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设置的电影音乐

四 精心设置的电影音乐

《海角七号》在音乐运用方面是非常用心的,在不同场合、不同人物身上设置了不同风格的音乐,这些音乐没有成为华丽空洞的点缀,而是极好地烘托了气氛,表达了特定情绪,甚至参与到影片的叙事中去。

阿嘉离开台北时,有一段很长的摇滚乐,传达出年青人的躁动,有着直白的宣泄和呐喊。这种带有摇滚性质的现代流行音乐,也在影片的几个特定场景出现:那群模特来到小镇时,阿嘉排练不顺跳进海中洗澡时……这种风格的音乐镶嵌进了现代生活时空,契合了现代生活的时尚、节奏和现代年青人的内心情绪状态。

茂伯出场时,一般是哼着小调,偶尔配乐,也是用民族乐器——月琴。这种乐器,还有劳马的口琴及他父子俩用原住民语言的吟唱,代表的是一种“乡镇”的情感状态,是“传统”在现代时空的存在方式。这种音乐,节奏平缓,形式朴素,但流露出一种岁月的积淀和幽幽的叹息。影片用一些细节表明了这种音乐的处境:茂伯的月琴无人愿听,只能自娱自乐;劳马父子俩的口琴、吟唱在那场乐器选拔赛上,明显不合时宜,淹没于台下鼎沸的人声中。

影片中还有另一种风格的配乐,其主旋律是钢琴,另有大提琴、小提琴伴奏。这是由西洋乐器组成的一种多声部弦乐演奏,同样节奏平缓,但情绪忧伤。这种音乐一般出现在60年前日本老师画外音念那些情书时(现代时空里表达阿嘉等人的忧伤时刻时也会出现)。这实际上是用一种古典(但不是民族)的方式包装一份情感的追忆,演绎现代人在喧嚣中对宁静、悠远的某种渴望。

这三种风格的音乐在最后阿嘉他们登台演出时得到了集中展现。阿嘉他们演唱的第一首歌是《无乐不作》,这是阿嘉早年的作品,带有摇滚风格(乐器用的是电声吉它、贝斯、主音吉它、键盘),众人的演唱是粗犷奔放的,带着宣泄的快感,这是他们排遣生活失意的极佳载体(图12。阿嘉演唱的第二首歌是《国境之南》,这首歌的风格接近影片中钢琴配乐的基调,平静、忧伤、内敛、含蓄,显然,这是阿嘉历经了沧桑、失意之后对生活和情感更深沉的体悟(图13)。这首歌实际上还沟通了60年前的那场爱情,也使阿嘉更进一步表白了对友子的爱情。这时,茂伯的月琴加入了演奏,马拉桑和大大都换了乐器。第三首歌是《野玫瑰》,由阿嘉与中孝介合唱,茂伯的月琴几乎是主角,劳马的口琴也加入进来。作为一首具有世界性的音乐作品,《野玫瑰》(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作曲,影片由吕圣斐和骆集益重新编曲,德国作家歌德作词,周学普译)体现了导演实现沟通、理解的意图,希望在一种世界性的氛围中完成一种历史、人生的圆融,一举勾连起“过去”与“现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异域(图14)。

图12

图13

图14

由于影片的情节高潮和悬念重心都是关于这场演出,因而影片用了MTV式的剪辑来渲染、烘托、强调现场气氛和演唱情绪。演出开始时,阿嘉在舞台上面色凝重,对着落日倒计时,在突然绽放的烟火和水蛙适时响起的鼓声中,他们的第一首歌《无乐不作》强势登场。在镜头运用上,几位主角大多用正面近景表现他们情绪释放的酣畅。至于观众,则常在俯拍的全景中捕捉老板娘一家和阿嘉母亲、代表会主席,他们喜形于色的表情中充满了激动和欣喜。这首歌动感十足,剪辑节奏很快,符合音乐本身的情绪,点燃了观众的热情,中孝介一行也非常欣赏舞台上的表演。

