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2

画2

又是礁石,形状有圆有尖;但是圆形的礁石不再是蛋,而是完整的圆圈,尖形礁石的顶部则闪着金色的光芒。其中的一块圆形礁石已经因一道金色闪电的击打挪了位。画中不再有魔法师和魔杖。与我的个人关系似乎已经停止了:这幅画展示了一种非个人的自然过程。

在X小姐画这幅画的时候,她有了各种各样的发现。首先,她丝毫不知自己要画什么。她设法重新想象原初情形;礁石遍地的海滨和大海便是证据。但是,鸡蛋变为了抽象的球体或者圆环,魔法师的触碰变为了一道闪电,穿过她的无意识状态。随着这一变化,她再次发现了哲学蛋在历史上的同义词,即最开始的圆形模样的人(Anthropos)(或者佐西摩斯[Zosimos]所谓的“圆形元素”[round element])。这一思想密切联系着远古以降的人。[3]根据传统,灵魂也成圆形。一如海斯特巴赫的僧侣(Monk of Heisterbach)所言,它不但“和月亮类似成球形,而且还在表面布满了眼睛”(ex omni parte oculata)。我们在下文中还会提到这个“复眼”(polyophthalmia,又译多眼)的主题。他的说法很可能是指某些超心理现象,即“光球”(globes of light)或者球状发光体,它们因不同寻常的连接,被人视为世界上最遥远处的“灵魂”。[4]

画面中正在释放的闪电是同时为帕拉塞尔苏斯和炼金术士所使用的一个象征。[5]摩西那根被投入急流之后变为了一条蛇的劈石权杖(rock-splitting staff),很可能是背景之中的一种无意识回音。[6]闪电代表一种突如其来的、出乎预料的、脱胎换骨的心理状态变化。[7]

“至高无上的生命(Great Almighty Life)就孕育在火闪(Fire-flash)的精神之中,” 雅各·波墨指出,[8]“因为在你撞上石头的有棱一端时,大自然的怀恨能力就会增强,并且受到最大程度的激励。因为大自然要么在增强中烟消云散,要么裂为碎片,所以自由像闪电一样照射出来。”[9]闪电是“光的诞生。”[10]它具有转换力量:“因为如果我能够通过我的肉身去理解清楚地看到的闪电,能够知道其就里,我就能够因此净化或者重塑我的肉身,以便它能发出明亮圣洁的光芒。它将因此不再类似于和顺从兽性的肉身,而是上帝的天使。”[11]波墨也在其他地方指出:“因为当生命之光在‘圣能’(Divine Power)中心冉冉上升的时候,上帝的所有精灵于其间获得它们的生命,欢欣鼓舞。”[12]关于“源精灵”(Source-spirit)墨丘利,他说它“源自火闪”。墨丘利原本是“动物精灵”,它摆脱魔鬼路西弗的身体,“一如一条出洞的猛蛇,扎进上帝的万物(Salniter,通salnitri或Salitter,表示硝盐,意指普遍的东西)之中[13],宛如一道炫目的霹雳进入到了上帝的万物之中,或者一条猛蛇,横行霸道、咆哮发狂、狂暴放肆,似乎要把万物扯破和撕碎一般”。[14]“内心的灵魂诞生”时,兽性的肉身“获得仅仅一瞥,俨然宛若发光一样”。[15]“获胜的上帝诞生在我们人类中持续的时间和闪电持续的时间一样长;因此,我们的知识不过是片面的知识而已,而在上帝那里,闪光不断,因此终究是永恒的。”[16](参见插图1)

