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人生的奇迹演出
影片《海角七号》的主人公是一群普通得有些卑微的人物,但这些人物却能深深打动观众,因为在他们身上,观众体认到了一种普通人的真实处境以及超越这种处境的不息努力。这样,《海角七号》似乎类同于好莱坞的“英雄片”,即一个落魄的普通人,看上去失意困顿,人生灰暗,但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时刻,他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担当起拯救地球或某个城市的重任,并在此过程中收获了一位美貌女子的爱情。如《虎胆龙威》(1988,1990,1995,2007,美国)系列中的约翰·麦克兰警官,就是一个常态世界中的草根英雄,虽然总会遇到那么多的生活挫败,总是那么脾气暴躁、粗俗不堪,永远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并引发一系列麻烦,破坏他人的“惊天伟业”,但英雄的“受虐史”之后,是英雄的奋发有为,拼死一击,最后不仅逢凶化吉,还能玩转地球,拯救人类。
确实,《海角七号》的情节中有“英雄梦”的元素,只不过表达得更含蓄内敛一点而已,这正契合了观众的观影心理:大部分观众正如影片中那些人物一样不起眼,甚至正经历着人生的不如意,但他们未曾放弃梦想,而是渴望在某个万众瞩目的时刻确证自己的人生魅力乃至存在价值。因此,《海角七号》也再次印证了电影具有“梦”的特征。弗洛伊德认为,“梦因愿望而起,梦的内容即在于表示这个愿望,这就是梦的主要特性之一。此外还有一个不变的特性,就是梦不仅使一个思想有表示的机会,而且借幻觉经验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满足。”[1]从弗洛伊德的这个表述中可以看出,电影,尤其是主流商业电影与梦/美梦有着极为相似的特征和功能。我们看电影所获得的满足和快感,恰恰来自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缺憾和匮乏。
《海角七号》中的人物,确实都活得不如意。如阿嘉,在台北组建乐团打拼了15年,虽觉得自己不差,但结局仍是黯然离开台北。这是一次被动和无奈的退缩,一次对自己失去信心,对未来失去憧憬的绝望时刻。回到故乡恒春镇,阿嘉还要靠民意代表主席的说情以及茂伯(及时)的受伤才得到一份邮递员工作。在这份单调又繁重的工作中,阿嘉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在他冷漠的脸上,流露出对现状不满可又无法改变的无奈。他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对所有人都显得冷若冰霜,尤其不愿在故乡再接触摇滚乐。
劳马以前是台北迅雷小组(特警组织)的成员,时刻处于高风险中,妻子为此离开了他,他也在受伤后回到故乡做一个普通的交警。情感上的受伤加上人生的灰暗,使他显得情绪急躁,动作粗暴(图1)。似乎唯有在音乐中,尤其是忧伤的口琴和原住民语言的吟唱中才能使他平静下来。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乐器挑选大赛上,他与父亲同奏口琴而不显露自己会弹吉它的才艺。这也可以理解影片不经意地表现他常在码头上独自吹奏口琴的情景,他在等待某艘船在某个时刻靠岸。在那个婚宴之夜,有几分酒意之后,劳马的伤感又涌上心头,他拿着与妻子的合影向阿嘉等人说,这是他漂亮的鲁凯公主,“如果你有看到她的时候,告诉她,我已经不再卖命了,我已经回来当一个安分的小警察。”这说明,劳马并不安心在故乡当一个交警,但如果这能换来妻子的回心转意,他甘愿平庸。
