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性格决定命运
由于影片在前8分钟就已刻画了两位主人公的性格,接下来的许多情节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被压抑太久或者说被囚禁在家里太久,塞尔玛像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得到放纵的机会后忘乎所以,一改在丈夫面前的唯唯诺诺和低眉顺眼,变得轻浮、轻信、疯狂。再看露易丝,她在进酒吧之后仍然是十分理智的,对于哈伦之流也有本能的厌恶和拒绝。只是,一向冷静清醒的露易丝为何会因为哈伦的粗口而开枪?这种冲动的举动与前面塑造的露易丝判若两人,观众肯定也迷惑不解。
那声枪响不仅成为剧情转折的标志,也在某种程度上揭开了两人性格的另一面。露易丝也并非时时理智,塞尔玛也并非处处糊涂(主张报警)。最后,露易丝向男友求助,要吉米电汇6 700元给她。两人打电话时,对露易丝用的是俯拍,对吉米用的是仰拍;在镜头运动上,对露易丝是拉,从近景拉到中景,对吉米则是推,从中景到近景、特写。这种不同的镜头处理方式,对应了露易丝的无助和吉米的困惑。
33分01秒,面对困境束手无策的塞尔玛干脆不再费脑子,穿着比基尼痛苦地躺在游泳池边的椅子上听着随身听。在仰拍全景中,塞尔玛的身后是有镂空网状图案的铁门,后景是一座公路桥使视野受限,这就使塞尔玛处于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中,意为绝境。但是,她侧后方的铁门又开着,外面就是公路,这又暗示她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公路”。果然,开着车的露易丝就是从那个铁门进来唤醒沉浸在音乐中的塞尔玛(图8)。此时的音乐唱着:we can never know how tomorrow, still we have two choices which way to go, you and I are standing at the cross roads.意谓“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我们仍有两个选择决定走哪一条路,你和我正站在十字路口。”对于两人而言,人生确实正处于重大关口,她们的选择将指向不同的命运终点,也将拥有不同的生命体验。
露易丝驾车在公路上疾驰,汽车从山峰的阴影中走向了阳光普照的旷野。因为,露易丝的目标已经明确,前景似乎明朗起来:吉米会汇钱过来,她们可以去墨西哥。对此,塞尔玛表示无可无不可,这令露易丝恼怒,说每次惹麻烦,塞尔玛的脑袋便一片空白,或辩说精神不正常,诸如此类。至此,观众明白了影片为什么要设置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物,因为性格迥异才会有冲突,才会使情节走向变得难以预测。
在整部影片中,塞尔玛和露易丝虽然是闺中密友,但因为性格差异产生分歧的时刻也不少:
25分58秒,露易丝责怪塞尔玛为了寻开心而导致悲剧,塞尔玛黯然离去,打碎了一个咖啡杯,意指某些东西在破碎,如友谊,信心,正常的人生。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有隔阂。
29分50秒,露易丝责怪塞尔玛不积极想办法,塞尔玛说自己建议了报警。这是两人第二次有隔阂。
图8
41分56秒,两人再次起争执,因为露易丝生硬地拒绝了乔迪搭便车的请求。
43秒55秒,露易丝强调自己对于德州的感觉,执意不肯经过德州去墨西哥,“我不想穿越德州,找别的路途。……你知道我对德州的感觉,我们不往那边走。”
88分43秒,两人又闹不愉快,因为塞尔玛向乔迪透露了她们的去向,现在警方知道了她们的目的地。
105分54秒,露易丝与警方打电话时间较长,塞尔玛觉得露易丝是在与警方谈条件或出卖自己。
如果不是一个理性,一个糊涂,或者理性的人偶尔“失常”,两人思想一致,行动一致,许多情节根本无法展开,结局也决不会如此悲壮。因此,影片在情节逻辑和主题表达方面其实偏离了“女权主义”的期待,并非是男人制造了两位女性的全部悲剧,而是两人(主要是塞尔玛)不理智的性格导致后果一发不可收拾。虽然,影片暗示塞尔玛单纯到糊涂的性格拜丈夫的粗暴专制所赐,但是,女性的心理成熟和心智健全要全部寄托在男性的呵护上吗?
警方的通缉令中提到,塞尔玛出生于1956年;与乔迪聊天时,塞尔玛又提到自己14岁与达里尔交往,四年后结婚,一生只交过这一个男友。可见,塞尔玛在1970年左右认识达里尔,那正是美国政治文化极度动荡的时期,也是性解放、嬉皮士、摇滚乐流行的年代。1974年左右,随着越战结束,美国社会回归正统,开始强调家庭和道德观念。塞尔玛就是在这种时代转向中结婚,可见,她并非全然与时代绝缘。而且,她没有孩子的牵挂而自甘做家庭主妇17年是甘心奉献还是自我逃避?丈夫常常夜不归宿,没有责任感,她还对一个形同虚设的家庭观念坚贞守护是幼稚还是懦弱?这样说来,影片并非一部纯粹意义上的“女权主义电影”,也不是对“性格决定命运”的简单摹写,而是在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背景下思考人(主要是女性)的命运选择,反思现代家庭中沟通与交流的困难,展示现代人心中的焦虑与渴望。
进一步说,将女性悲歌的“罪魁祸首”全部归因于男性,也无法解释影片中两个理解女性、关心女性、同情女性的男人:一个是露易丝的男友吉米,一个是探员哈尔·斯洛克姆。吉米身份卑微(在酒吧表演),沉默寡言,但对露易丝的窘境异常关切,听闻露易丝有难,立即克服对飞机的恐惧亲自送来了钱,甚至准备了结婚戒指,称得上有情有义。哈尔更是一直觉得两位女性有机会摆脱困境,他知道露易丝曾在德州受过的伤害,他痛恨乔迪的偷钱行径将两位女性置于危险处境,他痛心于大批警察围攻两位女性,对上司咆哮:“女人有多少次让人家欺凌?!”如果说男人是妇女的天敌,是女性需要克服和超越的壁垒,如何解释这两个男人被设置为女性的“知心朋友”?
