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的互文关系

四 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的互文关系

正如关锦鹏所困惑的,阮玲玉后期所饰演的进步角色与她的柔弱性格有很大反差。这种反差或者说矛盾,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阮玲玉身上却可以浑然圆融。因为,她可以将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完全分开。或者说,她因为对艺术世界过于投入而可以超越自我去扮演任何角色。

这就可以理解,阮玲玉在北平拍摄《故都春梦》时,为了提前体验剧情,她会不由自主地躺倒在雪地里,甚至脱去大衣,用脸贴着雪,用手去抚弄雪,并设想剧情中的动作。这也可以理解,在拍摄《小玩意》时,导演孙瑜对于珠儿死去的场景总觉得不理想时,阮玲玉可以先于导演设想好情感表达方式与动作设计。这既表明了阮玲玉在表演方面的杰出才华,也是她对于表演事业的执着所致。

正因为这种执着与投入,阮玲玉在银幕上塑造的艺术形象可以与自己的出身、生活经历、思想性格相去甚远。而且,这些艺术形象身上积极正面的因素并不会实质性地改变她的性格与人生态度,倒是这些形象身上悲剧性的内涵容易与她性格中的某些消极方面不谋而合。

当卜万苍要拍摄《三个摩登女性》时,阮玲玉主动要求饰演里面代表“革命”的周淑贞。在导演看来,阮玲玉身上的气质与角色所要求的“能自食其力、最理智、最勇敢、最关心大众利益”的形象相去甚远。因为,阮玲玉以前一直演悲剧人物或者风流女性,而周淑贞只是个女工,是劳动者,是个刚强、朴实,敢于反抗的女性,代表革命。对于导演的这种质疑,阮玲玉未多作解释,而是脱下大衣,擦去口红(图13),撩了两下头发,抬头平静又坚毅地看着导演。在这些细节里,可以看出阮玲玉是个“戏痴”,因为,她只是去塑造角色,而不是塑造自我。下一个场景,又是灯红酒绿,又是舞会,在一个舒缓的摇镜头中,出现了阮玲玉与唐季珊亲密地坐在一起的情景。这正形象地说明了阮玲玉的艺术世界与生活世界是分离的。

图13

但是,可能阮玲玉自己也未曾预料,她的生活世界会与艺术世界形成某种互文关系,会具有某种呼应与巧合。

当阮玲玉正式与唐季珊同居,并满意地关上大门时,画面一切,摄影机上升,可看到隔壁房子的窗口有两个妇女在饶有兴味地看着阮玲玉这边。前景处,是阮玲玉若有所思的脸。摄影机拉开并下降,阮玲玉离开窗户,满意地在房间里踱步,并一步一步走进暗影里。阮玲玉不会预料到,这一幕将是她主演的《神女》里相似一幕:做妓女的母亲每天出去都处于这种异样眼神的关注中。

后来,为了饰演好《神女》里母亲的角色,阮玲玉独自一人在房间抽烟并设想动作。她带着屈辱和悲愤坐在桌子上,看了一眼不存在的流氓,然后故作轻松地抽了一口烟(影片插入《神女》中母亲抽烟的原始影像)。这时,唐季珊走了进来,阮玲玉下意识地把他当作影片中的流氓来体验剧情,流露出不满、不屑的神情。镜头切换,在一个中景中,前景是阮玲玉,后景是走来的唐季珊,待他走近阮玲玉,机位与影片《神女》中相似一幕完全一样。这就巧妙地将阮玲玉的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重合了:在艺术世界中,她落入一个流氓的魔掌,在现实世界中,她同样被一位“流氓”伤害。不同的是,影片中的神女是被迫的,并且具有反抗精神;现实中的阮玲玉却自投罗网,甘愿做笼中的金丝雀。这样,两个世界重合又分离。重合的是处境与命运,分离的是不同的性格。这也呼应了阮玲玉饰演的《新女性》中韦明的刚毅与她自己的柔弱的对比。《新女性》中的韦明,在被外界中伤和诬陷后,一度绝望自杀,但求生和反抗的意志又让她渴望生存;现实中的阮玲玉同样身处冷酷时世,却平静甚至毅然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关于影片中“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的互文关系”的例证,还可以从蔡楚生筹拍《新女性》中看出。1934年2月,电影界的才女艾霞(参演过《时代的儿女》《脂粉市场》《春蚕》等影片,还是《现代一女性》的主演和编剧)自杀身亡,年仅23岁。关于艾霞自杀的原因,当时有诸多猜测,认为缘于“经济拮据的窘况”,或缘于“不能自控的任性”与“郁于孤独、空虚”,或缘于“爱情的悲剧”。但是,蔡楚生认为她不是自杀,她是被杀,“杀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我们整个社会,是黄色小报的记者。”有感于此,蔡楚生才撰写了剧本《新女性》,并请阮玲玉来主演。这是将艾霞从生活世界搬到艺术世界。阮玲玉主演了《新女性》之后,影片受到前所未有的抨击,并在上海新闻公会的压力之下作了重大删减。更重要的是,黄色小报和社会舆论再次将阮玲玉推向风口浪尖,阮玲玉最终不堪重负而自杀。这又是“艺术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或者说“现实世界”对“艺术世界”的摹仿。在这三个女性(艾霞、阮玲玉,包括虚构中的“韦明”)身上,我们看到的是特定的社会真实,更是特定历史情境下女性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

