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元式结构中的希望与绝望
所谓单元式(断片式)的叙事结构,它是一种打破了传统的整体贯一、首尾完整的叙事结构,将现实时空的事件顺序加以分解、重组或整合,或者将不同时空中的人物事件拼接成关联关系各异的叙事链。“单元式结构电影中的各个断片是相对独立成篇的,可以是单个自足独立的事件叙述,可以是同一演员饰演的角色在大跨度时空中对不同事件的演绎,可以是同一空间环境中不同人物事件的展开,可以是同一主题在不同人物事件叙述中的散点透视,等等。”[1]
《太阳照常升起》就采用了单元式结构,简单梳理影片四个单元的情节内容,就可以看出影片是如何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不定,且行且止:
第一单元:1976年春天,中国南部。母亲在丢失了一双鱼鞋之后变得有些失常,经常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这让儿子深为苦恼可又不知所措。最后,母亲在一个秋天失踪了,儿子只看到河水中漂流着母亲的衣物。
第二单元:1976年夏天,中国东部。唐老师和梁老师是朋友,唐老师和林大夫有私情,林大夫也明确表达了对梁老师的爱慕之情,但梁老师不予理会。一次,梁老师无意中卷入“摸屁股事件”,虽然最后证明是一场误会,梁老师仍然自杀了。梁老师自杀后,唐老师被下放到中国南部接受劳动改造。
第三单元:1976年秋天,中国南部。唐老师和自己的妻子(唐婶)来到母亲所在的村庄接受劳动改造。唐老师每天领着一帮小孩在山上打猎,唐婶与小队长私通,唐老师犹豫之后最终杀了小队长。
第四单元:1958年冬天,中国西部。唐婶从南洋回来接受唐老师的求婚,她在路上遇到母亲去找李不空。最后,唐婶与唐老师在众人的祝福中结婚,母亲却只看到李不空留下的一堆遗物。母亲只得接受被李不空遗弃的事实,在火车厕所里生下婴儿,婴儿掉落在轨道上。在太阳将要出来时,母亲抱着婴儿在火车车厢上大声叫着,“阿辽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
看起来,这四个单元之间是断裂的,没有贯穿始终的人物或情节,虽然在某两个单元之间有情节上的连贯性或人物命运的统一性,但四个单元之间毕竟有些散漫和游离,难以共同作用于影片的情节和主题。最重要的是,在具体的某一个单元之内,存在许多情节上的盲点和难以理喻的部分。换言之,每一个单元都像一堆碎片,四个单元自然无法拼凑成一个整体。因此,理顺影片的情节线索和人物命运是理解这部影片的前提,其中的核心部分又是唐老师的前世今生。
在第一单元中,通过李叔与母亲的对话,观众大致可以勾勒出这样一个情境:1958年,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来到这个南部的村庄,作为李不空的遗孀居住下来。
在影片的23分32秒,母亲向儿子讲述了她与李不空的一些片段:李不空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有一年来母亲所在的学校做报告时看上了母亲,随后就用一些手段得到了母亲。此后,母亲就离开了老家,跟李不空走了。母亲讲完这些后,平静地说了一句,“不怕记不住,就怕忘不了。忘不了,太熟。太熟了,就要跑。”言下之意是这段回忆对于母亲来说有着刻骨铭心的意义,记载了她作为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和对英雄的崇拜,同时也记载了爱情中的自私与欺骗,生活的残酷与磨难,这使她想记住,又想忘记;想忘记,又常常午夜梦回。另一方面,这句话也是对李不空性格的某种概括:李不空在做报告时记住了母亲的容颜,从此难以释怀,但一旦得到母亲之后,这种新鲜感就逐渐褪色。那个梦中纯洁的少女在现实生活中成为一个“熟人”,失去了那种神秘感和圣洁的光辉,于是他离开了母亲,去寻找新的刺激。
影片的第四单元回溯了母亲当年挺着大肚子千里寻夫的情景。一个前苏联女人告诉母亲,李不空和一个前苏联姑娘因为天真浪漫,已经长眠在边境上。对着李不空留下的那堆“遗物”,母亲痛哭不已,她知道这是李不空为了摆脱她而设计的一个假象,“我知道,我知道,就凭这衣服上三个洞,就凭这一堆东西,你就想跟我说你死了,我不会相信的。你想去找别的女人,你去找好啦,用不着想这种办法来骗我。”
通过这两个单元,观众知道李不空曾经是一个军人,但也懂得浪漫,能讨女人欢心,但又不会满足于一生只守候在一个女人身边,而是不断地追求更多。
