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的孤独身影
影片开始,就用字幕说明了时间地点:“北洋年间,南部中国”。确切地说,影片的时代背景是1920年(马邦德到鹅城后发现以前的县长将税收到了90年后,也就是2010年),具体地点则不详(从马邦德等人热衷吃火锅来看,可能在四川一带)。众所周知,中国的权力中心一向在北方(最南的时候也不过是南京和杭州),南方向来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而与“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风流缠绵、“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江南风情相联系。但在北洋年间,中国南部却一直是“革命的温床”,许多对中国政治格局影响深远的变革都是在南部发酵和爆发。或许,影片将地点选择在“中国南部”,正是为了观察影片中的人物在“革命”之后以及在“革命”边缘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
图1
字幕之后,画外传来《送别》的歌声,吟唱的是送别故知的伤感,以及知音难觅的感慨。画面渐显,一只雄鹰在众山之中翱翔,这是对雄心壮志的讴歌,但又分明流露出一种英雄寂寞的苍凉之感。镜头随着雄鹰上升,越过了群山的包围,可以看到天空一角(图1)。或许,这只雄鹰身上有着张麻子的心理投射,暗示了张麻子注定只能孤独高飞,而无法与燕雀为伍。
张麻子在山野之中时,天地广阔,活得自由恣意。他临时想到去鹅城做县长,与其说是为了钱,还不如说是想实现他少年时某种匡世济时的梦想。这正是他在打了武举人的板子后所说的,他来鹅城只做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公平。再看张麻子对小六子的期望,他不希望小六子当土匪,也不许他做官,而是希望他去留洋,去学科技。显然,张麻子接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民主”(德先生)和“科学”(赛先生)的意识深入其心。或许,张麻子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他面对苦难深重、军阀混战的中国,仍然和那批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一样,相信“民主”和“科学”可以救中国。但是,张麻子后来会意识到,“公平”(民主)在鹅城无法实现,黄四郎甚至让小六子死于张麻子追求的“公平”之中。而随着小六子的枉死,“科学”的梦想也成幻影。自此,张麻子的人生目标变成了复仇和匡扶正义。在此过程中,“民主”和“科学”根本没什么用处,唯有武力和大智大勇才能占得先机。
在张麻子与黄四郎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出现了影片中最迷人的场景,那就是张麻子与马邦德心机各异地去赴黄四郎的“鸿门宴”。在那个场景中,镜头运行得相当平稳流畅,大都是横移,显得不动声色,但其中分明暗潮涌动。影片还用分切镜头的近景,将三人分置在不同的画面中,具像地呈现了各怀心思的三人。期间,黄四郎想逼张麻子显出真身,马邦德装糊涂只想着挣钱,张麻子则想与黄四郎斗斗。最后,马邦德问张麻子,“美女你也不要,钱你也不要,你要什么?”张麻子说,“腿,江湖豪情侠胆柔肠之大腿。”此时,张麻子从一个崇尚“民主”与“科学”的革命军人又回归到了一个极富正义感的古代侠客。这既是对张麻子刚到鹅城时自信满满地宣称“公平”的一次反讽,也是对张麻子在小六子死后人生目标失落后的一次呼应,并暗示当时的中国社会根本不可能凭借着“民主”与“科学”走向现代文明。这一点在黄四郎身上其实也有极好的体现。黄四郎曾留学日本,曾直接或间接地参加了“辛亥革命”,也算是一个热血青年。从他有“五代家业”来看,他出身富贵,家族在当地也算显赫。他参加革命,可能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一种理想,一种改变社会秩序的努力。但“辛亥革命”之后混乱的政治格局,使得西方式的政治民主无从实现,反而为各种野心家提供了新的政治资本和实现个人野心的舞台。此时,黄四郎可能看破了“立宪”的虚幻,回到老家开始经营非法生意。[1]
其实,无论是“雄鹰”,还是“五四青年”,抑或是中国古代侠客,张麻子都与俗世格格不入。这就可以理解,张麻子在策划假绑架并收到了两大家族的赎金后,并不打算离开鹅城,因为他想对黄四郎“杀人诛心”。难怪众兄弟会说和张麻子在一起虽然高兴,但是“不轻松”。因为张麻子有信仰,有理想主义情怀。这种情怀使张麻子觉得钱对他并不重要,黄四郎的生死对他也不重要,“没有黄四郎”对他更重要。(图2)一个清明公正的社会秩序才是他的终极目标。众兄弟无法陪他为一个过于高远的政治理想去打拼,他们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及时行乐。
图2
