执着、坚强。
图8
影片中与母亲在气质和命运选择上最接近的人物无疑是梁老师。梁老师在影片中的出场是紧随母亲之后,伴随着那首优美的《美丽的梭罗河》。在影片的36分54秒,影片从第一单元切入第二单元(歌声和女人的嬉笑声早就在第一单元结尾处先期出现),在一个暗调的画面中,前景是一只弹吉它的手的特写,画面右边有字幕:一九七六·夏·东部。随后,影片又出现一盆胡萝卜的特写,它们在顺光照耀下很有诗意和质感,有非常饱和的橙色。镜头摇,旁边的韭菜碧绿得耀眼。此外,镜头也推向食堂里那些在冒汽的蒸笼,摇过摆在案板上洗干净了的胡萝卜、辣椒、大白菜,它们在侧光中鲜活得像一件件艺术品(图8)。影片还用几个特写介绍了梁老师与众不同的气质:穿着棕色凉鞋和棕色袜子,嘴里叨着一枝烟弹吉它,微笑着又自我沉醉地深情吟唱。那五个揉着面的姑娘,显然经常听梁老师唱这首歌,不时地和唱、打闹,咯咯地笑着,并时或将一条腿举得高高。她们在以音乐和肢体的方式含蓄又公开地与梁老师调情。对此,梁老师心领神会却视而不见。这个场景让观众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现实世界还是艺术世界,影片通过动作、光影和镜头运动轻易地超越了食堂工作的枯燥,食堂环境的灰暗与杂乱,将一切都浸染在一种欢欣、坦然和优雅之中。这个场景里的温馨与欢快,似乎一扫第一单元中的疯癫与迷乱,将观众领入一个温情而甜腻的世界之中。
《美丽的梭罗河》是一首印度尼西亚歌曲,在东南亚均有一定影响,在中国大陆一度作为“革命歌曲”而广泛传唱。梁老师用吉它伴奏的抒情唱法,与当时这首歌的“标准革命唱法”差异很大,梁老师在歌声中融入了更多个体性的体悟,传达了一种柔婉细腻,又不乏奔放豪迈的情绪。无疑,梁老师身上的艺术家气质与身边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图9
这就能理解,为什么在放映“革命样板戏”的那个晚上,梁老师会躲到银幕后面去观看,而且会看到一个姑娘和着银幕上的音乐节拍扭动身体和摆动手臂时不由自主地站到她身后。在影片的50分15秒,在一个正面近景中,梁老师站在姑娘的身后,摊开双手,想恶作剧地抚摸她。就在这时,画外传来“抓流氓”的声音。姑娘突然转身,怒目而视。本来,正面近景中的姑娘有一张黝黑且线条粗犷的脸,她突然转身时沐浴在银幕上射来的侧光中,脸变得柔和而洁白,明丽而动人,有一种惊人的美(这种“美”应该是梁老师的主观错觉)。在一个侧面仰拍的近景中,两人对视,姑娘看到是梁老师,从愤怒到意外,转瞬又有一丝惊喜(图9)。镜头旋转,姑娘甚至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激动,举起手来,攥紧拳头,继而又陶醉地仰起头,与梁老师对视,画面变成红色调。镜头下摇,梁老师的手掌正贴在姑娘的屁股上。本来,梁老师对姑娘的欣赏不带任何色情意味,姑娘对梁老师的意外靠近却满怀欢喜。但是,这样一个本来可以很温馨的场面马上变成一场纷乱的“抓流氓”的闹剧,其中还夹杂了另一位姑娘的嫉妒与阴险。——像是命中注定,梁老师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心仪的爱情,甚至找不到知音。
有了这些铺垫,影片另一个费解的细节也就一切尽在不言中:影片的64分57秒,梁老师拄着拐杖将要进入唐老师的房间时,学着林大夫的语气说,“讨厌!”门关上,里面响起众人的欢笑声,喇叭声还在画外响着。在一个侧面中景中,画面里只有很狭窄的走廊。镜头摇晃了几下,缓缓地推,画外响起梁老师唱《美丽的梭罗河》。镜头推向未锁的锁,溶化,是仰拍的建筑和树枝。镜头缓缓地下摇,一根绳子从高处垂落下来,在一个逆光的全景中,梁老师的头挂在绳子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图10)。镜头继续下摇,推,画外有林大夫的嬉笑声,还有唐老师和歌的口哨声。镜头反打,似乎是梁老师的视点,在一个俯拍全景中,地面上站着五个穿着白衣服的食堂姑娘,旁边是吴主任与一个穿绿毛衣的姑娘,唐老师站在人群之前,后景还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下一个场景是梁老师的尸体停放在食堂门口,身上盖了一块有条纹的布。镜头推,越过双脚,掠过用各种蔬菜压住的床单。画面变白,像是曝光过度,画外有唐老师及林大夫的嬉笑,还有梁老师唱的《美丽的梭罗河》。
图10
考虑到之前吴主任已经说明摸屁股和被摸的十个人全部找到了,没一个是他们学校的,还当面撕了并烧掉梁老师的检讨书,梁老师还要自杀实在不合情理。但联系到梁老师身上的艺术家气质和优雅气度,他的自杀实际上是对身边环境一种从容的告别,一种平静的拒绝。正像他自杀后仍然将手插在裤袋里,脸上带着微笑一样,这多少是对众生的俯看,对世人的嘲笑,是一种不与这个世界同流合污或者妥协的清高姿态。