在唱第二首歌时,众人换了乐器,劳马弃用电声吉它,用了一把木吉它,茂伯扔掉了摇铃,抱起了月琴,马拉桑将贝斯换成了电大提,大大则用口风琴代替了键盘,阿嘉的吉它则闲置起来。这样,整个乐团的乐器全部从摇滚乐器过渡到更为舒缓的乐器,这可能也是《国境之南》抒情性慢歌本身的要求。影片在处理这首歌的表演时,剪辑速度慢了许多(上一首歌多用快速剪辑呈现单个人的近景)。大体而言,在演唱这首歌时,影片多为慢速的推拉镜头,景别多为中景和全景。此外,中间的几次切换也比较有意思:前台小姐倚在酒店门口倾听远处的演唱(中景)时,画面马上切到马拉桑弹电大提的近景,摄影机上升,还可马拉桑投入的神情;在老板娘的近景之后,又切到水蛙的近景。这两次剪辑,向观众暗示了两对恋人之间的心灵相通。阿嘉在唱到关键处,还突然停下,眼神投向站在舞台边的友子,全场静谧,摄影师及时将友子的身影投到舞台的大屏幕上。这时,劳马将友子送给他的挂饰交到友子手中,“这是孔雀之珠,它会守护着你坚贞不渝的爱情。”当友子将珠子挂到脖子上之后,阿嘉才开始继续演唱。在一个仰拍的近景中,舞台上的阿嘉和屏幕上的友子像是近在咫尺。因此,这是影片的第三个情节高潮。从乡公所的形同陌路到婚宴之夜各人有了交集和进一步交流,在影片的2小时左右几个主要人物都完成了一次奇迹般的演出,并在几次剪辑中暗示了几个人物之间的爱情,影片中人物和观众都得到了抚慰。当然,茂伯还未尽兴,他还不想过早离开舞台,于是有了第三首歌,在表演这首歌时,影片的剪辑又有了变化,不再是《无乐不作》的那种凌乱中的动感,近景画面中的个性张扬,也不是《国境之南》中的缓缓推拉,慢速剪辑,在全景中突出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的某种一致性,而是强调多时空、多维度中的沟通与契合:

1.(切)侧面,中景:(众人已离开舞台)茂伯留在舞台上,起了《野玫瑰》的调,劳马入画,吹起了口琴加入伴奏。

2.(切)中景,正面:阿嘉等人还在发呆,马拉桑已经上了舞台,大大也上了舞台,水蛙犹豫着。

3.(切)中景,正面,仰拍:茂伯和劳马在表演。

4.(切,移)中景:水蛙走上舞台。

5.(切)中景:大大开始弹键盘。

6.(切)侧面,近景:茂伯招呼阿嘉上台。

7.(切)正面,近景:阿嘉还在发呆,听到熟悉的旋律后会心地笑了。

8.(切,移)中景,仰拍:阿嘉来到主唱的位置,开始演唱《野玫瑰》。

9.(切)正面,近景(暖色调):友子和中孝介一行,中孝介说这首歌他也会唱。

10.(切)侧面,近景:阿嘉演唱。

11.(切)正面,中景,仰拍(移):中孝介以屏幕上的身影走向舞台中央,阿嘉想离开,中孝介挽留了他,两人同台演唱。

12.(切)背面,俯拍:前景是阿嘉中孝介两人,后景是安静的观众,中孝介用的是日语,阿嘉用中文。

13.(化)背面,全景(冷色调),缓缓推近至近景:60年前的友子还在择菜,不经意间看到了旁边的书信盒,打开看到了照片,拿出一封信阅读。

14.(化),背面,全景(暖色调),推至中景:60年前日本人离开台湾的情景,一身白色的友子非常显眼,她四处张望。

15.(切)正面,全景:众人向“高砂丸”告别的情景,友子还在张望。

16.(切,移)背面,中景:日本人上船。

17.(切)俯拍,正面,近景(顺光):一身白色的友子像一位天使。

18.(反打)仰拍,中景(横移):日本人上船(阿嘉和中孝介合唱的《野玫瑰》一直作为背景音乐未断。至此,突然响起了日本教师女儿的画外音,音乐也成了钢琴伴奏)。

19.(切)正面,近景,俯拍:友子茫然若失。

20.(切)侧面,中景(推):船上的情形,可看到一个男子跪在甲板上向岸上看,忽然返身坐在甲板上(音乐又成了《野玫瑰》的曲调)。

21.(切)背面,近景,俯拍:日本教师趴在船舷上看到了一片灰色中身穿白衣,戴白帽的友子。

22.(切)正面,仰拍,近景:日本教师在看岸上。

23.(反打)俯拍,近景:友子在岸上不知所措(日本教师女儿的画外音还在继续),听到船笛,看向另一边,《野玫瑰》变成了童声合唱。

24.(反打)仰拍,近景,横移:船上挥手告别的日本人,移到了日本教师。

25.(反打)俯拍,近景:友子显然看到了日本教师。

26.(切)特写:友子想迈动的脚。

27.(切,移)仰拍,近景:船舷上趴着的日本教师。

28.(反打)近景:友子期待的眼神(图15)。

29.(反打)近景,移:船舷上的日本教师。

30.(切)特写,横移,下降:船上的空镜头(冷色调),下降到岸上告别的人群(全景,俯拍,暖色调,前景是横幅“台湾光复”,镜头继续下降,推,友子的中景,渐隐,影片结束)。

图15

从这最后几分钟的分镜头可以看出,影片试图实现多方的沟通和圆融:具有世界共通性的《野玫瑰》的旋律一响起,阿嘉似乎懂得了茂伯的款款心曲,并接受茂伯的邀请完成茂伯登台表演月琴的心愿;中孝介也在《野玫瑰》中找到和这个草根乐团契合的元素,主动加入表演中来,成为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可以“唱同一首歌”的生动诠释;在歌声中,老年友子又想起了60年前的那场离别,而且,现实时空下的跨国之恋将会改写60年前的结局,这就用“现实”对“历史”进行了对话和续写,并让观众理解了两段跨国之恋中相通的情感内涵;借着“摇滚乐”的东风,茂伯得以登台,并终于用月琴担任了演出的主角,这又表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共生互补关系。

因此,影片在最后的演唱会上,用音乐的形式铺演了多种情绪,并勾勒了阿嘉为代表的年青人的心路历程:从年青的躁动(摇滚乐)走向对生活和爱情的深沉体悟(风格平缓的《国境之南》),再到对传统,对历史,对世界的理解与接纳(《野玫瑰》)。换一个角度看,这也是“传统”与“本土”在影片中地位的变迁轨迹:由最开始的落寞、疏离、被拒绝的状态(茂伯的月琴),到最后有机会登台演出,并汇入大合奏,成为世界视域下可通约和理解的声音。

若细细品味《野玫瑰》的歌词,我们还可以发现影片对于那七封情书的暧昧态度:

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野玫瑰,

清早盛开真鲜美,急忙跑去近前看,

愈看愈觉欢喜,玫瑰 玫瑰 红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男孩说我要采你,荒地上的野玫瑰,

玫瑰说我要刺你,使你常会想起我,

不敢轻举妄为,玫瑰 玫瑰 红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男孩终於来折它,荒地上的野玫瑰,

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著也不理,

只好由他折取,玫瑰 玫瑰 红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从歌词中可以看出,其咏叹的是一种自由、野性之美横遭摧折的悲伤和无奈。对于日本教师的那七封情书,他珍藏一生,就是想让这份思念和愧疚成为永久的甜蜜和伤痛,他不想向人说破,甚至不想让友子知道,只想让它保持一种“荒地上的野玫瑰”般的寂寞美丽。但日本教师的女儿寄出这些情书,并让阿嘉、60年后的友子都得以读到,多少像那个强摘野玫瑰的男孩,让本该独自绽放和凋零的情感之花展露于人,失去了其独立之美、神秘之美。当然,若是换个角度来理解歌词,又可视为人类对“美好”不顾危险和辛苦的追寻。男孩最终摘取了玫瑰,“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著也不理。”正像影片中的主人公对于心中梦想、理想爱情的执着与坚韧。不管怎样,因为《野玫瑰》的广泛传唱性,使得最后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年龄阶段的人能够在舞台上同场演出,仅此一点,也是《野玫瑰》为影片压轴曲的原因之一。