水蛙酷爱打鼓,但现实中修理摩托车的工作似乎用不着这项技艺。他爱上了老板娘,但老板尚健在,且老板娘有三个孩子。水蛙就陷于这种困境中,他为着一份无望的爱而苦苦守候,他身处平淡的人生而执着追求。为此,水蛙非常珍惜到临时乐团担任鼓手的机会(图2),在排练之余,他也忘我地在车行练习:在一个上升镜头中,摄影机从水蛙打鼓的双手特写移到他紧闭双眼的陶醉模样,这时,画面切换,出现三个衣着性感的女子在妖娆地跳舞的近景,背景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画面纯净,背景唯美,女子金黄色的肌肤和身上褐色的衣服有热带风情,这正是水蛙心中的某种渴望,投射了他对打鼓的热爱和对老板娘的暗恋。但是,老板捡起地上一个机车零件击中了水蛙,将他从白日梦中唤醒。
图1
图2
图3
茂伯快80岁了,弹了50多年月琴,虽受人尊敬,被称为“国宝”,但这是一种束之高阁的供奉,更是一种拒绝式的隔离(图3)。为此,他一直渴望能有一个机会登台表演月琴弹奏。茂伯曾对代表会主席表达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和内心期望,他说他只喜欢弹琴,可是,“现在什么时代了,还有人听我们这些老的弹琴?报纸都说我是国宝,谁在稀罕?像我们这种国宝,就要出去让人欣赏,不是放在家里当神主牌。”这再次说明,每个人都不可能只活在“实践”中,而多少也活在“匮乏与渴望”中,正如卡西尔所说,“(人生活在一个符号的宇宙之中。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部分)即使在实践领域,人也并不生活在一个铁板事实的世界之中,并不是根据他的直接需要和意愿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2]
图4
还有马拉桑,作为一个米酒推销商,勤奋工作,兢兢业业,似乎眼中只有钱财,但实际上,他只是因为生存的压力而遗忘了真实的自我。他会弹贝斯,一听到酒店地下室在团练就兴奋不已。
还有友子,她反复强调她也是模特,但公司只让她做保姆和翻译(图4),她感到深深的厌倦,担任乐团监督的工作更是让她接近崩溃。但是,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不容有浪漫幻想,更不会有心满意足。
当这样一群失意的人凑到一起会怎样(还要加上具有叛逆精神的“新新人类”大大)?观众会满怀好奇,而当事人恐怕就甘苦自知了。在排练过程中,阿嘉就对众人“无乐不作”的作风深感头痛。因为,劳马和水蛙都会在阿嘉唱到情深处打断他,说他们要在这里加一段个人性音乐。尤其劳马,在摇滚乐中揉进了原住民的吟唱,他的父亲也加入进来。阿嘉只好默认,“随便啦,你们高兴就好了。”尤其最后一次排练快结束时,茂伯对马拉桑和劳马说,“明天你们真的这样就甘愿了?我昨晚想了一整晚没睡,我弹月琴五十多年了,明天第一次上台竟然拿这支(摇铃)在摇。”最终,阿嘉在唱《无乐不作》时,众人都加入到合唱中来,这让阿嘉很是意外。在第二首歌中,众人也私自换了乐器。尤其是原定的两首歌唱完之后,茂伯竟然不肯下台,用月琴弹起了《野玫瑰》,要众人完成这首歌。这都说明,对于茂伯等人来说,这次表演,不仅是为日本歌手暖场,更是个人的一次奇迹演出,是对庸常俗世的一次超越,是对人生价值的更高追求。
