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街头:黑道人物的命运结局
关于阿华这些黑道人物的命运结局,在那个跳轴镜头中已见端倪,在影片开始阿华昏睡的镜头中也有暗示。其实,这些黑道人物对自己的命运轨迹亦早有预料,所以他们才会“活在当下”,对自己和他人不愿做任何承诺。面对宿命般喋血街头的下场,阿西算是激流勇退,因而能获得一份艰辛但平静的生活,但对于大多数黑道人物来说,他们已经无法适应小市民的庸常俗世,他们情愿在江湖风浪中随遇而安,享受那种危险但恣意、边缘但率性的生活。
由于亲情已然远去,正常的爱情不敢奢求,友情可遇不可求,他们生命中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多,甚至连生命都已交给了运气,那么,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他们面对宿命般的死亡时,靠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来支撑?从阿华、乌蝇、Tony等人的经历来看,尊严是他们的信仰,义气是他们的根基。
乌蝇的一生都在为尊严而努力奋斗。他对在街头卖鱼蛋觉得极其窝火。他甚至觉得当城管来了而推着一个鱼蛋车奔逃有损身份。最后,他接受去杀大口基的任务,以获得别人的尊重并提升自己的人生价值。拿到安家费后,乌蝇去找阿西,给阿西一叠钱,说是因为上次阿西结婚天台摆酒委屈了他,这次让阿西重新体面地宴请一次宾客,剩下的钱为儿子摆满月酒。乌蝇对阿西说,以前许多人都会小看他,“但是过两天,你看报纸,看电视,你便知你大佬乌蝇不是窝囊废。……记住,你告诉别人你有一个很威猛的大佬。”说完,乌蝇退向画面右侧,飘忽般闪去,如鬼魂般从阿西的生命中消失。在随后的一个中景镜头中,阿西与乌蝇分立一根电线杆两侧,犹如分立阴阳两界(图14)。
图14
相比之下,Tony虽然一直活得洒脱如意,呼风唤雨,但面对已经将生命预支的乌蝇,他还是害怕了,带着哭腔求饶。乌蝇对Tony的手下说,“穿西装打领带,拿大哥大电话有什么用?跟着这样的大哥!”对乌蝇来说,能羞辱Tony远比杀了Tony还过瘾。而对Tony来说,虽然靠着求饶和低声下气保全了性命,但他作为一个黑道大哥已经死了,因为他没有了尊严。果然,乌蝇狂笑着离去后,Tony又恨又怒,只好强作欢笑,将钱送给手下,但手下一把将钱扔掉,并将大哥大电话拍在桌子上,率众离去。
阿华并不赞同乌蝇不顾生死去追求尊严,并以自己为例来劝说,“我14岁拿安家费,曾经威风过,那又怎样?现在不也是这个样子?”阿华还试图动摇乌蝇的人生观,“不要以为做完这件事就好威风了。你今天做完,个个就会说你够猛。下个礼拜,还有人知道你是哪一个。但是那又怎么样?再迟点就没有人认识你乌蝇啦!”但乌蝇认为阿华至少曾经威风过,而他则没有人看得起,“我乌蝇宁愿做一日英雄,都不想做一世乌蝇。”
图15
影片将结尾放在警局门口,其时,警察正在转移大口基。乌蝇倚在一辆警车旁,背后是桔黄色的布幔。在高速摄影中,隐去音乐,只保留脚步声,利用晃动摄影制造一种焦灼不安。镜头在大口基和乌蝇之间作几次切换之后,气氛越来越紧张。乌蝇扔掉手上的花生壳,一个跌落的特写,在慢镜头中几乎看得清楚跌落的轨迹。在一片混乱中,乌蝇拔枪怒射。警察反应过来,拔枪回击,乌蝇中弹,背后桔黄色的布幔像是在为他招魂。还是在慢镜头中,乌蝇中弹的挣扎得以舒缓地表现。一个特写中,乌蝇的枪跌落,自己亦倒下,双目中有着无限不舍和不甘,音乐响起,像是一声悲悯的叹息,乌蝇嘴里吐出鲜血(图15)。阿华目睹了这一幕,这时,他的身后一辆鲜红色的集装箱车驶过。还是高速摄影和晃动镜头,阿华踢开警员,对着大口基的胸口开枪,一名警员对着阿华的脑部开枪。阿华头部甩动,闪回他与阿蛾在电话亭里激情拥吻的情景。一个俯拍中,阿华倒地,双目怒睁,但眼神空洞。在这个类似于“天问”的神情中,有阿华对生命的留恋,亦有对未竟的爱情和事业的惋惜(图16)。
图16
值得注意的是,乌蝇与阿华两人开枪及中弹的次数明显经过了主观加工:很难想象,在戒备森严的警察局门口,在高度警惕地转移重要污点证人的过程中,警察会对乌蝇的出现熟视无睹,会等到乌蝇射光了手枪里的全部子弹后才反应过来。也许,影片考虑到乌蝇一辈子都没有威风过,从未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故意让他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完成一次灿烂的绽放,让他尽情开枪,打伤大口基,打死打伤多名警员,并让他身中数枪才倒地。也就是说,影片对于乌蝇的最后壮举在时间上做了加法,延长了他辉煌的时刻,也延长了他对于这一时刻的眷恋。但对于阿华的“补数”,影片并不欣赏,因而做了减法,他只来得及打死大口基就被警察一枪毙命,整个过程短暂又毫无壮烈可言。