在这里,我还要提及波墨曾把闪电与其他东西联系在了一起。那就是四位一体,它在后面的图画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当其被困于和抑制在四种“属性”或者四个“精灵”之中的时候,[17]“闪电或者火光位居心脏一般的中央或者中心”。[18]现在,当位居中央或者中心的光芒照进四个精灵的时候,四个精灵的力量就在光中升腾,它们因此变得有生命,喜欢上光芒;换言之,它们吸收光芒,充满光芒。”[19]“产生于力量之中的火闪、树干(stock)、[20]木髓(Pith)以及心脏,始终矗立在中央或者中心,那是儿子……那是真正的圣灵(Holy Ghost),我们基督徒把它尊敬和崇拜为该插图选自1647年的英语版。四位一体由圣父、圣灵、圣子和尘世之人(Earth or Earthly Man)组成。该曼荼罗的特点是两个半圆被转为了背靠背,而不是合在一起。造物主第三。”[21]波墨在别处指出:“当火闪接触到黑色物质的时候,[22]它极为令人恐怖;似乎即将消失一样,冷火(Cold Fire)在惊吓中对火闪退避三舍,变得没有行动能力,缩进自性之中……但是火闪现在……借助对一切属性的了解,在升腾中变幻出一个十字架;[23]因为此间诞生了源精灵,它这样站立着。如果你理解了这一步,你就无需要进一步追问;它是永恒与时间、爱神与怒神,以及天堂与地狱。下面部分被标示为符号,它是第一原则,是愤怒的永恒本性,即停留在自身之中的黑暗王国;图形如此的上面部分是硝酸钠(Salniter);[24]圆圈上面的十字架是“圣洁的王国”,它通过自由情感(lubet)意志之中的喜悦之光(flagrat),[25]从热烈灿烂的火光中走进自由的力量;这一灵魂之水……是自由情感的物质性[26]……源自火与光的情感于其间形成一种色泽,即源自火与光的色彩的一种萌芽与发展、一种展现。”[27]

插图1:选自雅各·波墨《灵魂四十问》(1620年)的曼荼罗

我有意识地用一定的篇幅来讨论波墨关于闪电的研究,因为它对我们理解画的心理内涵大有启发。然而,唯有在我们亲自考察了这些画之后,它所暗示的一些东西才会清晰明朗。因此,我必须提醒读者在下面的分析中记住波墨的观点。我已经把最重要的地方标为了斜体。从引言可以清楚地看到闪电对波墨意味着什么以及它在当下的这个病例中起什么作用。最后一处引言尤其需要特别的关注,因为它暗合了我的患者后来所绘画中的关键主题,即十字架、四位一体、被分割的曼荼罗,其下面部分实际上相当于地狱,而上面部分则相当于更为明亮的“硝酸钠”领域。对波墨而言,下面部分表示“延伸到火”的“永恒黑暗”,[28]而上面的硝酸钠部分则相当于第三原则,即“作为第一及其他原则散发的直观的、基本的世界”。[29]按次序,十字架相应于第二原则,即“圣洁的王国”,它通过“魔火”即闪电得到显现,即他所谓的“神威的显露”。[30]“火的荣耀”来自“上帝的统一”并显示上帝的意志。因此,曼荼罗代表“自然王国”,它“在本质上是伟大的永恒黑暗”。另一方面,“上帝的王国”或者“荣耀”(即光)是《约翰福音》第1章第5节所言及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从永恒的光脱离出来并像进入属性的自我一样进入客体的”生命是“完全疯狂和愚蠢的,甚至一如魔鬼和被诅咒的灵魂;一如可以……从第四个数字可以看到的那样”。[31]因为“自然之火”被波墨称作第四形式,他把它理解为一种“精神的生命之火,它的存在源自坚固 [即被凝固的、干缩的硝酸钠] 和运动 [上帝的意志] 的持续契合”。[32]与《约翰福音》第1章第5节相当一致的是闪电的四位一体,十字架,属于圣洁的王国,而自然,直观的世界和黑暗的深渊依旧未曾为四重光触及,始终处于黑暗之中。

