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7
在画7中,画实实在在地变为了夜:曼荼罗被绘制于其上的整张纸都被涂成了黑色。所有的光都被聚在了圆球之内。各种颜色无不失去了其明亮,但是获得了强度。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黑色穿透到中心,以致某种我们曾经担心的事已然发生:蛇与昏暗环境的黑色已经为内核所融合,而且一如图画所表明的,同时也为从中心辐射出来的一束金光所平衡。为了代替前一幅画中的十字记号,光芒构成了一个等臂的十字;十字记号在此间的象征仅仅是表示向右旋转的四个钩子。因为绝对黑色的获得,尤其是它在中心的存在,向上的运动和向右的旋转似乎已然到了尽头。另一方面,墨丘利的翅膀经历了一次显著的分化,这也许意味着圆球具有足够的力量保持其飘浮,不会下沉到一片漆黑之中。构成十字的金光将十字的四个边连接在一起。[110]这就产生了一种作为防御的内在联系与统一,防御从已经穿透到中心的黑色物质散发出来的破坏性影响。[111]对我们而言,十字架始终有受难的含意,所以也许我们是正确的,认为这幅画的心境表达了或多或少的痛苦悬置—记住翅膀!—内心孤独的黑暗深渊之上。
我在上文中提到了波墨的“构成十字架”的闪电,而且把它与四种元素联系了起来。事实上,约翰·迪埃(John Dee)用的是一个等臂的十字架来表示这些元素。[112]一如我们所指出的,中间有小圆圈的十字架是炼金术表示铜(cuprum,源自基普里斯[Kypris]、阿芙罗狄特[Aphrodite])的符号,表示维纳斯的符号是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
乃以前的药剂师表示酒石酸(spiritus Tartari)的符号,它直译过来是表示“冥府的精神”。
也是表示赤铁矿(血石)的符号。因此,似乎不仅有一个来自上面的十字架,正如在波墨的例子及我们的曼荼罗里那样,而且还有一个来自下面的十字架。换言之,闪电—固守波墨的意象—可以来自于下面,从血中来,从维纳斯或者从冥府来。波墨的中性“硝酸钠”相当于普遍意义上的盐,表示它的符号之一是
。人们几乎不能为神秘物质设想出一个更好的符号;在十六和十七世纪,盐被炼金术士认为是神秘物质。无论是在宗教还是在炼金术用法之中,盐都是表示睿智之士(Sapientia)的象征,以及表示著名或者特别出类拔萃的人士的象征,就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13节所言:“你们是世上的盐。”
曼荼罗中无数的波浪线或者波浪层可以被解释为层层皮肤形成的象征,为防止外在影响提供保护。它们所服务的目的无异于内在的统一。也许这些皮质与工作室中的树的梦有关,因为那棵树有“厚厚的树皮”。皮肤的形成也见诸于其他的曼荼罗,它表示为防止外在之物的一种变硬或者封锁,一种规则的外壳或者“皮”的生产。很可能这一现象可以解释在卡巴拉中所提及的皮质或者壳(薄硬壳)。[113]“因为这是外在于神圣之物的名字”,比如那七个堕落的国王和自然世界的四元素。[114]从它们那里来了“皮”(klippoth)或者皮质。一如在炼金术里,这些是矿渣或者炉渣,依附它们的是表示众多与死亡的属性。在我们的曼荼罗中,皮质是边线,它们划分出内在的统一,使其借助由蛇所代表的分裂影响免遭外在的黑暗。[115]莲花的花瓣和洋葱的葱皮表达了相同的主题:尽管外层枯萎变干了,但是它们保护着更为柔软的内层。何露斯之子(Horus-child)、印度神灵、佛陀等的莲花宝座都必须在这个意义上进行理解。荷尔德林(Hölderlin)利用了同样的意象:
没有命运的拨弄,天神们呼吸
像酣睡的婴儿,
淳朴的花蕾里
蕴藏着天真,
他们的精神
却永远开花……[116]
在基督教隐喻中,圣母玛利亚是上帝隐藏于其间的花朵;或者同样地,是荣耀之王(rex gloriae)和世界最高审判者获得加冕于其间的玫瑰之窗。
按照寓意,圆形层级的思想见诸于波墨的著述之中,因为他那三维曼荼罗[117]的最外面一层标有“魔鬼路西弗的意志”、“来世的深渊”、“黑暗的深渊”、“魔鬼的地狱”等。(参见插图1)波墨在其《曙光女神》(Aurora)中谈到了这一点(第17章第6节):“看,路西弗与他的主子一道激起上帝天性中的怒火,以致上帝,而不是路西弗,渐渐勃然大怒,这时大自然的最外层诞生获得另一种特性,全然愤怒、乏味、冷淡、强烈、痛苦和愁眉不展。愤怒不已的上帝曾经天性敏感、温和,在其最外层的诞生中变得全然自以为是和无比可怕,现在在其最外层的诞生中被称作风(Wind),或者气(Air)。”通过这种方式,四种元素出现了—特别是土,通过一个收缩和失水过程。