当黄四郎“从容赴死”之后(笔者对黄四郎是否真正死了心存疑惑),张麻子心生安慰,但另外一种寂寞之感恐怕也油然而生。这不仅是因为民众的畏葸与势利(在“杀四郎,抢碉堡”的利诱面前民众仍然畏缩不前,张麻子无疑会心生沮丧,觉得民众连鹅都不如),更因为“革命者”很容易蜕变成利益攫取者。张麻子仰望天空,告慰六子、老二、师爷(马邦德)、夫人。在一个化镜头中,张麻子的仰拍特写上叠印着一只雄鹰。天空中的雄鹰看似天地广阔,但实际上也可能漫无目标。影片又切到张麻子的仰拍近景,他骑着马行走在山谷中,再次望着那只鹰,镜头拉开,张麻子黯然神伤,低头沉思。他骑着马走在铁轨中间,心生茫然。后面响起了《送别》的合唱,白马拉着的火车再次奔来,只是这次没有火锅冒的烟。画外音响起了花姐与众人的对话,“老三,去上海还是浦东?老三,去浦东还是上海?”老三说,“上海就是浦东,浦东就是上海。”[2]火车从张麻子身边驶过,后面挂着一辆自行车。车厢后面隐隐站着一个高大的白衣男子,似是黄四郎。张麻子看得发呆,跟在火车后面,镜头拉高,张麻子和火车越来越小,直至消失,画面渐隐(图3)。其实,对于影片来说,黄四郎是否还活着并不重要,张麻子那批身手不凡的兄弟到了浦东,难保不成为“黄四郎”第二。这样,张麻子的理想永无实现之日。影片结尾处,张麻子也许要跟着火车去浦东,去实现一个“没有黄四郎”的世界;也许,张麻子选择了放弃和务实,去浦东当一回“黄四郎”。
图3
张麻子曾对马邦德说,他真名叫张牧之。马邦德反应极快,说好名字,兖州牧,豫州牧(曹操曾任兖州牧,刘备曾任豫州牧)。实际上马邦德自己的名字也含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但是,在纷乱的社会现实和历史变革中,两人的理想和抱负都无从实现。最终,张麻子坚持理想却只赢得一片茫然和虚无,马邦德将理想改成了对钱财的追求,最终也死在银子堆里。倒是黄四郎,曾经有过政治理想,后来投靠了大靠山(刘都统),疯狂敛财,活得如鱼得水。看来,在乱世中空谈政治抱负可笑又可悲,唯有如“黄鼠狼”(黄四郎)般会钻营才能屹立不倒(只要不碰上一根筋般的理想主义者)。
再看张麻子手下的那批兄弟,当年也是革命军人,是张麻子的手下,后来随张麻子落草为寇。在野外时,他们也活得恣意舒展,但进了鹅城之后,他们无法认同张麻子的政治理想或者说个人意气。在老六死于非命时,老三等人还想着拼个鱼死网破以复仇,但随着政治格局的变化,或者说随着张麻子目标不断变化,他们也变得务实了,觉得与张麻子在一起“不轻松”。他们在黄四郎大势已去时选择了离开张麻子。面对这种局面,张麻子诧异又坦然。老七在张麻子耳旁耳语了几句,可能是说花姐是黄四郎的卧底,已经收服了老三。当老三搂着花姐对张麻子说,他要替老二娶花姐时,张麻子不由慨叹,老二啊老二(图4)。因为,老二是同性恋,根本不会娶花姐,他喜欢的是老三。如此说来,老三借着老二的幌子娶花姐就不仅显得虚伪,还侮辱了“兄弟情义”。[3]
影片中的两个女人,也是“功利务实”的代言人。如县长夫人,曾是青楼女子,对于做寡妇已经无所谓,对于跟哪个男人也无所谓,她懂得趋利避害,懂得自我调适,她甚至喜欢张麻子作为土匪头子的那种粗犷豪迈。她虽然不一定懂诗书,但对事物却有着很准的直觉。当汤师爷在火车上用刘邦项羽的诗句来恭维马邦德时,夫人都是直接一个“屁”字回应。在去鹅城的路上,张麻子与夫人攀谈,说当过县长,再当麻匪,怕是不习惯。夫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都展示了她的敏锐与直接。还有花姐,作为黄四郎买来的妓女,死心塌地地帮着黄四郎,而且能做到八面玲珑,既不得罪黄四郎,又能收服老三(收服了老三,自然也就收服了老二)。在黄四郎的势力崩瓦解之后,花姐又能坦然地跟随老三去浦东。
图4
其实,影片中最没有原则和信念的是胡千和武智冲,两人都是黄府的家丁,但在黄四郎大势已去时,武智冲率先带人攻入黄府。胡千面对汹涌的人潮,本来还想抵抗,一看形势不对,立刻转头对着民众说,“跟我来。”在鹅城,根本就不存在“坚定”之类的情怀,所有人都是随风倒,顺势而为,只做对自己最有益的事。
可见,与张麻子不同,影片中的所有人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都活得世俗功利。影片中活得最纯粹和孤独的是张麻子,他以为在为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努力,但不承想身边的人全部没有政治理想,只有现实利益。而且,从张麻子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气度来看,众人跟着他实在压力过大。例如,在杀黄四郎的那场戏里,张麻子的安排让众人不知所措,对于他心中的“把握”也猜不准。所以,离开一个过于“出众”的人实在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样,张麻子在一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年代里坚守高拔的理想注定如空中的那只雄鹰一样,不断追求更高更远更阔大,但天空的尽头可能是空无,而且,在此过程中要忍受无尽的孤独和落寞。至此,张麻子与姜文上一部电影《太阳照常升起》(2007)中的疯妈、梁老师又有了精神上的沟通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