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母亲原型
与任何其他原型一样,母亲原型显现在几乎无限多样的面向之下。在此我将仅仅提到一些更具代表性的面向。首先最为重要的是生身母亲、祖母、继母及岳母;其次是与之相关的任何女人—比如一位护士或者保姆,或者一位远房女长辈;然后是可以在象征意义上被称为母亲的东西。属于这一范畴的有女神,尤其是耶稣基督之母(Mother of God)、圣母玛利亚(Virgin)及索菲娅(Sophia)。神话提供了母亲原型的诸多变体,比如作为一位少女再现于得墨忒耳(Demeter)与柯尔(Kore)神话中的母亲,又如库柏勒-阿提斯(Cybele-Attis)神话中同时是爱人的母亲。象征意义上的其他母亲象征显现在代表着我们渴望救赎的目标的事物之中,比如伊甸园、天国、圣城耶路撒冷。很多激发虔诚或者敬畏感的东西,比如教会、大学、城市或者乡村、天空、大地、森林,还有任何静水、物体偶数(matter even)、地狱以及月亮,都可以成为母亲象征。原型往往联系着代表肥沃与富饶的事物与地点:哺乳宙斯的羊角、一块犁过的田野、一座花园。它可以附属于一块岩石、一个山洞、一棵树、一股泉水、一口深井,或者各种洗礼盆之类的容器、或者容器形状的鲜花,比如玫瑰或者莲花。因为魔圈或者曼荼罗暗示着保护,所以魔圈或者曼荼罗可以是母亲原型的一种形式。烤箱与炊具之类的中空物体是与母亲原型有联系的;子宫、女阴图(yoni,又译女阴像)以及任何类似形状的东西当然也不例外。诸多动物也跻身此列,比如奶牛、野兔,以及各种有用的动物。
所有这些象征都会有一个积极、满意的意义或者一个消极、邪恶的意义。我们可以在命运女神[莫伊拉(Moira)、格里伊三姐妹(Graeae)、诺恩(Norns)]身上看到一个矛盾心理的面向。邪恶象征是巫婆、龙(或者任何贪吃的、缠绕的动物,比如一条大鱼或者一条蛇)、坟墓、石棺、深水、死亡、噩梦及妖怪[恩普萨(Empusa)、利利特(Lilith)等]。当然,此间的列举并不完整;它仅仅呈现了母亲原型的最重要特征。
与母亲原型相联系的品质是母亲的关心与同情;女性不可思议的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与精神升华;任何有帮助的本能或者冲动;亲切、抚育与支撑、帮助发展与丰饶的一切。神奇的转化与轮回之地,还有冥府及其居民,全由母亲统辖。在消极面向,母亲原型可以意指任何秘密的、隐藏的、阴暗的东西,意指深渊,意指死亡世间,意指任何贪吃、诱惑、放毒的东西,任何像命运一样恐怖和不可逃避的东西。母亲原型的所有这些特征在我的著作《转化的象征》中得到了充分描述与证明。在书中,我把这些特征的矛盾总结为了“既可爱又可怕的母亲”。关于母亲的双重性,历史上最为我们熟悉的例子也许是圣母玛利亚,她不仅是上帝的母亲,而且根据中世纪的寓言,也是上帝的苦难。在印度,这位“既可爱又可怕的母亲”就是迦梨(Kali)。数论派哲学已把母亲原型阐释进了“物质”(prakrti)概念之中,并赋予了它三种基本属性(guna):善良(sattva)、激情(rajas)与邪恶(tamas)。[4]这些是母亲的三个基本面向:她用以抚育与滋养的善良、她的狂放情感以及她的邪恶内心。哲学神话说普拉克提(Prakrti)在普鲁夏(Purusha)面前跳舞,以期提醒他“区隔知识”;哲学神话的特征并不属于母亲原型,而是属于阿尼玛原型,阿尼玛原型首先与母亲意象相融合,总是出现在男人的心理状态之中。
虽然显现在民间传说中母亲形象或多或少具有普世性,但是当其显现在个人心理之中时,则有显著变化。在治疗患者的过程中,人们首先是为生身母亲的显在意义所打动,事实上是为之所吸引。这一生身母亲形象在一切个体心理学中显得如此突出,以致一如我们所知道的,它们甚至尚未在理论上理解它,找到其他重要的原因论因素。我自己的观点不同于其他医学心理学理论的观点,这主要体现在我仅仅赋予生身母亲有限的病因意义。换言之,文献资料描述为强加给孩子的所有影响并非来自母亲本人,而是来自投射在母亲身上的原型,因为原型不仅给予她神话背景,而且赋予她权威与神秘。[5]母亲所产生的病因性及创伤性影响必须分为两组:(1)那些与实际存在于母亲身上的性格特征或者态度相一致的影响;(2)那些关涉母亲仅仅似乎拥有的特征、由孩子身上或多或少的幻想式(即原型式)投射构成的现实的影响。弗洛伊德本人已然看到,一如他当初所怀疑的,神经病的真正病因并不在于创伤性影响,而是在于幼儿幻想的特殊发展。这并非是要否认这一发展可以被追溯到源自母亲的干扰性影响。我自己养成了一个习惯,首先在母亲身上寻找幼儿神经症的原因,因为我从经验得知,一个儿童正常发育的可能性比神经症地发育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以及多数情况下,我们都可以在父母身上找到确切的失调原因,尤其是在母亲身上。儿童的异常幻想的内容可能仅仅部分地与生身母亲有关,因为它们通常含有清晰明白的暗示,而这些暗示不可能与人类有关。涉及确为神话产物的地方尤其如此,这就正如在母亲可能显现为野兽、巫婆、幽灵、怪物、阴阳人等等的地方,时常发生幼儿恐惧症一样。然而,必须牢记的是,这样的幻想并非总是明白无误地源自神话,而且即便如此,它们也可能并非总是根植于无意识原型之中,而可能是由童话或者偶然的关注引发的。因此,每一病例都需要彻底地考察。鉴于现实的原因,对儿童进行这样的考察并非像对成人进行考察那样容易,因为他们在治疗期间几乎是不间断地把他们的幻想转移到医生身上—或者更加准确地讲,幻想被自动地投射在医生身上。
在这种现象发生的时候,认为它们荒唐可笑而置之不理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原型属于每一种心理的不可分割的财产之列。它们构成了康德所谓的“朦胧思想王国的珍宝”,而且在神话的无数珍宝主题中,我们有足够多的证据关涉到它。一种原型绝非仅仅是一种恼人的偏见;唯有位置不当时,它才会如此。原型意象本身属于人类心理的最高价值之列;远古时代以降,它们已然遍布于一切人类的宇宙法则。认为它们毫无价值而弃之,这毫无疑问是一大损失。因此,我们并非旨在否认原型,而是揭示投射,以便将其内容物归原主,即那些投射它们于自身之外时无意识地失去了它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