尽管波墨对卡巴拉的了解并不比帕拉塞尔苏斯多,但是仍可在此间推测出犹太教神秘哲学的影响。他视卡巴拉为一种魔法。四种元素相当于自然世界四元素。[118]它们形成一种二级四位一体,源自内心的、灵魂的四位一体,但是具有物质性。炼金术士也提到了自然世界四元素。比如,门勒恩斯[119]指出:“虽然上帝的圣名显露出神名或者四字母词,但是如果人们看他个究竟,就会发现只能找到三个字母于其间。字母he [π]被两度发现,因为它们相同,即气和水(Water),表示儿子;土表示父亲,火表示圣灵。因此,表示上帝名字的四字母词明显是表示最为神圣的三位一体和物质,物质同样也是三重(由三部分组成)的[120]……同样被称作依然如故[即上帝]的阴影,被命名为“上帝之脊背”莫伊塞斯(Moyses),[121]他似乎源自于它[物质]。”[122]这一陈述证明了波墨的观点。
重新回到我们的曼荼罗来。原来的四个漩涡已在图画的中心接合为波浪状正方形。它们的位置被外沿的金点代替(源自前一幅图),释放出彩虹的斑斓色彩。这些是孔雀眼(peacock’s eye)的颜色,作为“孔雀之尾”(cauda pavonis)在炼金术中发挥重要的作用。[123]这些颜色在作品(opus)中的出现代表了限定性的终端结果之前的中继阶段。波墨谈到了一种“爱欲或者色彩之美;此间出现了林林种种的色彩”。[124]在我们的曼荼罗中,彩虹的颜色同样源自表示情感的红色层。关于统一在“球形车轮”[125]之中的“自然与精神的生命”,波墨指出:“自然的一种永恒精髓因此为我们所知,就像为水与火所知一样,它们宛若相互融合。因为出现了一种鲜蓝色,就像火的闪光一样;然后它有了红宝石[126]一样的形式,与晶体一道融合为一种精髓,或者就像融合在黑暗之水中的黄、白、红与蓝一样:因为它就像绿色中的蓝色,因为每种颜色依旧有其亮度与光泽,所以处处都没有浪费,仅有合二为一的两桩神秘事物之中的一种永恒本质,尽管是两种原则,即两种生活的差别。”颜色现象的存在是因为“对伟大神秘事物的想象,一种充满奇迹的基本生命诞生于其间。”[127]
在这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波墨关注的心理现象与令X小姐着迷的心理现象别无二致—及其诸多其他患者。虽然波墨从炼金术那里吸收了“孔雀之尾”及四数性(tetrameria)的思想,[128]但是他与炼金术士一样,致力于一种已然自此被现代心理学重新发现的经验性基础。既有主动想象的产物,也有梦,它们用一种不会受到影响的自发性复制出相同的模式与排列。很好的一个例证是下面的这个梦:
一个患者梦见她身处一间画室之中。室内有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有三张椅子。站在她身旁的一位陌生男人邀请她坐下。为此,她从更远处取来了第四张椅子。然后她坐在桌旁,开始翻阅一本书,书中有蓝、红立方体的图片,似乎是为了建筑比赛一样。她突然想起,她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照顾。她离开这间屋子,朝一间黄色的房子走去。大雨如注,她在一棵绿色的桂花树下避雨。
桌子、三张椅子、坐下的要求、必须取来构成四张椅子的另一张椅子、建筑比赛,所有这些暗示一个合成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分阶段进行的:首先是蓝色与红色的融合,然后是黄色与绿色的融合。一如我们所看到的,这四种颜色代表可以通过多种方式进行阐释的品质。从心理学上讲,这一四位一体指向意识的定位性功能,其间至少有一种功能是无意识的,因此不能满足意识用途。在这里它会是表示情感功能的绿色,[129]因为患者与真实世界的关系不同寻常地复杂,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正是因为其无意识性,“低级”功能有着与集体无意识相互影响的巨大优势,可以被用作为一座桥梁,跨越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鸿沟,以及因此恢复与后者的极其重要的联系。