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母亲

1.母亲

第一种情结的积极面向,即母亲本能的过度发育无异于众所周知的母亲意象,它一直为各个时代、各种语言所颂扬。这便是母爱,它是我们一生中最让人感动、最不能忘怀的记忆之一,是一切发展与变化的神秘根源;这份爱意味着回家、庇护以及万事万物始于斯终于斯的长长的沉默。她像大自然一样既熟悉又陌生,像命运一样既亲切又残酷,既是快乐而不知疲倦的生命赋赠人—mater dolorosa,又是抵御死神的无声无情的门户。母亲是母爱,是我的经验和我的秘密。关于那个人,为什么要冒言说太多的风险,说出太多虚假的、不准确的、离题万里的言语?那个人是我们的母亲,偶然间传承了那一了不起的经验:它包含了她、我及整个人类,事实上包含了一切被创造之物,我们是谁之子的生命体验。言说这些的尝试始终在为人所进行,而且也许还将一直被进行下去;但是一个仁慈的人不会公平地把由意义、责任、义务、天堂和地狱等组成的沉重负担,加在一个脆弱的、易犯错误的人—我们的母亲—的肩上,她是那么值得爱恋、纵容、理解和宽恕。他知道母亲为我们带来了“自然母亲”(mater natura)和“精神母亲”(mater spiritualis)的天生意象,生活整体性的意象,我们于其间渺小、无助。我们片刻也不会犹豫,帮助母亲摆脱这一可怕的负担,这既是为了她的利益,也是为了我们的利益。正是意义的这一重负,把我们与母亲联系了起来,把母亲与孩子、与二者的生理和心理伤害连在一起。母亲情结的消除并非是靠盲目地把母亲简约至人的比例。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把经验“母亲”融入原子的危险,因此毁掉某种极为宝贵的东西,抛弃善良的仙女置于我们摇篮之中的金钥匙。这便是人类始终本能地把先在的神性父母—新生儿的“教”父与“教”母—加于生身父母的原因所在,所以,从纯粹的无意识或者短视的理性主义来看,他为了赐予自己父母以神性,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

事实上,与其说原型是一个科学问题,还不如说是一个急迫的心理卫生问题。即使是关于原型存在的所有证据都缺失,并且世界上的所有才俊都成功使我们信服了这样的一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我们就必须毫不犹豫地“发明”它们,以阻止我们最高、最重要的价值消失到无意识之中。因为这些落入无意识之中的时候,原始经验的整个自然力量就丧失了。然后出现在其位置上的,是对母亲意象的固恋;当这一现象已然得到充分理性化与“矫正”时,我们就与人类理性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被告知从此只能相信理性之物。这在一方面是一大优点与优势,但是在另一方面却又是一种限制与枯竭,因为它使我们更加靠近了教条主义与“启蒙”的暗淡。这一“理性女神”(Déesse Raison)发出的光具有欺骗性,它仅仅照亮我们已知之物,对我们最需要知道、意识到的一切罩之以愚昧。“理性”越是自命独立,它就越是变为了纯粹的理智;理智让教条代替现实,展示给我们的也并非是人类的本来面貌,而是它所希望的人类面貌。

无论他是否理解它们,人都必须保持对原型世界的意识,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仍是造化的一部分,联系着他自己的根。将他与生活的原始意象相隔绝的世界观或者社会秩序不但毫无文化可言,而且还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是一座监狱或者一个马厩。如果原始意象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形式保持有意识,属于它们的能量就会自由地流入人。但是与它们保持联系不再可能时,储存在这些意象中的巨大能量便回流到无意识之中,因为它们也是作为幼儿父母情结基础的吸引力的源泉。无意识因此有了一种力量,对于我们的智识决定用于迷人地诱惑我们充满欲望的双眼的任何观点、思想或者倾向,这种力量发挥着无法抗拒的推力(vis a tergo)作用。人因此被推向了他的意识一方,理性成为了正误、善恶的仲裁人。我丝毫没有贬低神授的理性即人的最高本领的意思。但是它在绝对暴君的角色中并没有任何意义—正如光明在其对手黑暗缺失的世界里所拥有的意义。人会好好地听取母亲的英明忠告,遵守控制人人的无情的自然法则。他永远不该忘记,世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种种对立力量保持着均势。因此,理性受着非理性的制衡,计划、意欲之物受着现存之物的制衡。

离题进入普遍性的领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母亲既是孩子的第一个世界,也是成人的最后一个世界。我们大家都作为她的子嗣隐藏在这位伟大伊西斯(Isis)的披风之下。但是我们现在还是回到不同类型的女性母亲情结吧。可能看似奇怪的是,我投入到妇女的母亲情结中的时间远远多过它在男人中的对应物。其间的原因已然被提及:在男人那里,母亲情结从来都不是“纯洁”的,它总是与阿尼玛原型相掺杂,其结果是男人对母亲的陈述总是带有情感上的偏见,显现出“敌意”。唯有在女人那里,才有可能考察到不带敌意的母亲原型的影响,甚至这一期望的实现也唯有在尚无补偿性阿尼姆斯已然发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