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代的爱情传奇
《海角七号》中上演了两个时代的爱情。一是1945年,一位日本教师与台湾少女小岛友子之间的师生恋,他们的爱情尚未开花结果就因日本战败而夭折。一个普通人承担了作为战败国的耻辱,他们的爱情因战争或者说大的历史变动而设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影片中那位老师的画外音,正是对这份爱情的追忆、对恋人的深切思念,以及对自己懦弱的深深忏悔。这份师生恋,因未成正果而显得凄美,因战争的大背景而显得悲凉,因时隔60年之后再来回忆而更像一段传奇。
60年之后,在同一个地方,换了人间,另一份类似的爱情正在上演。这回的主角是一个台湾男子和日本女子。这是两个失意的人,都有着对现状的不满,因为一个由“破铜烂铁”组成的乐团而走到一起。两人的爱情,来自于某种因落寞而产生的理解,因追求梦想而有的契合,两人之间不再有现实的樊篱或者说历史的阻隔,而是两颗心灵之间的相互吸引与靠近。
影片中有限出现的60年前的场景中,大都用暖色调,将那刻骨铭心的离别处理成温馨的回忆,诗意的怀想。这种回忆和怀想,遮蔽了其中的伤痛和绝望,将其还原为心中永远的怀念。这种怀念因已成过往而成为传奇,因不可复制而彰显其永恒和珍贵。
如果从共时性的角度看,影片又在60年后恒春镇不同人物身上构建了人生历时性的情感状态。影片中年纪最小的鸭尾和大大,都是小学生,他们之间的情感,比友情稍显亲密,是纯真的情感萌动,他们在童话般的世界中自得其乐。正因为如此,这种童年的情感只具有怀旧的价值,而未必能在现实中修成正果。
青年时期的爱情发生在阿嘉和友子之间,他们有着年轻人的激情和敏感,面对爱情能勇敢追求和直接表白。
明珠(大大的母亲),代表着历经了爱情与婚姻伤痛的中年女子。她平静麻木的面容背后,掩藏的是一颗受伤的心灵。她封闭在一己的世界中,她在抽烟中思考,在抽烟中逃避。与明珠年纪相仿的是水蛙,他们曾是同学,水蛙陷入了对一位有夫之妇(老板娘)的无望之爱中。在那个婚宴之夜,面对明珠的质问(为什么要挣扎在根本没有结果的爱恋中),水蛙表明了他的“坦荡”:在青蛙的世界里,两只公青蛙不会为一只母青蛙打架,人类为什么要在乎一男两女、两男一女的事呢?面对这种强悍的逻辑,明珠相当愕然并深深佩服。
代表会主席和阿嘉的母亲,年龄为60岁上下,在历经了人生的苦痛欢欣之后,他们寻求的是一种相互依靠和相互慰藉的依偎。这种黄昏恋,不会轰轰烈烈,不会大起大落,而是平静坦然,坚韧隽永。
因此,影片向我们描绘了人生不同阶段的爱情状态:童年的纯真美好、青年的热烈浪漫、中年的沧桑平静、老年的平淡隽永。其实,影片更希望这不同阶段的爱情能够统一杂糅成一种理想之爱,而这种理想状态的爱情在60年前的那段师生恋中全部出现了。只是,那段爱情因残缺而显得美好,因时空距离而显得坚贞,更因生死相隔而成为传奇。所以,那只能是一种想象,一种近乎虚构的美好。60年后,“海角七号”的地址已无人记得,足以说明这种过于纯粹的爱情太过脆弱。
从另一个角度看,60年前的那段爱情若真的触及坚实的大地,或走进琐碎的生活,其浪漫美好、热烈深沉还能保留几分?所以,60年前的爱情是影片为庸常俗世中的人们虚构的一种浪漫怀想,彰显的是“怀旧”的价值和抚慰的意义。因为,“爱一个人不仅是一种强烈的感情——而且也是一项决定,一种判断,一个诺言。如果爱情仅仅是一种感情,那爱一辈子的诺言就没有基础。一种感情容易产生,但也许很快就会消失。如果我的爱光是感情,而不同时又是一种判断和一项决定的话,我如何才能肯定我们会永远保持相爱呢?”[3]在日本教师身上,他缺乏这种决断能力和承担勇气,所以他才会看到了码头上的友子而不敢面对,他才会只在海上的七天写七封情书,踏上大地后连寄出这些情书的勇气都没有。观众有理由怀疑,他写情书是不是为了化解旅途的无聊并沉浸在虚拟的自我感伤中而自我感觉良好。他可能并不是那么爱友子,他只是需要在记忆中留取一点什么,他只是想在情书中抒发他的人生感慨。因此,60年前的爱情在当事人身上都是不真实的,它怎么能成为后世爱情的参照和标本呢?