综合以上的分析,我们或许能够理解《海角七号》获得成功的原因:既有本土的元素,又有在现代工业文明观照和世界性元素冲击下“本土”的存在状态,还有契合所有人观影心理的“白日梦”(爱情梦,小人物的成功梦)的书写。在电影语言上,影片虽然看上去朴实无华,但亦有相当精致细腻的地方,如那七封情书,没有满足于单调的画外音旁白,而是在声画对位中勾连了两个时空。这样,那七封情书就没有游离于情节之外,而是在对现代时空的爱情进行改写、丰富、补充,并产生一种独特的人世沧桑之感,以及历史与现实的互文关系。

如果再联系导演魏德圣在拍摄《海角七号》之前的多年蛰伏,联系主演范逸臣作为一个歌手“红不了”的状态,再联系台湾电影近年来的沉寂与落寞,甚至联系“台湾”自身的某种尴尬处境,《海角七号》中那些人物不甘于现状而积极追索、奋发有为的生命激情,无疑能够给台湾电影、台湾民众、主创人员、普通观众以极大的心灵抚慰。

但是,若将以上优点推到极致来返身观照,便是《海角七号》在大陆和香港遇冷的原因:《海角七号》融入了台湾特定的历史、人文、地理特征,台湾民众觉得亲切,大陆及香港观众对此恐怕就多少有些淡漠;《海角七号》代表了沉寂多年的台湾电影的复兴,对台湾人有鼓舞意义,大陆及香港民众对此没有切肤之痛;《海角七号》中流露出的抑郁和勃发有为的决心,既是主创人员的心路历程,同时也是台湾民众的某种心声。因为,台湾长期以来的政治尴尬导致了台湾民众渴望摆脱压抑,寻求确切的身份定位的要求,大陆及香港观众对此同样没有切身感受;《海角七号》虽然制作比较精致,情节流畅,具有一定的观影愉悦,是一部融合了商业性和艺术性的影片,但是,影片在功能定位上仍然有一定的尴尬:既不是大制作的商业片,也谈不上是非常深刻与成熟的艺术片,因而难以在台湾以外的市场彰显其独特性。这也可理解,台湾金马奖虽然颁给它诸多奖项,但唯独不给“最佳影片”甚至“最佳编剧”“最佳导演”等表明影片真正艺术水准的奖项,这说明金马奖评委对《海角七号》本身的缺陷有清醒的认识。

甚至,《海角七号》的不足之处也是相当明显的,如情节发展中巧合太多,主要演员的表演功力不够,部分人物设置牵强、刻画单薄(如大大的母亲)。而且,影片对于人物现实的困境,只有表面触及和想象式解决。因为,劳马等人在演出中虽然获得了暂时的满足和超越,但芳华散尽,他们又将直面人生的灰暗与落魄。即使是阿嘉与友子,他们的爱情究竟有多少实现的可能性,他们的未来如何能保证不再陷入困窘与不如意,都是一个未知数。因此,影片只是诱使观众在现实舞台上打了一个盹。

此外,影片对“历史”的价值立场也相当可疑。按理说,关于台湾被日本占领的那段历史,自然会留下许多辛酸与苦痛,但影片却将之幻化成一种诗意的想象和回忆。也许,影片不想以一种严肃立场去还原或反思“历史”,更不想与“政治”有任何交集,但影片叙事逻辑中60年前的异国恋是如此重要,而且在影片结尾当年的主人公正面出场了(60年前的男主人公从未有正面特写,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观众有理由知道导演对那段历史、那份恋情的情感立场。但是,“历史”在影片中只处于晦暗不明且经过美化提纯的状态。或者说,“历史”充当了现实时空中一段异国恋的“信使”,影片却又不希望这个“信使”太过清晰,而是强行对这个“信使”加以扭曲与改造,这正是影片自相矛盾或者说过于暧昧的地方。

【注释】

[1][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95.

[2][德]卡西尔.人论[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39.

[3]弗洛姆.爱的艺术[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