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儿童的无敌
“儿童”一方面被无助地送入可怕敌人的势力,并且持续处于毁灭危险之中,另一方面他所拥有的力量大大超越普通人,这是所有儿童神话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悖论。这密切联系着如下心理事实:尽管儿童可能“卑微”、不为人知、“仅仅是一个儿童”,但是他也是神。从意识的角度看,我们似乎是在处理一项微不足道的内容,它没有释放特征,更不用说救赎特征。意识思维陷在了其冲突情势之中,种种交战势力似乎势不可挡,所以,作为一项孤立内容的“儿童”并不承载与意识因素的任何关联。它因此很容易受到忽视,重新落入无意识之中。如果事物基于我们的意识期盼而发生,这至少是我们不得不要担心的东西。然而,神话强调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强调“儿童”被赐予高人一等的力量;尽管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他最终仍会出其不意地渡过难关。“儿童”诞生自无意识的子宫,孕育自人性的最深处,或者更加准确地说,孕育自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本身。它体现了远在于我们意识思维的有限范围之外的生命力量、我们片面的意识思维一无所知的方法与可能性、包含大自然纵深的整体。它代表每个人身上最强烈、最不可避免的欲望,即实现自己的欲望。它好似无力以其他方式行事的化身,配备有自然与本能的一切力量,而意识思维则总是陷在其所谓的以其他方式行事的能力之中。自我实现的欲望与冲动是一种自然法则,因此具有无敌的力量,尽管其效果在开始之初微不足道、不大可能发生。它的力量显示在儿童英雄的神奇行为之中,后来显示在(赫拉克勒斯一类的)农奴或者奴隶的作品之中,其间的英雄仍处于仆人的地位,虽然他已然走出“儿童”的无力。奴隶形象通常导致半神英雄的真正显现。相当奇怪的是,我们在炼金术中有着类似的主题调制—在青金石(lapis)的同义词中。作为基本物质,它是青金石精油颗粒(lapis exilis et vilis)。作为变形过程之中的一种物质,它是“红色仆人”(servus rubeus)或者“难捕捉之物”(fugitivus);最后,当其真正神化时,它达到“智慧之子”或者“尘世之神”(dues terrenus)—“胜过众光的光”、本质上包含天上地下一切权力的权力—的高贵。它成为一个“再生之身”,享有经久不衰的高尚,因此是一剂灵丹妙药(“治疗的提供者”)。[31]在印度教沉思中,“儿童”的面目与无敌联系着灵魂的性质,吻合于“要多小有多小、要多大有多大”的主题。作为一个个体现象,自我“要多小有多小”;作为宇宙的等价物,它“要多大有多大”。自我被视为是世界的另一极、世界的“绝对的他者”,是有关主体与客体的一切经验性知识与意识的必要条件。全是因为有了这个心理的“他者性”,意识才有了可能。身份并不使意识成为可能;唯有借助分离、脱离及贯穿于对立的令人痛苦的冲突才会产生意识与洞察力。印度教的内省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心理事实,并因此在总体上把认知的主体与本体论的主体等同了起来。根据印度思想的显著含蓄态度,客体失去了绝对现实的特点,并且在某些系统中成为了一种纯粹的幻象。然而,希腊—西方式思维无法让自己摆脱世界绝对存在的信念—以自我的宇宙意义为代价。即使是在今天,西方人依旧觉得难以把认知的超验主体的心理必要性视为经验世界的另一极,虽然举世面对自我这一假设有逻辑上的必要性,至少是作为一个反射点。尽管哲学始终持否定或者半否定态度,我们的无意识心理中始终有生产一个具有宇宙意义的自我象征的补偿趋势。这些努力采取的是英雄神话的原型形式,即那些在几乎任何一种个性化过程之中都可以见到的原型形式。
“儿童”诞生的现象学总是要追溯至一种关于如下内容的原始心理状态,即不能辨认黑暗或者黄昏、不区分主体与客体、对人与世界的无意识认同。这一不区分阶段产生出金蛋,金蛋既是人又是世界,但又都不是,而是一个非理性的第三者。对原始人的朦胧意识而言,看样子似乎是这只蛋是产生自茫茫人世,因此是一种宇宙的、客观的、外在的发生。另一方面,对经过区分的意识而言,似乎很明显的是,这只蛋仅仅是心理仓促而成的一个象征而已,或者—甚至更糟—一个空想,因此“仅仅”是一个没有任何一种“现实”与之有关的原始幻觉。然而,当下的医学心理学却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些“幻觉”有不同认识。它十分清楚这些“纯粹的”幻想会滋生出哪些可怕的身体功能失调、哪些破坏性的心理后果。“幻想”是对无意识生活的自然表达。但是因为无意识是身体的所有自主功能复合体的心理,所以其“幻想”具有不容忽视的病原学意义。我们从个体化过程的精神病理学得知,象征的形成经常与某一心理源头的身体不适有关;在某些情况下,这些身体不适被感受到确实无疑地“真实”。在医学上,幻想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对它们精神治疗师的确必须严肃对待。因此,心理治疗师不能全然否定那些原始幻觉的合理性,它们的内容是如此真实,所以被投射到了客观世界之上。归根到底,人体的基础同样为世界的物质,即幻想借以变得直观的那种物质;事实上,如果没有了这种物质,幻想根本就不可能被人体验。如果没有了这种物质,它们就会像溶液里的一种抽象水晶格子,其间的结晶化过程尚未开始。
自我的象征出现在身体的最深处,它们对其物质性的表达一如感知性意识的结构。象征因此是一个活体;“儿童”因此是象征的一个恰当公式。心理的独特从不可能全然进入现实;尽管心理仍为一切意识的绝对基础,但是它只能被大致实现。当心理的较深“层次”渐行渐远地回到黑暗中时,它们失去了自己的独特性。“降低”,即当它们接近自主功能系统时,它们就变得日益具有集体性,直到它们在身体的物质性中,即化学物质中,被普遍化和消失。身体的碳不过是碳。因此心理“实际上”不过是“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凯雷尼是绝对正确的;他说,在象征中是世界本身在言说。象征越古老与“深层次”,即越心理,它就越集体与普遍,即越物质。它越抽象、差异化与具体,它的本质就越接近意识独特性与个性,它所抛弃的普遍性特征也就越多。最终获得完全的意识之后,它冒险变成纯粹的寓言;无论在哪里,它都不逾越意识理解的范畴,于是遭遇到旨在做出理性主义的,并因此不准确的解释的种种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