影片最迷人也最繁复的段落是阮玲玉拍摄《新女性》的结尾时,影片用巧妙的方式混同了现实与虚构,历史与现实,试将本段落的部分镜头还原如下:

1.正面,中景,顺光:蔡楚生和摄影师看着拍摄现场(字幕上写着:《新女性》,1935,导演蔡楚生)。

2.(切)俯拍,中景(局部布光):病床上的阮玲玉准备饰演韦明,蔡楚生剧组进入画面。有人说,“准备!”另有画外的声音叫,“准备,拍了。”(这两个声音,可能来自蔡楚生剧组,也可能来自关锦鹏剧组。)

3.(切)近景,顺光:阮玲玉哀怨地躺在床上。有人说,“准备!”另有画外的声音叫,“准备,拍了。”(如果上一个镜头中的两个“准备”都是来自于蔡楚生剧组,那么这个镜头中的“准备”应该是关锦鹏剧组的声音。)

4.(切)侧面,中近景,侧光,仰拍:蔡楚生在紧张地看着表演现场,并喊了一句,“开麦拉,Action!”

5.(切)俯拍,中近景,顺光:阮玲玉(韦明?)躺在病床上,哭泣,并将手伸向画外,整个画面素白惨淡。摄影机上摇,成平角度的中景,旁边的人俯身抓住韦明的手。韦明呼喊之后又躺下,摄影机缓缓前推。

6.(切)正面,近景,侧光照亮蔡楚生大部分的脸:蔡楚生很激动,叫停。摄影机左摇,蔡楚生征求摄影师的意见之后,大叫“收工”。

7.(切)平角度,中景:前景是一个人的身影,后景是还躺在床上的阮玲玉。许多声音在叫着“收工”。人群散去,蔡楚生在前景蹲下(逆光,显得很暗),后景被白光照亮。

8.(切)俯拍,中近景(顶光):阮玲玉还在病床上哭泣。有盏灯灭了,阮玲玉的大部分脸被阴影笼罩。镜头下摇。

9.(切)侧面,近景:蔡楚生有点惊讶地看着哭泣的阮玲玉(画面虽然有高光打在蔡楚生的脸上,但仍呈暗调)。

10.(切)正面,中景,平角度:其余演员也好奇地看着哭泣的阮玲玉(暗调)。

11.(切)侧面,中景:阮玲玉裹在被子里哭。镜头前推,像一种逼近的注视。

12.(切)俯拍,中景:蔡楚生等人好奇地走向前。摄影机跟拍蔡楚生到病床,蔡楚生叫了一声“阿阮”。

13.(切)近景,俯拍:床单里阮玲玉颤抖的身体(光影明灭)。

14.(化)近景,俯拍:床单里阮玲玉颤抖的身体。镜头后拉,画面成黑白(在影片中,现实时空常用黑白),旋转,俯拍中蔡楚生(梁家辉?)坐在床前,镜头拉升,成大俯拍,可看到对准蔡楚生(梁家辉?)的话筒和摄影机。响起一个声音,“停!”这显然是关锦鹏的声音,“阿潘,这个保留。家辉,你忘记了揭开床单看看美姬。”