再看塞尔玛对于假释犯乔迪的好感,透露的不仅是她性格方面的缺陷,也流露了她对于庸常俗世的不满。塞尔玛迷恋于乔迪帅气的脸庞和紧凑的臂部,她对露易丝说:“达里尔的臂部不好看,他臂部的影子大得可以停一辆车。”在宾馆与乔迪玩游戏时,乔迪认为塞尔玛身上有太多的金属,然后褪下她的结婚戒指,这是要塞尔玛忘却已经结婚的事实,或者冲破婚姻的羁绊,去尽情享受人生,对此举动塞尔玛没有反感。乔迪说自己是个劫匪时,塞尔玛甚至有点惊奇和崇敬,向他打听怎样抢劫。乔迪演示了一番,说,“如处理得当,持械抢劫并不是完全不愉快的经验。”(图9)之后,塞尔玛与乔迪体验着前所未有的性爱经历,刺激而疯狂。在这个激情之夜,塞尔玛像是发现了生活的另一面,那里没有繁琐的家务、枯燥的夫妻生活、平淡的人生,而是充满奇迹和冒险的快意人生。与之对比,另一个房间里的吉米和露易丝则异常平静,两人各有心事,有猜忌,有不舍,有不甘,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多年的恋爱似乎终于有了结果,但一切又似乎无可挽回,双方都很绝望,就这样无言到天明。
图9
与乔迪有过一夜激情后,第二天塞尔玛来到露易丝面前,带着一副尽性之后的慵懒与满足,甚至有一点放荡不羁的轻佻。塞尔玛指着脖子上的吻痕给露易丝看,说她现在终于知道性爱是怎么一回事了。其实,那个夜晚之后塞尔玛不仅知道性爱是怎么回事,更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那是拒绝平淡与庸常,拒绝一潭死水和周而复始,追求刺激浪漫,活得随性,活出自我。这再次证明,影片并非一张为女性鸣冤的状纸,或一篇讨伐男性的檄文,而是关于人生和自我的深思。
因此,乔迪的欺骗虽然使两位女性陷入绝境,但同时也通过教塞尔玛如何打劫向她打开了另一扇窗,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这与她平时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世界是如此不同,显得奇妙而有趣,有着举重若轻、玩世不恭的魅力。面对在沉重打击面前失去行动能力的露易丝,塞尔玛坚强起来,敢于抉择和担当。也许,在受尽了男性的忽略、伤害和欺骗之后,塞尔玛再也不愿按“良家妇女”的轨迹生活下去,她要反击,要尝试,要探索,她情愿在法律秩序之外冒险也不愿在一成不变的生活秩序中寂寞老去。
塞尔玛去打劫超市时,露易丝在车上沮丧而绝望,百无聊赖,一回头,猛然看到一对老夫妻隔着房间玻璃在看着她,两人的表情是“凝滞”的象征,是“平静的坟墓”(图10)。在这样的时刻,露易丝似乎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人生,看到了庸常俗世的可怕,意识到碌碌无为的人生最为可悲,波澜不兴的生活最令人绝望。她有所醒悟,立刻对着镜子涂口红,这是对“平静生活”的拒斥,是追求更富动感和自由生活的内心展现。可想了想,似乎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自由、精彩的人生”像一场梦幻,露易丝扔掉了口红。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对塞尔玛打劫这一场戏处理得非常好。观众看到塞尔玛戴上墨镜去超市时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待露易丝知道她打劫之后观众又很想知道打劫的过程。于是,影片切入一段超市的监控录像,观看者却是警察和达里尔。这样,观众的震惊就与他们重合,尤其看到塞尔玛的一切言行都来自于乔迪的“言传身教”时,更有一种哑然失笑的喜剧感。塞尔玛唯一的临场发挥是打劫之后要求店员顺便来几瓶酒,这让平时对塞尔玛熟视无睹的达里尔大吃一惊。
图10
至此,塞尔玛确证了一个新的“自我”,她柔弱顺从的面纱揭去后,露出的是一个“女匪”的强悍与冷静。或者说,她在家里的低声下气、胆怯服从、没有主见其实是一个被压抑造成的,她的内心有很强大的一面,如镇定、无畏、执着、机警,等等。这次逃亡之旅,使塞尔玛偶然间发现了自己隐藏的人生目标和性格侧面,从而获得了新生。相比之下,一向理智、清醒、独立的露易丝反而因丢钱导致计划搁浅而束手无策,这是她性格的另一面,她需要重新定位自己,完成超越和成长。这样,她们的这次旅途就是一个不断以失去“自我”为代价,但又不断获得一个新的“自我”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