为了完整起见,我要指出是朱砂—最重要的汞矿石(HgS)—的符号。[33]基于波墨归于墨丘利的重要性来看,两个符号的并存几乎不可能是偶然的。鲁兰德(Ruland)认为,准确地定义朱砂之意味是相当困难的。[34]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希腊炼金术里有一种哲学家的朱砂,以及它代表转换之中的物质的赤色化阶段。因此,佐西摩斯指出:“(在上述过程之后)你会发现黄金变色为火红,就像血一样。那是哲学家的朱砂和铜人被变为了黄金。”[35]朱砂也被认为等同于乌洛波洛斯(Uroboros Dragon,又译咬尾蛇)。[36]甚至在普林尼(Pliny)那里,朱砂被称作“蛇之血”,一个在整个中世纪延续的术语。[37]因为它的红色,它经常被等同于哲学家的硫黄。一个特殊的困难是这一事实:酒红的朱砂晶体被归入了碳一类,一切微红、带红色的石头都属于这一类,比如红宝石、石榴石和紫水晶,等等。它们无不像炙热的煤一样发出光芒。[38]另一方面,无烟煤(anthracites)被视为是“被淬火的”煤。这些联系解释了黄金、锑和石榴石的炼金术符号的相似性所在。位列水银这一最重要的“哲学”物质之后的黄金,与众所周知为“熔块”或者“小块”锑的东西享有相同的符号,[39]这在我们的引言出自其间的《自然的签名》(1622年)的写作之前的二十年里,作为新式的助转换物质[40]和万灵药[41]获得了特别的声誉。巴西利乌斯·瓦伦蒂露斯(Basilius Valentinus)的《凯旋的锑战车》(Triumphal Car of Antimony)大约是在十七世纪的头十年里出版的(第一版也许是在1611年),很快便赢得了最广泛的赞誉。[42]表示石榴石的符号是表示盐。中间有个小圆圈的十字表示铜(源自“放荡的人”维纳斯。医用的酒石酸被表示为,酒石酸氢钾(酒石)有符号[43]酒石沉淀于容器的底部,这在炼金术士的语言中意味着:在地狱,冥府。[44]

虽然我并不试图在此对波墨的符号进行阐释,而是仅仅指出在我们的画中,劈到黑暗和“坚硬”之中的闪电已然从黑暗的混沌(massa confusa)中炸出了一个圆球,并且照亮了圆球。一如大海、太空和女人的上半身表示意识范畴一样,黑色的礁石毋庸置疑地表示黑色,即无意识。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认为,波墨的符号意指一种相似的情势。闪电使礁石摆脱了球体形式,从而引起了一种解放。但是,一如魔法师已为闪电所代替一样,患者也已为球体所代替。无意识因此向她呈现出一些思想,表明她一直没有依靠意识的帮助进行思考,以及这种情况大大地改变了原初的情势。她的缺乏绘画能力再次导致了这一结局。在找到这一解决办法之前,她曾两次尝试用人的形象来表现解放行为,但是均未成功。她已然忽视的事实是原初的情势,即她被困在礁石之中,是非理性的和象征性的,所以不可能通过理性的方式得到解决。它必须通过同样的非理性的方式予以解决。所以,我向她建议,如果不能成功地用人的形象来表现,可以使用某种神秘符号。她于是豁然开朗,觉得球体是适合于个体人类的符号。这是一个偶发的想法,这一点得到了想起该象征的不是其意识心理而是其无意识这一事实的证实,因为一个“偶发的想法”相当自愿地“同意”了。应当注意的是,她表征为球体的仅仅是她自己,而不是我。我仅仅通过闪电得到了纯功能性的表征,所以,对她而言,我不过是“起沉淀作用的”原因而已。作为一个魔法师,我在她面前显现为赫耳墨斯·库勒涅俄斯(Hermes Kyllenios)的适当角色;《奥德赛》中对赫耳墨斯有这样的描述:“在库勒涅·赫耳墨斯(Cyllenian Hermes)尽量收集求婚者的灵魂的时候,他配备有漂亮的黄金权杖,他可以自由地使用权杖来蒙蔽我们的双眼或者使我们从最深的睡眠中醒来”。[45]赫耳墨斯是“灵魂的发明人”。他也是“梦的向导”。对接下来的画特别重要的,是赫耳墨斯把数字4归结于他。马蒂纳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指出:“数字4被分配给了库勒涅(Cyllenian),因为唯有他被视为是一个四合一神。”[46]

对患者的意识心理而言,图画所采取的形式并非是毫无保留地受欢迎的。然而,庆幸的是,X小姐在作画过程中,发现两个因素与此有关。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它们是理智和眼睛。理智始终希望图画一如它认为应该的样子;但是眼睛紧紧地盯住它们的景象,最终使之以本来面目落在图布上,与理性主义的期待大相径庭。她说,她的理智本想要一个白昼的景色,阳光自由地洒在球体上,但是她的眼睛却喜欢夜景,有着“破坏性的、危险的闪电”。这一领悟帮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艺术努力的实际效果,以及认识到这实际上是一个客观的、非个人的过程,并非是一种个人关系。