为了准备这次“奇迹般的演出”,影片在情节结构上作了细腻的铺垫。总体而言,影片有三个情节高潮或者说转折点,对应着主要人物处境、心境的变化。在影片的30分钟左右,也就是在乡公所的乐器挑选大赛上,影片的主要人物全部介绍完毕并汇聚一堂。当然,此时他们之间互相并不熟悉,甚至在几个人之间还有一点小“碰撞”。这次集体亮相之后,他们成为一个乐团而有了更多交集,确切地说是更多“碰撞”,彼此之间摩擦之断,暖场演出似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1小时15分钟左右,即那个婚宴之夜,众人的心迹有了进一步的袒露,尤其友子在绝望之后重建了信心。在这个影片里少有的夜景段落中,导演通过许多细节呈现了这些小人物的挣扎与憧憬。当阿嘉坐上防波堤时,在一个背面的大远景中,后景处海洋深蓝,平静辽阔,前景处是斜伸入画的树枝,阿嘉置身于一种古典意境之中,纯净的蓝色使画面格外通透,将冷色调处理成诗意的浪漫。在这样的时刻,个体性的烦忧似乎不值一提。这实际上也是影片一直重申的一个命题,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尤其是人与大海的关系。在影片看来,无垠的大海可以包容人世间的一切失意和挫折,可以寄托无限的相思和愁绪。
1小时16分钟,在一个侧面的俯拍中,劳马也来到了防波堤,他发现了鸭尾与大大,并向大大展示他的鲁凯公主照片。大大脸上异常平静,似乎看懂了劳马心中的忧伤,搂住他的头,亲吻他的额头。在一个背面的大远景中,三人在堤上显得很是渺小,海面上平静得没有波澜。劳马释放了痛苦,伏在大大的腿上哭泣。这是影片中最不可思议但也最感人的细节。一个10左右的女孩子理解了一个30岁左右男人的忧伤并安慰了他。这也是影片的另一个主题:沟通。影片相信,不同的文化之间,历史与现在,不同年龄段的人之间,都有着共通的情感内容,在特定的情境下,它们可以轻易地交融、契合、共鸣。
1小时17分钟,阿嘉将倒在自家门口的友子扶到了床上,画外音是日本教师在念情书,告诉60年前的友子他们看到的星光是从几亿光年远的星球上所发射过来的。“哇,几亿光年发射出来的光,我们现在才看到。”画面上是阿嘉打开台灯,一片桔黄色的光照射在熟睡的友子身上。这时,背景音乐也变得异常忧伤,画外音还在继续,“几亿光年的台湾岛和日本岛,又是什么样子呢?山还是山,海还是海,却不见了人。”在一个侧面的全景中,前景是躺着的友子,后景是坐在书桌前的阿嘉。可见,影片通过日本教师的画外音和现实时空画面的“对应”,让观众在恍惚中混淆了“历史”与“现实”,有意模糊了时空距离以找到更多的相通性。尤其情书中流露出的“沧海桑田”之感,让观众在唏嘘之余意识到世间能永恒的似乎唯有“情感”。
之后,画面又从阿嘉的房间切到海滩,缓缓的上升镜头越过防波堤,观众可以看到平躺的茂伯和头枕着手的水蛙。镜头继续上升,变成俯拍的全景,可看到茂伯脚下的劳马,以及更靠近海的地方坐着劳马父亲,大大和她的母亲,还有鸭尾。劳马的父亲在吹口琴,大大的母亲在唱歌。画面切成海面的空镜头,呈现天地一色的深蓝。画外音说,“友子,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这句话似乎也与60年后阿嘉的心事有了奇妙的勾连。接着,又出现前台小姐开车送马拉桑回家,以及阿嘉母亲和主席亲切地走路回家的场景。因此,这个段落是影片的一个情节关键点,主要人物经过这个夜晚的荡涤之后,心情变得更加澄静,他们在海滩边的酣睡和静思,使尘世间的纷扰暂时被放逐。此后的40多分钟里,主要人物的心态都平和了许多,全心投入到排练之中去,影片情节的核心是完成暖场表演并找到60年前的友子。
有了这个铺垫过程,影片最后这个草台乐团在舞台上恣意酣畅地表演,兴之所至地演唱就格外有一种宣泄力量。他们将这个舞台真正变成了展现才情的地方,他们要在这里忘却现实中一切的烦恼忧伤,一切的失意困窘。虽然,演出结束之后,他们的生活可能仍是原来的继续,但因有了这次奇迹般的演出,人生的况味将会不一样了。——天空没有痕迹,可我已经飞过;人生没有奇迹,可我曾经灿烂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