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与铭记的双重主题
茱莉本来有一个富足幸福的家庭，有事业有成的丈夫和健康漂亮的女儿，但这一切都随着一场车祸归于幻灭。本来，影片可以通过这个变故思考人生的脆弱和人世的无常，但影片不愿意陷入这种略带俗套的冥想之中，而是关注“变故”对于人的心灵持久而深刻的影响，以及人如何为走出这种影响而作的顽强而无望的努力。
茱莉在经历车祸之后，有一个特写镜头，呈现的是茱莉的眼睛以及映在她眼睛里扭曲变形的医生影像。随着眼睛眨动，医生的形象显得无限渺远和不真实，但他传达的车祸后果却无比真切。茱莉得知丈夫和女儿都离她而去之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镜头一切，随着一声猛烈的玻璃碎裂声，画面前景是一个巨大的“缺口”，这正是茱莉心碎的声音和心灵的空缺。在一个纵深全景中，茱莉笼罩在斑驳的光影中，她身后是斜晖投射进走廊涂抹的暖意，但这种暖意与茱莉无关，她迅速走进一片阴影中，躲在一扇门后，准备溜进护士值班室寻找药片自杀。但是，茱莉将药片吞进嘴里后，突然有一种窒息感（图1），这种窒息感似乎让她有了沉思的时间，她将药片吐出，对护士说，“不行，我办不到。”原来，面对人生的伤痛，以死亡来逃避并不容易。
图1
图2
独自存活的茱莉注定将活在对亲人的怀念中，注定将在对“温暖”与“伤痛”的铭记中体验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与难以承受之轻。当茱莉坐在椅子上熟睡时，突然投进一片蓝色光影，并响起交响乐，茱莉猛烈惊醒。接着，蓝色薄雾淹没了画面，镜头拉远，茱莉茫然看着镜头方向（图2），交响乐的节奏在加强，镜头推近，成茱莉的脸部特写，茱莉发呆，画面渐隐，在银幕全黑之后，才又回到六神无主的茱莉身上，蓝色消失。这片蓝色，是忧郁，是冰冷的回忆；这交响乐，是丈夫的遗音，是生命残缺的确证。茱莉将永远处于这两者的包围中。
茱莉拒绝了电视台的采访，去复印店取回交响乐乐谱并将之销毁，并准备卖掉房子。因为，这房子里有太多回忆，她没办法每天“触景生情”而感觉适意。但保姆的痛哭让她神伤，保姆说，“我想念他们，往事历历在目，如何遗忘？”确实，往事无法遗忘，茱莉即使准备“净身出户”，她还是带走了两件东西：一张写有她丈夫关于欧盟乐章结尾部分音乐对位法的纸；一盏有着蓝色玻璃流苏坠子的灯。而且，她在房间里沉思时，仍有蓝色光斑投射在她的脸上，这正是“回忆”挥之不去的影像表达。当经纪人问她可否告诉他卖掉她与丈夫的一切财产的原因时，茱莉微笑着说，“不可以！”但随着她眼睛下视，镜头下降，呈现她手掌里从蓝色灯上扯下来的玻璃坠子。为了整理好与“过去”的全部关系，茱莉还需要面对一直暗恋着她的奥利维，她与他同眠一夜之后，决绝地带着那盏蓝色的灯独自来到城里生活。
茱莉租住在一栋没有小孩的公寓，将自己封闭起来。她对中介说她恢复用本姓，这也是为了忘却过去，但她偏偏又带了那盏蓝色的灯，且只带了那盏蓝色的灯。当她在新公寓里挂上那盏灯时，经历的正是遗忘与铭记的双重体认（图3）。果然，“蓝色”在她的生活中仍然如影相随：她坐在楼梯上看着楼下露西娅与邻居偷情时，蓝色光影仍在她脸上跳动；她在痛苦时一次次跳进夜色中泛着蓝光的游泳池中。
图3
为了“遗忘”，茱莉选择了与“过去”断绝，选择了与“外在”隔离，她只活在“当下”，活在一己的“当下”，不愿再与任何人和事有交集。她没有在居民们驱逐露西娅的呼吁书上签名，因为“与她无关”。安东尼将在车祸现场捡到的十字架项链还给她时，她拒绝了，将之送给了安东尼。只是，表面的淡漠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平静。当安东尼问她可有什么有关车祸现场的事问他时，茱莉不假思索地说没有，但这时响起雄浑的交响乐，画面渐隐至全黑，过了一会才恢复正常。这正是茱莉内心情绪的直观表达。当她努力遗忘时，她其实正在深深地铭记。