这便是梦把低级功能表征为一棵月桂树的更深层次的原因。梦中的月桂树与内在生长过程的联系,丝毫无异于X小姐梦见生长在其房中的那棵树。从本质上讲,它与炼金术士的哲学树(arbor philosophica)相同,对此我在《心理学与炼金术》一书中进行过论述。[130]我们也要记住,根据传统,月桂树没有受到要么闪电要么寒冷的伤害—“未经触动的胜利”。因此,它代表圣母玛利亚,[131]是所有妇女的榜样,就像基督是所有男人的榜样一样。从其历史阐释的角度来看,月桂树一如炼金术之树,应当作为自性的象征被纳入这一语境之中。[132]做这等梦的患者的直率总是给人以深刻印象。
再次回到我们的曼荼罗。止于“脖颈”的金线概括了精子主题,因此具有生殖意义,暗示四位一体将通过一种新的、更为独特的形式得到复制。就四位一体与意识实现有关而言,我们可以从这些征候中推断出后者的加强,这也是从中心辐射而出的金光的暗示。也许有一种内在的阐明被暗示于此。
在绘制这幅画的两天之前,X小姐梦见自己身处乡间别墅里父亲的房间之中。“但是我妈妈已把我的床从墙边移到了房间的中央,而且睡在上面。我气愤不已,把床搬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在梦中,床罩是红色的—与画中的红色一模一样。”
她上一个梦中的树的母亲意义在此间已然被无意识占据:这一次母亲睡在了房间的中央。对X小姐而言,这似乎是对其活动范围的恼人侵犯,她的活动范围由她父亲的房间所代表,而她父亲对她而言是有阿尼姆斯意义的。因此,她的活动范围是一种精神范畴,她已然一如侵占她父亲的房间一样侵占了它。她因此等同于“精神”。首先根据树的象征,她母亲闯入了这一范畴,并且将自己置于了中心。她因此代表与精神相对的物质,换言之,因为自然的女性是梦者也身处其间的女性,但是她不愿意接受它,因为它是作为一条黑蛇显现在她面前的。一如画7所显现的,虽然她立即对闯入进行了补救,但是邪恶的冥府原则,黑色物质,从未渗透到其曼荼罗的中央。但是正因为它,金光才会出现。我们必须把母亲与波墨的矩阵思想联系起来。对他而言,矩阵是所有区隔或者实现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了矩阵,精神就会保持悬置状态,绝不落入尘世。父亲原则与母亲原则(精神与自然)之间的碰撞就像一道电击一样发挥作用。
画完这幅画之后,她感觉到了红色的重新渗透,她将其与情感联系了起来,比如某种恼人的东西;现在她发现她与我—她的精神分析医生(=父亲)—的“友好关系”不自然和不令人满意。她说她是在装腔作势,摆出一副有智识、有理解力的学生的样子(对精神性的侵占!)。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我怎么看待此事,她都觉得非常愚蠢,非常愚蠢。这一承认给她带来了极大宽慰的感觉,帮助她最终明白了性“一方面,并非仅仅是生孩子的机制,另一方面,并非仅仅是至高情感的一种表达,而且也实实在在是生理学及自体性行为的表达”。这一迟来的意识直接把她引入了一种幻想状态之中,其间她意识到了一系列淫秽意象。最终她看到了一只大鸟的形象,她称之为“大地之鸟”(earth bird),这只鸟落在了地上。作为空中生物,鸟是众所周知的精神象征。它代表关于她自己的“精神”意象转化为一种更为现实的形式,更加具有妇女的特征。这一“结尾部分”证实了我们的怀疑,即强烈的向上和向右旋转已然停止:鸟正在向地下飞。这一象征表示对波墨总体上描述为“爱欲”的东西的进一步和必需的区隔。意识不仅通过这一区隔得到了拓宽,而且被直接带到了与事物的现实面前,以致可以说,内在经验与某一决定性的点联系了起来。
在随后的日子里,患者为自怜的情感所困扰。对她变得非常清楚的,是她多么后悔从未生育过孩子。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忽视的动物或者迷失的孩子。这种情绪发展为了经常性的悲观(Weltschmerz),她觉得自己就像“大慈大悲的如来佛”(all-compassionate Tathagata)(佛陀)。唯有当她完全让步于这些情感的时候,她才能够集中精力绘制另一幅画。真正的解放不是来自于掩盖或者压抑痛苦的情感状态,而是唯有来自对它们的充分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