在第四单元中,通过唐婶的讲述,观众又大致知道了她和唐老师之间的爱情经过:在南洋的时候,唐老师狂热地追求过她,但后来又消失了三年。就在唐婶要与另一个人结婚时,唐老师又来信了,要她来中国西部与他结婚。唐婶感动于唐老师的执着与浪漫,骑着骆驼去“尽头”找唐老师。通过第三单元唐老师的北京朋友介绍,唐老师和妻子结婚之后,过了许多年两地分居的生活。期间,唐老师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学校工作,唐婶则居住在上海。
在第三单元中,唐老师坐在拖拉机上到达那个南部的村庄时,不住地感慨,“变陌生了!陌生!”这里的潜台词是他曾经对这个村庄很熟悉。再看唐老师打野鸡时,枪法奇准,反应极快,根本不像一个学石油的教师形象。而且,唐老师每次将野鸡给小队长时都会说一句,“一切缴获要归公。”这明显是一句军队中的术语。唐老师发现妻子与小队长在石窟里私通时,当时就想开枪,但听到小队长说了一句,“你就叫我阿辽沙吧!”他马上迟豫了,因为这句话曾是李不空对母亲所说的。第四单元中,唐婶还提到一个细节,唐老师为了追求她两次从一座桥上跳下去,但都奇迹般生还,而此前从这座桥上跳下去的人无一人幸存。若非唐老师有特异功能,就只能用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来解释。更进一步,唐老师和李不空两人在性格上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对生活和爱情有一种浪漫情怀,不满足于停滞和重复,不深陷于伦理、常规的羁绊,敢于尝试,敢于冒险。这种性格显然是1958年和1976年现实环境中的异类,是平庸俗世和正统道德的挑衅者。
至此,观众可能明白了,唐老师就是李不空,小队长实际上就是唐老师的儿子。唐老师的人生轨迹大致是这样的:少年时被父亲赶出家门,参加了队伍。后来又到了南洋,在南洋期间追求唐婶,随后又回国参加建设,并来到朝鲜战场。1955年至1958年,他一直给在南洋的唐婶写信。唐婶后来告诉母亲说信断了一段时间,因为这会儿,李不空遇到了母亲,并与母亲“始乱终弃”后制造死亡的假象失踪。随后,李不空继续以唐老师的形象出现,并与唐婶结婚。结婚之后,唐老师与妻子两地分居,与林大夫关系暧昧,最后,唐老师/李不空下放到故乡。因为时隔至少三十年,加上唐老师天天上山打猎,村里没有人认出他是李不空。
当然,这个推断有一个致命难题:既然唐老师已经知道小队长是他儿子,他为什么要开枪?或许,“过去”对于唐老师来说已经死亡,他不愿再提起,他也无法面对,只有装聋作哑。他第一次要打死小队长,既是因为小队长践踏了自己作为丈夫的尊严,恐怕也是看到小队长对爱情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没有严肃的信仰。唐老师最终打死了小队长,除了因为小队长侮辱了他的“爱情信仰”(天鹅绒),多少也有不愿接受自己“过去”的“遗产”的意味。因为,当小队长希望唐婶也叫他“阿辽沙”时,李不空的形象似乎在小队长身上复活了,李不空开枪也是在打死“过去的自己”。
此时,影片的情节就比较连贯甚至严谨了。影片的正常时间顺序是:四单元(1958年冬天,中国西部)——一单元(1976年春天,中国南部)——二单元(1976年夏天,中国东部)——三单元(1976年秋天,中国南部)。
联系影片的最后一组镜头,在母亲的高声喊叫中,镜头急推向远处的太阳,太阳像是奋力一跳一样,挣脱了地平线的依恋和拉扯,一轮朝阳完全悬挂在天空,影片的主题音乐第一次有完整的演奏。随着太阳上升并完全出画,画面只留下一片灰蒙,终于渐隐。这个充满希望的结尾显然解释了片名“太阳照常升起”,也寄托了母亲对未来的信心和对儿子的期望,有了迎对苦难和坎坷的坚强。这样,影片的四个单元中就可以从“死亡与新生”的角度列出不同的精神指向性:
第一单元:母亲失踪/死亡。
第二单元:梁老师上吊自杀。
第三单元:唐老师打死小队长。
第四单元:唐婶与唐老师的爱情长跑终成正果;(李不空“死亡”)小队长出生在轨道上,母亲完成精神上的涅槃。
虽然四个单元中都有“死亡”意象,但只有第四个单元有“新生”的象征,影片似乎呈现出“死亡——新生”的精神历程,这正是“太阳照常升起”的具像化表达。但是,由于影片正常的时间顺序是“四——一——二——三”,那是“新生——死亡——死亡——死亡”的顺序。由此可知,“从死亡到新生”不过是影片为观众制造的一个假象,“从新生到死亡”才是影片中人物命运的真相,也是影片精神向度的真实轨迹。影片建构的其实是一个无比绝望的世界,每个人物虽然都在努力适应环境并渴望新生,如母亲在苦难中坚强乐观地活着,小队长在唐婶那里寻找精神慰藉和生活的别样风景,唐老师通过欺骗的手段告别“过去”重建“未来”并珍存关于“天鹅绒”的爱情信仰,梁老师努力在抒情性音乐中超越刻板僵硬的时代,但他们无一例外地走向了死亡/失踪(唐婶对爱情的美好回忆也终于在庸常现实中变得粗俗破旧,并走向背叛与欺骗)。