确实,“人并不是根据他的直接需要和意愿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2]但从乌蝇的激情、希望、梦境来看,他最大的目标不过是得到旁人的认可,承认他威风,崇拜他的胆识、勇气。但是,乌蝇不会知道,他的这种人生理想并不是源自灵魂的渴求,而是被周围的环境编织和塑造出来的,这种编织和塑造甚至是不怀好意的。
从马斯洛的动机理论来看,乌蝇的理想是浅层次的,并非人生的最高追求。马斯洛认为人有五种需要:基本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渴望一个安全、可以预料、有组织、有秩序、有法律的世界);归属和爱的需要(通过接触、亲密、归属来克服异化感、孤独感、疏离感);自尊需要(面对世界时的自信、独立和自由等欲望;对于名誉或威信的欲望;对于地位、声望、荣誉、支配、公认、注意、重要性、高贵或赞赏等的欲望);自我实现需要(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他必须忠实于自己的本性)。[3]乌蝇将自己人生的最高价值设定为“自尊”,即获得来自他人的尊敬或尊重,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成就,他错以为这就是“自我实现”,却不知道,“自我实现可以归入人对于自我发挥和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种使它的潜力得以实现的倾向。这种倾向可以说成是一个人越来越成为独特的那个人,成为他所能够成为的一切。”[4]乌蝇从不知道自己的本性、天赋、潜力是什么,而是接受外在环境对他的期望(做一个够威够猛的人物),这正是他活得盲目的地方。
在阿华身上,则可以看到一种“需要的退化”。阿华曾经也追求“尊严”,但在看穿了“尊严”的虚无之后,他变得没有目标了,遇到阿蛾之后才一度渴望“归属和爱的需要”。这样,虽然他无法通过成就人生的独特与完满来完成“自我实现”,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归属与爱的需要”至少是阿华在江湖沉浮之后一种深刻的自我体认,这比乌蝇狂热甚至愚昧地追崇“尊严”更具主体意识。
因此,对于这些黑道人物而言,他们生命中需要牵挂的内容似乎只有两样:义气和尊严,他们的生命也将完结或成就于义气和尊严。阿华在看淡自己的“尊严”之后,却为了成全乌蝇的“尊严”而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正是黑道人物可悲的地方,他们永远不知道人生的真正价值是什么;同时,这也是黑道人物可怜的地方,他们的生命中可以把握的情感实在太少。
也许,黑道人物大都有“英雄情怀”、“侠客情怀”,渴望从“边缘”走向“中心”,成为电视、报纸上的主角。在他们看来,即使是以这种“反社会”的方式成为关注焦点亦是灰暗人生的一抹光亮。只是,他们最后大多喋血街头。他们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和黑夜,却要以示众的方式告别生命。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样轰轰烈烈地死去远胜于在庸常俗世中寂寞老去。“天空没有痕迹,可我已经飞过。”他们真的“飞过”吗?他们的人生轨迹常常如此仓促,来不及发出耀眼的光芒就消失于夜幕中,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天空中偶尔擦过的抛物线吗?
【注释】
[1]影片还有一处出现了这种不祥的红色。阿华到旺角后,回复了阿蛾的呼机,听到了阿蛾的关切与挂念,他黯然神伤,但仍戴上墨镜,坚定地走向街对面。这时,一辆公交车驶过,又将画面用红色填满。
[2][德]卡西尔.人论[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39.
[3][美]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40—59.
[4][美]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