15.(切)侧面,近景,平角度(黑白):梁家辉还在看着床单中的张曼玉。

16.(切)俯拍,中景:1935年《新女性》的原始影像。

在这个场景中,影片故意混淆了两个剧组:梁家辉饰演的蔡楚生拍摄《新女性》的情景,以及关锦鹏剧组拍摄《阮玲玉》的实况。这样,那些“开机”、“收工”的声音令观众无从分辨,更重要的是,当病床上的女子哭泣时,就有多重阐释空间:阮玲玉饰演的韦明为自己的命运多舛而哭泣,为自己想挽留生命却无能为力而伤心;饰演韦明的阮玲玉为自己在生活中无从把握自己的命运而悲泣,为找到了自己与韦明处境的相似处而痛心;饰演阮玲玉的张曼玉在为(虚构中的)韦明而哭泣,为(历史中的)阮玲玉而哭泣,乃至想起了自己与“历史”“虚构”的相通处而喟叹。当关锦鹏对梁家辉说“家辉,你忘记了揭开床单看看美姬”时,这既是关锦鹏对“历史”的还原(阮玲玉在饰演韦明这个角色时确实悲痛不能自已,戏演完了还在哭泣,导演蔡楚生忍不住揭开床单看看她),试图保持作为一部人物传记片的真实感,但是,在这样的情境中,观众又恍然中进入了“历史”与“现实”“现实”与“虚构”的暧昧处,不知自己是在生活世界还是在艺术世界,抑或是在历史世界。

在阮玲玉准备自杀的那个晚上,影片将阮玲玉的遗书通过内心独白的方式进行了披露,经过整理,影片中阮玲玉遗书的内容如下:

季珊,我对不起你,令你为我受罪。我死后有灵,一定会永远保佑你。季珊,我死了以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会说我是个没灵魂的女性。不过到那时,我已经不在了,你自己去承受。我死了,请你好好对待妈和囡囡。还有联华欠薪二千零五十元,请作为抚养她们的费用。希望你细心照顾她们。

我现在一死,人家一定以为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我根本没有什么对不起张达民,但是他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外界不明白,还以为是我对不起他。有什么办法好想呢?唯有一死了之。我一死何惜呢?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阮玲玉绝笔,三五年三月七日午夜。

季珊,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就跟你死别,但是请你千万节哀为要。我对不起你,令你为我受罪。我死后有灵,一定会永远保佑你。

张达民,我已经被你逼死了。但是你用不着哭,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我很后悔,我不应该成为你们两个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季珊,过去的张织云、今天的我,明天是谁,我想你自己知道。没有我,你可以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很快乐,玲玉绝笔。

在阮玲玉这两封遗书中,流露的是对唐季珊的愧疚,对张达民的谴责,对自己陷入两个男人争夺之中的悔恨。当然,还有对母亲及养女的不舍,以及对“人言可畏”的恐惧。但是,阮玲玉自始至终没有对自己的反省,虽然悔恨自己成为男人争夺品,却没有意识到是自己主动成为男人的争夺品,或者说是因为自己的人格缺陷而一步步走至人生的绝路。

有人统计过,阮玲玉在银幕上曾自杀四次,入狱两次,其余便是多次受伤、疯颠、被杀和病死等。终于,电影在无数次可怕的暗示之后,成功地预言了阮玲玉的结局。但阮玲玉可能至死也不会懂得,真正的悲剧不是外部强加给你的苦难,而是当外部强加给你苦难的时候,你自己用自己悲剧的性格实现了这个苦难。更进一步说,阮玲玉的悲剧是性格决定命运,而她这种柔弱无力的性格又主要来自于个体的封闭孤立,不愿融入集体,不愿走进更为广阔的天地去舒解自己的忧愁苦闷,而是任由一己的愁绪在心中郁结,最后成为化解不开的死结。

【注释】

[1]http://baike.baidu.com/view/211775.htm

[2][法]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181.

[3][德]卡西尔.人论[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12.

[4]寇立光,李玉芝.台湾香港电影名片欣赏[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3:338—339.

[5][苏]巴赫金.诗学与访谈(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5.

[6]同上书,1998:21.

[7]同上书,199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