当茱莉发现房间里有一窝刚出生不久的老鼠时，她惊恐万分，既是害怕，更是因为这勾起了她曾经作为一个母亲的痛苦回忆。母鼠的温情甚至让她有些嫉妒，她向邻居借猫来杀害老鼠。做完这一切，她又不顾一切地跳进蓝色的游泳池。露西娅看出她情绪异常，茱莉诉说她的残忍，这时又响起交响乐，并且屏幕全黑。
图4
露西娅看到茱莉房间里蓝色的灯时，说她小时候也有一盏一模一样的灯，小时候总渴望能跳高一点摸到它，但这些事，长大后全忘了（图4）。这似乎也在呼应茱莉的“遗忘与铭记”，许多事看似已经遗忘，但在某个时刻它们依然会触动心弦，并勾起万千思绪。正如街头艺术家所言，“人总得留着些东西”。茱莉对母亲说，她什么也不要，不要财产、回忆、朋友、爱，这些全是骗人的，但母亲说人不能拒绝一切。可见，深陷“回忆”中的茱莉不愿明白，“我们更多地是生活在对未来的疑惑和恐惧、悬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们的当下经验之中。”[1]
茱莉能真正地告别“过去”并坦然地走进新的生活，并不是因为她用强大的内心克服了对“回忆”的铭记，而多少是由于得知丈夫有外遇的事实。这个事实让她一直小心守护的完美过去呈现了破碎的一面。她打电话给奥利维，并主动去他家里，留下前景处焦点模糊的蓝色灯。
当然，“回忆”并不会真正死亡，或者说人生会不断历经新的回忆。在影片的最后一组镜头中，用渐隐渐显连接起陷入沉思中的几个人物，像几个乐章，而茱莉创作的交响乐也在一次次零星的演奏之后，联缀成篇，浑然一体：在一片冷色调中，安东尼在夜半时分醒来，若有所思，抚弄着胸前茱莉所送的项链（图5）。——茱莉不会知道，她已经成了安东尼心中永远的回忆；在侧光中，茱莉母亲的脸部沐浴着暖色调的光芒，她眼神平静，随后闭上，镜头横移，在一个景深镜头中，焦点模糊的护士赶紧进来（图6）。对于一个已经失忆的老人，在历经人世的沧桑之后，在生命的尽头，所有的“遗忘与铭记”都显得如此平和，只留下一片澄静；在冷冷的侧光中，露西娅一半的脸处于阴影中，眼神略带迷茫。露西娅在没有“回忆”时，可以坦然地活在生命的恣意中，但当她试图遗忘某些东西，又在不经意中铭记住一些东西之后，她再难平静；在一个下降镜头中，出现正在做B超的实习律师（茱莉丈夫的情人），镜头横移对准B超影像中蠕动的胎儿，镜头再横移对准满脸幸福的实习律师。新生命的诞生，将意味着融合、理解的完成，将书写生命与情感的延续；一个渐隐渐显之后，又出现眼睛的大特写，眼瞳中有一个裸体坐着的女子影像，渐隐，横移，是泪流满面的茱莉的脸部特写，画面下方有隐约的蓝色光影浮现（图7），交响乐低沉又雄浑，蓝色光影向上蔓延，渐隐，银幕成一片湛蓝，影片结束。——茱莉的“回忆”并未真的被埋葬，相反，她又将开始另一段回忆。
总体而言，当茱莉身处对“回忆”的追思时，画面中都会出现蓝色，在冷色调中凸显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当茱莉暂时投入现实时，画面则充满柔和的黄色光线，在暖色调中呈现生活的底色，也展现人物心灵的宁静与温暖（图8）。可以说，整部影片都建立在这样两种色调的对比与交替中。因此，理解人物一次次的情绪波动都可以从光影的变化中得到提示。确实，对于这样一部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大场面提供视觉冲击力的影片，导演似乎只能在电影语言上足够用心，在思考维度上足够深入才能彰显出“艺术片”的风范。
图5
图6
图7
图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