这样,从影片中主要人物的生命激情和人生轨迹来看,从1958年到1976年正是一条“陨落”的抛物线:1958年的梁老师、唐老师怀着建设祖国的热情从南洋回来,唐婶则怀着对爱情的憧憬奔向唐老师怀抱,母亲也在婴儿的诞生中满怀期望,18年后,他们曾经的所有憧憬、激情都被时间磨蚀殆尽,只剩下无尽的感伤、麻木、失望。
其实,影片四个单元的第一个画面(也就是有字幕说明时间和地点的画面)本身也显得意味深长。第一单元出字幕时是一个暗调画面,但有斑驳的阳光,是母亲捧着鱼鞋的正面全景(图1);第二单元一开始也是一个暗调画面,是梁老师弹吉它的双手的侧面特写,色调偏冷(图2);第三单元的开始则以唐婶的仰拍正面近景为标志,仍是一个暗调画面,唐婶的脸部完全处于阴影之中(图3);第四单元的第一个画面是一个远景,影调仍为暗调,唐婶和母亲从地平线下走上来(图4)。虽然从情节展开来看,第一单元和第四单元都以暖色调为主,影调也一般是高调,但第一个画面却一无例外是暗调或冷色调,这暗示了影片整体性的情感基调。
图1
图2
图3
图4
在这四个画面中,如果按照景别由小到大来排列,是这样的顺序:第二单元(特写)——第三单元(近景)——第一单元(全景)——第四单元(远景)。按照观众对景别大小的直观感受,第二单元的特写暗示这个世界最逼仄最局促,梁老师正是处于精神的夹缝中艰难呼吸;第三单元对于唐婶来说是一种新的生活体验,但其实等待她的将是一种远离人群,远离现代文明,乏味而封闭的生活,只较第二单元中梁老师的处境稍微好一些而已,所以用近景;第三单元的母亲通过梦境的指引一度找到了生活信念与精神支撑,因而在全景中享有更大的空间;第四单元独立看来是最具有希望的,唐婶与唐老师经过时间与空间的考验终成正果,母亲虽然被李不空抛弃但儿子的诞生让她觉得“太阳会照常升起”。但是,第四单元只是生活在某一个阶段的虚幻景象,十八年后影片将这一幻象击得粉碎。可见,“远景”带来的辽阔、自由、舒展其实只是昙花一现或者一种幻觉,小景别的局限或“囚禁”才是生活的真相。而且,影片其余三个单元出字幕时的字体颜色全部用的是白色,只有第四单元的字体颜色是黑色。虽然考虑到暗调画面必须用白色才醒目,但第四单元用白色字体同样会得到突出显示,这只能说明对于两个女人来说,这段路途以及未来的人生会是一段黑色的,伤感的旅程。
影片中的“1958年”“1976年”也绝非随意设置或者没有任何历史指向性。1958年有这样两件事与影片情节息息相关:1958年2月19日,中朝两国政府发表联合声明,宣布于1958年年底前志愿军从朝鲜撤军,首批于3月15日动身回国,10月26日志愿军已全部撤离朝鲜;1958年5月1日,中国第一条输油管线克(拉玛依)——独(山子)输油管的辅设工程开始施工。当然,影片存在一个情节漏洞,第四单元中唐婶回国时说这一天是9月10日,字幕却说是1958年冬天。按照志愿军回国的日程安排,李不空3月才能回国,母亲冬天生下儿子才合理。再看1976年与影片相关的事件: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1976年9月18日,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毛主席追悼大会,全国各地都举行追悼大会。
显然,《太阳照常升起》是有一定的政治隐喻的,只不过可能是由于《鬼子来了》在大陆遭禁映的教训,影片在政治方面的影射相当隐晦,甚至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
如果将毛泽东视为当时中国的“政治太阳”,这颗“太阳”1958年已在照耀中国,1976年陨落。按照影片正常的情节发展顺序,应是“太阳陨落”为结局,但影片的现行结尾却是“太阳升起”(1958)。这里面实在意味深长:1958年,母亲将儿子的出生视为“希望之光”(太阳)的升起。1976年,儿子被打死,完成的是普通人命运“从新生到死亡”的表达。1976年,政治上的“太阳”陨落了,但这个“太阳”的余辉,也就是那种压制个性和人性的文化氛围,那种僵化机械的政治秩序,那种容不下诗意与温情、自由与率性的现实环境,那种理想与现实之间无可填补的沟壑,那种人性中的阴暗、嫉妒并不会消失,而是会像“太阳照常升起”一般继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