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晦的政治寓意和现实指涉

二 隐晦的政治寓意和现实指涉

《让子弹飞》呈现的是一个奇妙混合的世界,俗称“混搭”。这种“混搭”恐怕正是当时中国社会现实的折射:帝制虽然已经废除,但依然有袁世凯之流渴望做皇帝;“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倡导多年,但“民主”、“科学”的精神并未深入人心;自袁世凯之后,政治体制上虽然自称“共和立宪”,但这个国家的根基仍然是封建式的;西方的许多先进技术已经输入了中国,但大多是摆设,与中国人精神上的“封建落后”形成奇妙的混合……似乎是为了凸显或呼应这种“混搭”,影片在许多细节中强调了这种不和谐但有趣的并置。

影片开始就是一种“混搭”:一边是宁静的空镜头(大远景),一边是近景中扭曲的人物略显滑稽的动作(小六子贴着铁轨听火车的声音)。而且,火车的轰鸣与女声的《送别》也极不和谐:一个是浅吟低唱,完全是牧歌情调的抒情,另一边则是粗犷的嘶鸣。再者,苍翠山谷中的烟囱本身就带有不祥的意味,那滚滚的白烟带着工业文明的痕迹,将要破坏这农业文明式的景色。当然,最大的“混搭”是用马拉着火车飞奔,将前现代的动力与现代的机器奇妙地勾连在一起(图5)。

图5

镜头切到车厢里时,观众又看到三个恶俗的男女将一首意境伤感、意蕴悠长的《送别》唱得欢天喜地,真正让人哭笑不得。马邦德还得意地说,他不光要吃喝玩乐,更要雪月风花:一边是世俗的物质享受,一边是高雅的精神追求。马邦德还要汤师爷写一首诗,要有风,要有肉;要有火锅,要有雾;要有美女,要有驴。这显然又将性质和气质差别最大的内容混在一起。影片最令人惊奇的还是火车上的那个“烟囱”,是对当时中国的辛辣调侃:本来可以带领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的火车只是一个高级马车,那本应是推动火车前进的蒸汽机却被火锅代替(那滚滚白烟正是火锅冒出的烟)。

影片还善于在景别、动作上营造一种强烈的对比:大远景中的火车显得气势不凡,呼啸而来;对准火车的枪则用特写,只呈现扳机和枪口。这是动与静,远与近的对比。火车车厢里面也对比鲜明:一边是马邦德、师爷、夫人三人的恣意享乐,一边是前面车厢里士兵们“恪尽职守”的安静。或许,影片意欲表明,马邦德式的醉生梦死看似安全、长久,但其实相当脆弱,只要远处的那枝枪响了,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当然,即使枪响了,只要子弹还在飞的路途中,马邦德就可以置若罔闻。这恐怕正是影片片名的本义:变革(“辛亥革命”)已经发生,但变革的目标如那还在飞的子弹,总是被延宕,甚至可能漫漫无期。

图6

在张麻子等人凌厉的攻势和完美的配合中,火车被掀翻。火车凌空飞舞时,滴下几滴油在张麻子的面具上,张麻子摸了一下,说,“火锅?”火车栽入河中,渐隐,出片名,“让子弹飞一会儿”,但“一会儿”三字马上被顶飞。于是,“让子弹飞”的过程在影片中呈现为一种暂时的安全时刻,并在影片中多次出现:第一次是张麻子射击拉火车的白马,枪响了,可火车没动静,小六子疑惑地问,“没打中?”张麻子自信地说,“让子弹飞一会。”(图6)第二次是黄四郎派胡万等人夜晚去偷袭县衙里的张麻子,被张麻子众兄弟反击,众人一阵枪响,但屋顶未见动静,过了一会,才看到黄四郎的人“扑通扑通”地掉到院子里。最后一次是黄四郎出动马车去收缴民众的枪时,张麻子又开了一通枪,又是在子弹飞了一会后才见马匹倒地。可见,子弹在飞的过程中,一切都是平静且安全的。影片故意设置的这个“时间差”明显不合现实逻辑,或许是意欲表明,对于必然会来临的结果,总有一些人不愿面对,总愿意延宕真相大白的时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张麻子一直自信满满地让身边人等待那个预料之中的结果,却没有意识到,他身边的人其实也在“让子弹飞一会”,让张麻子到最后时刻去面对“众叛亲离”的下场。甚至,这也是一部“让脑子飞一会儿”才能让人明白的影片,因为每一条重要的线索都被后置或在漫不经心中提及。

图7

张麻子在逼马邦德说出钱藏在何处时,用了一个闹钟。闹钟上标识的是罗马数字,显然是“舶来品”。但在中国,这个闹钟的计时功能远不如其摆设功能(图7)。而且,在一个1919年8月28日就签发了委任状,但直到1920年夏天才驾着马拉的火车去上任的国家来说,“时间”根本就是停滞的东西,唯有在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时,“时间”才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此时,影片插入了一个空镜头,一面国旗漂在水中,水面还浮着几个空皮箱(上任以后就将满载而归)。