图5
在两个时代的爱情中,甚至在整部影片中,“大海”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影片中第一次出现大海,是60年前那艘返回日本的轮船在茫茫大海中行驶。那片金黄色的海洋,像无边的思念和苍茫的前途,让人心醉亦令人心伤(图5)。第二次出现海洋,是阿嘉快回到故乡时的标志性景物。相比于台北繁华街道的拥挤纷乱,大海的平静辽阔,令人心胸开阔,心绪飞扬。尤其对于阿嘉来说,故乡的大海将会像母亲的宽广胸怀般接纳他。第三次出现海洋,是那些外国模特奔向黄昏中的大海,去享受痛快的嬉戏。后来,这片海洋成了模特拍外景的主要场所。夏都酒店也将美丽的海景纳入商业体系的一部分,或者营销的策略,借以提升酒店的魅力。这正是代表会主席所痛心的:外地人将最美的海景也霸占了,本地人却对“故乡”毫不留恋。
影片中的许多人都喜欢到海边来静坐。影片的16分钟左右,四个主要人物都出现在海边:在一个俯角度的近景中,友子欣喜地看着众模特与狗嬉戏,她的身后就是阳光下的海滩和微风吹拂的海洋,以及苍翠的山丘;在一个仰拍的中景中,鸭尾推着茂伯来到防波堤上;在一个平角度的远景中,劳马坐在码头吹口琴,他身前碧波荡漾的大海像是他如潮的心事,而两艘停泊的船又暗示他在期待妻子的“靠岸”;在一个俯拍的全景中,阿嘉走到海滩上,悠闲地坐下,迎着海风,看着海面,像是了无牵挂,又像是心怀憧憬。整个过程中,一直是日本教师念情书的旁白,并伴随着忧伤的钢琴声。在情书中,诉说的是因时局变幻而使个体承担战败后果,以及“我爱你,却必须放弃你”的喟叹。这种喟叹显然也延伸到了60年后的两个男人身上:劳马为了事业而疏远妻子;阿嘉因为失意而离开心爱的音乐事业。在这四个镜头中,影片不仅在角度上进行了区别,符合几人的年龄和心境,而且对海洋的处理也各具意义:友子所在的画面中,海洋是最美的,这样的美景反衬了友子的落寞(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茂伯的镜头中因为仰拍,只有防波堤,而没有海洋。也许,海边对于茂伯来说只是一个休闲的地方,不会勾起无限感慨或伤感,这体现了一位老者的平静达观;劳马的镜头中,景别最大,这为他等待漂泊的船儿早日靠岸作了形象暗示;阿嘉的镜头中,因为俯拍,海洋呈现有限,但足以为阿嘉“疗伤”(后来,阿嘉在生活中感到消沉时也是跳入大海中,静静地漂浮在海水中,感受一种广袤无边的包容和抚慰)。
影片的28分钟处,阿嘉在一次送信途中,也被海景吸引。在一个中景画面中,阿嘉停下摩托,入神地看着侧面,他的前景是一些杂乱的树枝,镜头反打,在一个大远景中,一派悠远恬静的景象呈现在观众面前,尤其后景处的海洋和群山,像是笼上了一层轻纱,有一种朦胧之美,但前景处被挖掘后的沙土以及明显被废弃的游船破坏了这种和谐之美。或许,这正呼应了代表会主席的话,连海景也被外地人买去了,留给本地人的只有一些类似建筑工地的海滩。在一个侧面的大远景中,阿嘉坐在海滩上,喝着啤酒,像是无限悠闲。画外音则是日本教师在回忆60年前的友子被红蚁惹急的那纯真可爱的一幕幕。随后,画面切到熟睡的友子的近景,画外音是“友子,我就是那时爱上你的……”。这样,影片就巧妙地将拓展了画面意蕴,使60年前的爱情在60年后复活并得到续写。因为,这句话也可视为阿嘉对友子所说,虽然此时他们之间还不认识。
在正式登台表演的那天,友子要阿嘉赶在她离开台湾之前将信送到60年前的友子手中。在钢琴配乐中,阿嘉找到了那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悄悄地将书信放在老人坐的长凳上,又悄悄离去,并回头又看了一眼老人。回去的路上,阿嘉又坐在海边发呆,这个场景连同机位与婚宴那天晚上他在海边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一个是夜景,一个是日景;一个是蓝色的冷色调,一个是暖色调。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阿嘉无疑思绪万千,既在感慨60年前那份失之交臂的爱情,感叹时间流逝中的变与不变,也在思考60年后他与友子的这份爱情何去何从。他面前的海洋,还是如往日般平静。阳光灿烂,但一种地老天荒的意绪却不经意地在画面中流淌。这海洋,是60年前爱情的阻隔,是否又会成为60年后海天相隔的思念。此时,已经不再有战局的影响,个体性的力量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但需要莫大的勇气去表白和承担。镜头切到阿嘉的正面仰拍近景,那些略显苍凉的树枝在他的右边,背景干净明朗。阿嘉平静的面容下有翻飞的思绪,他将友子送的挂饰放进书包里,又拿出他创作的《海角七号》曲谱(在片尾字幕中,这首歌还是标为《国境之南》)。
当阿嘉终于赶到海滩时,友子不由责怪,“你怎么去那么久?”在一个侧面平角度的中景中,友子位于画面左侧,右侧是落日的余晖照射在海面上形成的金黄色光晕,阿嘉奔向友子,正好使画面平衡,他紧紧拥抱友子(图6)。画面切成两人相拥的近景,阿嘉说,“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这是阿嘉的第一次表白,挑明了两人内心早已心照不宣的情愫,也对60年前那段跨国恋完成了续写。
图6
因此,“海洋”在影片中的意义颇为丰富:对于日本教师而言,“海洋”意味着“阻隔”;对于酒店经理来说,“海洋”是可售卖的商品;对于阿嘉来说,“海洋”成了“故乡”的代名词和疗伤的场所;在劳马那里,“海洋”则是可以寄托相思的地方……而且,60年过去了,人变了,时代变了,但海还是海,诉说着长久的变幻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