具体而言,梁老师在这样的时刻,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梁老师的“精神家园”被摧毁后异常绝望。梁老师反复吟唱着《美丽的梭罗河》时,他在这首歌里寄托了自己的情思,那是对母亲的思念,对“过去”的怀念,对“未来”的想象,当然也有对“现在”的淡漠与超越。梁老师希望自己就像“梭罗河”一样,带着从容与豪迈,奔涌向前。他两次弹唱这首歌时,第一次的画外音是食堂五个姑娘的嬉笑,第二次是林大夫与唐老师调情的嬉闹,还伴有唐老师吹喇叭的声音。这些“杂音”正凸显了梁老师的孤高与寂寞,他努力用这首歌来对抗周围的世俗甚至粗俗,努力营造属于自我的精神家园,他几乎成功了。但是,当他听到吴主任高声唱着《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时,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家园不可能在覆巢之处得以保存。如果说身边的嬉笑他可以坦然处之,就当是伴奏,这种“革命的声音”他却无法抗拒。这种高亢有力的唱法,这种对于“革命情感”的直白颂唱,在梁老师听来不止是强势空洞,更是艺术的堕落,因为演唱者只是充当政治的传声筒,它以铿锵的节奏建构一片整齐划一的精神园林,天然地排斥梁老师那种“小格局”的自我吟唱。
第二,“摸屁股”事件令梁老师心灰意冷。在那个放映“革命样板戏”的夜晚,梁老师带着冷眼旁观的微笑从观影的人群面前走过,绕到银幕的后面。银幕的画面倒映在水中,一个石头扔在水中,打碎影像。镜头摇,一个仰角度中景中,一个老太太在扔石头,她的身体随着银幕上的音乐节奏摆动着,像是世外高人,超然于“革命样板戏”的正统与严肃中。梁老师像是遇到知音,与老太太一起扔石头。随后,梁老师看到那个同样在银幕后面的姑娘,她好像能过滤“革命样板戏”虚假空洞的政治情感而感受音乐的节拍,这令梁老师好奇和欣赏。应该说,这两个人算是梁老师在这个环境里的“知音”了,他在一个“标准化”的年代里看到了两个“另类”。只是,这种亲切和欣喜没有持续多久,就演变成一场“抓流氓”的闹剧,自己差点成了“流氓分子”。这彻底粉碎了梁老师关于“艺术”“个性”等的幻想,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庸常俗世中的“异己分子”。尤其是他被当作“流氓”之后的那种惶恐、紧张,更在事过境迁之后让梁老师对自己失望透顶: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洒脱、优雅、淡然、超脱,自己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世俗、怯懦的普通人。
其实,林大夫对梁老师作为“异己分子”的个性最为了解。在排查流氓时,林大夫站在一块白布前由三个男人隔着白布摸她的屁股。在一个侧面近景中,一号和二号都是张开手掌,像是张开一张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住林大夫那透出内裤边缘的屁股。轮到梁老师时,还是在侧面近景中,观众看到一根手指犹豫着从布后伸过来,轻轻地触了一下屁股又迅速缩回去。这根手指对充满肉欲的女性屁股的“轻轻一软”,几乎就是梁老师的身份认证,也是梁老师区别于其他人的标签。在这样一个被低俗的欲望表达或刻板的“革命气息”占据的环境里,梁老师除了平静地与之分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第三,“爱情”“坚贞”等信念的破灭使梁老师对这个世界再无任何留恋。影片暗示,梁老师和唐老师都曾在南洋,后来又一同到新疆支援国家建设,最后又在同一所学校工作。在第四单元,唐婶告诉母亲,唐老师离开的三年里,有一个人一直在追她,两人差点订婚了。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追她的人就是梁老师。
梁老师虽然追求唐婶失败,但他心中仍然有着对纯洁坚贞之爱的向往与渴望。在现实中,梁老师所接触的爱情却全以肤浅、虚伪、做作、轻浮的面目呈现。本来,唐老师和唐婶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那么久的坚持与等待,那么浪漫而富有诗意的开始,梁老师觉得在他们身上一定可以证明爱情的伟大与美好,但是,唐老师却与半老徐娘的林大夫公开偷情而处之泰然,这无疑让梁老师对“爱情”失望透顶。
梁老师住院时,林大夫和另一位姑娘都来到病房公开表白。这两次表白,对于梁老师是两次痛苦的折磨。他震惊于滥情而风骚的林大夫是如何坦然地表演着本应属于十六岁少女的纯真与热烈,他痛苦于另一个长得平庸而俗气的姑娘是如何展现她关于爱情的尖刻与嫉妒。在这两个场景中,外面一直在下雨,呼应两个女性湿漉漉的情欲,两人在暗调的氛围中或做作或激烈地表演着,梁老师则诧异或冷漠地察看着。尤其是林大夫用她那带着娇喘的语气向他诉说着爱情的神秘与激动时,影片用的全是小景别,加上林大夫经常俯身扑下来,梁老师经常处于一种受压迫和挤压的状态。影片几次在一个平角度的近景中,以前景虚焦的病床栏杆来“囚禁”后景有些漠然和震惊的梁老师。这些爱慕梁老师的女性,其实只是爱慕上梁老师身上那种超然物外的气度,那种优雅从容的气质,这是她们在身边的人身上遍寻无果的。
母亲和梁老师可能是影片中活得最纯粹,也最痛苦的人物,他们的纯粹来自于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有一种区别于周围环境的独特气质,他们的痛苦则来自于他们在这个世界中找不到任何精神慰藉与内心支撑。最后,他们只能带着在庸常俗世中终究意难平的遗憾与决绝平静地告别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