抢劫无果后,张麻子临时决定去当一回县长,在一个俯拍的远景中,一只铃铃响的闹钟飞向空中,几声枪响,闹钟被击得粉碎。这是影片第二次出现“空中飞物”(第一次是那被掀翻的火车在空中飞过),第三次是剿匪时老四为引开敌人视线而扔向空中的斗笠,第四次是黄四郎为引开张麻子的视线而扔向空中的礼帽。在这四次“空中飞物”中,只有第二次用了俯拍,其余全是仰拍。而且,前两次是为了呈现一种“飞”的奇观,后两次是为了转移对方的视线。所以,“飞”在影片中是一种很奇特的状态,让人惊叹,让人酣畅,让人困惑。

众人到达鹅城时,“鹅城”的特写之后镜头反打,在一个正面仰拍近景中,张麻子与马邦德的背景一片明朗。鹅城的城门打开,前面有护城河,城两边是两座欧式的城堡,远处也是西式的建筑(图8)。这延续了影片一以贯之的“混搭”风格,前面的护城河和城门、围墙,都是中国式的,而那些城堡和建筑,又是西式的。这是中国当时历史情境的真实写照:有中有西,不中不西;有现代,更有前现代。这种“中西混杂”的情境还出现在夫人的葬礼上,有一个神父在不停地说着祷辞。说明当时西方文化已经入侵,但改变不了中国社会根本性的思维观念和运作机制。

图8

张麻子进入鹅城时,黄四郎一直在楼顶用望远镜观察。这时胡千带来了一个替身杨万楼。黄四郎很是满意,“赝品是个好东西。”黄四郎要杨万楼走几步,走出个虎虎生风,走出个一日千里,走出个恍如隔世。杨万楼用的是同一种姿势,但这几个词语对于黄四郎来说恐怕意味深长,他当年参与过“辛亥革命”,感受过那种“虎虎生风”的豪情,也憧憬过“一日千里”的变革,但硝烟散去,中国依旧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当年的豪情与梦想倒是“恍如隔世”了。

可以说,黄四郎与张麻子是“一见钟情”(也许,20年前黄四郎就对张牧之“一见钟情”)。黄四郎作为鹅城的恶霸,没有对手的寂寞怕是深入骨髓,无人可以违抗他,无人可以企及他,来了一个“霸气外露”的张麻子,实在是“相见恨晚”。对于张麻子来说,落草为寇那么久,只能动一些为富不仁者的财富,却不能动摇这个社会的根基恐怕也让他深为沮丧。而且,他作为麻匪中的领头人,智商、枪法都超过其余人许多,恐怕也有一种深深的寂寞。所以,张麻子听马邦德说鹅城的税已收到了90年后并不恐慌,反而觉得这个地方不错,因为有一个嚣张霸道的黄四郎。

打了武举人之后,张麻子与黄四郎算是开始了正面交锋,但小六子很快死于胡万等人的算计。这也再次证明,智慧比武力更可靠。武智冲说他是光绪三十一年皇上钦点的武举人,论官职比县长大。但张举起枪,武举人赶紧跪下。可见,武智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热兵器的年代。事实上,这也是张麻子内心矛盾的地方,他知道这个世界不能全靠武力(革命也是一种武力,最终不能改变精神),可他又迷恋武力并相信武力对世界的改变。

从杨万楼出现之后,影片反复强调了一个逻辑:死人比活人有用,赝品比真品好使。刚进鹅城时,张麻子就将那些火车上的守卫的尸体戴上面具充当麻匪枪毙了一回,以此表明他与土匪势不两立的决心。张麻子还利用夫人之死策划了一次绑架,得到了两大家族送来的赎金。雨夜决战时,张麻子更是用胡万等人的尸体一举击溃黄四郎的心理防线。在黄四郎身上,则体验着“赝品”带给他的悲喜剧:在绑架案中,黄四郎得意洋洋,因为张麻子绑走的是他的替身(赝品)。此外,黄四郎还安排一个假麻子在城外杀害前来赴任的县长,既保证了鹅城的政治真空,又成功地嫁祸于人。但当张麻子把黄四郎的替身当作真身当众斩首时,黄四郎又成了“替身”,受尽武智冲的羞辱。

也许,在张麻子所处的时代,真与假是难以分辨的,“死去”与“复活”也经常相互缠绕,这不仅体现在政治上的“共和立宪与封建帝制”并存,也体现在经济上“现代工业与农业文明”并置,还有文化上的“全盘西化与中国传统复古”相争,以及思想观念上的“民主、科学与专制、愚昧”的交锋。或者说,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里,一切都像是真的,但其实骨子里是假的(那辆马拉的火车);一切都像是假的,但又暗含着某种真实之处(张麻子做着假县长,但其倡导的价值观又有着那个时代民众普遍性的呼声)。在真真假假,死而复活中,影片有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指涉,这不仅是国民性中的苟且麻木、自私怯懦,更是中国政治格局中的封建底色,社会现实中的功利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