对任何对心理事件持人格主义观点的人而言,比如弗洛伊德主义者,很难在这幅画里看到精致而为的压抑之外的任何东西。但是,如果此间有压抑,我们肯定不能让意识心理来为其负责,因为毋庸置疑,意识心理认为个人一团糟要远为有趣。压抑必定是从一开始就受无意识的调遣。人们必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本能即无意识最原始的动力,受到源自这一相同无意识的某种安排的压抑或者回到原初状态。事实上,在这里讨论“压抑”是于事无补的,因为我们知道,无意识会义无反顾地直奔目标,以及这不仅在于要让两个动物配对,而且在于要允许个体成为整体。为了达此目的,整体—为球体所表征—被强调为了人格的根本,而我被简约为了瞬间,即闪电闪光的时间。

患者对闪电的联想表明它可能代表直觉,这是一种并非毫无根据的推测,因为直觉往往“像闪电一样”出现。而且,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X小姐是感觉型(sensation type)的人。她自己也觉得是。这时“低级”功能就是直觉。同样地,它有释放或者“救赎”功能的意义。我们从经验得知,“低级”功能总是补偿、补充和平衡“高级”功能。[47]我的心理特征使我在这方面成了一个合适的投射搬运工。低级功能是鲜有利用意识用途的功能。这既是它具有无差别属性的原因,同时也是它的新鲜和活力的原因。它并非是受意识心理的支配;即使是在长期的使用之后,它也从未失去其自主性和自发性,或者仅仅是在一个极为有限的程度上。因此,它的作用主要是解围人物(deus ex machina)的作用。它所依赖的并非是自我,而是自性(self)。因此,它一如闪电,出乎预料地撞击意识,偶尔带有破坏性的后果。它把自我抛向一边,为一个超级因素—人的整体性—制造空间;人的整体性由意识和无意识组成,因此大大地延伸到自我以外。虽然自性始终在场,[48]但是它一如尼采的“石头里的意象”,处于静止之中。[49]事实上,就这是基本物质(prima materia)而言,它是石头的秘密,哲人石的秘密。石头里同时躺着精灵墨丘利、“月之轮”(circle of the moon)、“圆与方”、[50]侏儒、大拇指汤姆以及人形生物(Anthropos),[51]炼金术士也用符号把它们表示为他们的著名的哲人石。[52]

所有这些思想和推论自然是不为我的患者所知的,它们为我所知也仅仅是在我能够认出圆圈乃曼荼罗[53]—自性的整体性的心理表达—的时候。在这些情况下毫无疑问的,是我已无心插柳地用炼金术思想影响了她。从本质上讲,这些画无不是真正的无意识创作;它们的非本质面向(风景主题)则是源自意识内容。

虽然拥有火红的中心和金色火闪的球体在画中起着主要作用,但是不应忽视其间所存在的其他几个蛋或者球体。如果球是患者自性的代表,我们也就必须把这一阐释应用到其他球上。因此,它们代表的很可能就是她的闺中密友。在这两幅图中,很明显还画有另外两个球。因此,我必须提及,X小姐有两位女性朋友,她们不但分享她的智识兴趣,而且与她发展出了终生友谊。似乎是被命运捆绑在一起一样,她们仨全都根植于相同的“土壤”之中,即对大家完全一样的集体无意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第二张画明显地具有无意识所希冀的黑暗特征,显示出对意识心理的愿望的违背。还应提及的是,第一张画的尖顶金字塔重新出现在了第二张画里,其间的尖顶因为闪电十分光彩夺目,得到了强有力的突出。我把它们解释为“提升”到意识之光中的无意识内容,就诸多的集体无意识内容而言,这似乎是事实。[54]与第一张画不同,第二张画的绘制用了更为生动的颜色,红色和金色。金色表示阳光、价值,甚至神性。因此,它是人们特别喜爱的石头的同义词,构成哲学金(aurum philosophicum)、液态金(aurum potabile)或者晶体金(aurum vitreum)。[55]

一如已经指出的,当时我并未向X小姐对这些思想进行揭示,原因仅仅是我对它们一无所知。我之所以觉得必须再次提及这一情势,是因为随后的第三张画的主题毋庸置疑地指向了炼金术,真正赋予了我对这位老手的画作进行彻底研究的决定性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