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关于儿童或童神神话的姊妹篇[1]的作者,要我就他调查研究的主题写一篇心理学评论。虽然考虑到儿童主题在神话学中的重要位置,这一任务在我看来绝非小菜一碟,我依然高兴地接受了他的请求。凯雷尼本人已然详细阐述了存在于希腊与罗马的这一主题,以及从印度、芬兰及其他源头中选取的同类主题,因此表明了这一主题值得更加广泛的探讨。虽然一个包罗万象的论述不会从本质上促成任何具有决定意义的东西,但是它却可以造成这一主题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的压倒性印象。迄今为止,各门学科,比如语言学、人种学、文明史及比较宗教学,对神话主题的习惯性处理方法对我们认识神话主题的普世性不会有太大帮助;普世性所引发的心理学问题很容易遭到迁徙的假设的搁置。因此,阿道夫·贝斯蒂安(Adolf Bastian)[2]的思想在当时并未受到多少重视。即使是在那时,也有足够多的经验性材料可资利用,可以得出具有深远意义的心理学结论,只不过它缺少必要的前提。虽然那时的心理学知识将神话形成包括在了其范围以内—比如冯特的《心理学大纲》(Völkerpsychologie),但是它并不能证明这一过程便是实际存在于文明人精神之中的一种活生生的功能,一如它不会把神话主题理解为精神的结构性因素。纵观其历史,心理学首先是形而上学,其次是感官及其功能的研究,然后是对意识思维及其功能的研究;心理学把意识心理及其内容视为自己的恰当主题,完全忽视无意识心理的存在。虽然诸多哲学家已然非常清楚地指出了人类心理的黑暗面问题,比如莱布尼兹(Leibniz)、康德、谢林格(Schelling),但是却有一位医生基于自己的科学及医学经验,觉得必须指出无意识乃心理的本质基础。他就是C.G.加鲁斯(C. G. Carus),[3]爱德华·冯·哈特曼(Eduard von Hartmann)所追逐的权威。到了近代,同样是医学心理学在没有哲学先入之见的情况下触及了无意识问题。在诸多独立调查研究中变得十分清楚的是,有关神经病及诸多精神病的精神病理学无法离开对心理黑暗面—无意识—的假设。梦的心理学同样如此,它实际上是正常心理与病态心理之间的中介地带。在梦幻中一如在精神病的妄想之中,存在着无数的相互联系,人们唯有在神话般的思想交织中才会发现与此相同的情形(或者是在某些诗歌创作中找到,诗歌创作的特点往往是从借用神话典故,虽然这并非总是有意识)。如果全面考察能够表明这种情形的大多数不过是知识遗忘的问题,医生们就不会去自寻烦恼,广泛调查个别及集体的同类情形。但是,事实上,典型的基本神话主题见诸于这类知识对他们而言绝对不可能的个人之中,以及见诸于源自他们可能了解的宗教思想或者常见比喻的间接推导不可能之处。[4]这样的结论迫使我们假定我们必须处理不受一切传统约束的“自发的”复活,并因此假定“神话形成”的结构因素一定在场于无意识心理之中。[5]
这些产物绝非是(至少很少是)有确切形式的神话,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是神话成分;鉴于它们的典型性,我们可以称其为“主题”、“原始意象”、类型,或者一如我给它们的命名—原型。儿童原型是一个绝佳的例证。现在我们可以大胆地提出这一见解:正如原型显影于梦与精神病患者的妄想之中一样,原型也显影于神话及童话之中。它们置身于其间的介质,就后者而言,它是一个有序的、在很大程度上即刻可以理解的语境,但是就前者而言,它是一组通常不可理解的、反理性的,甚至是谵妄性的意象,虽然其间也不乏某种潜在的一致性。就个体而言,原型显现为其存在与意义仅能被推知的无意识过程的本能表现,而神话所处理的是其年代无从清楚查考的传统形式。它们提及的是史前社会;这种社会的精神先入之见及普遍状况,今天我们仍能在现存的原始社会中见到。一般而言,这一层次的神话是代代口耳相传的部落历史。原始人与文明人在心理上的主要差异在于就意识心理的范围及强度而言,前者远不如后者。思考、意愿等功能倒是没有差异;它们是前意识的,比如就思考而言,它在具体环境中体现为并非是原始人有意识地思考,而是思想自显。原始人不会宣称他会思考,而是“某种东西在他心中思考”。所以,思考行动的自发性并不是存在于他的意识大脑之中,而是存在于其无意识之中。而且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有意识的努力;他必须事先将自己置入“意愿的情绪”之中,或者被置入这种情绪其中—因此有了他的进入与退出某种情绪的仪式。他的意识受到了一种万能无意识的威胁,因此出现了他对可能随时威胁他的种种神奇力量的恐惧;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为种种未知力量所缠绕,必须尽力调整自己去适应它们。由于他的意识处于持续模糊状态中,人们通常几乎不能弄清楚究竟是他仅仅梦见了某件事,还是他确实经历过某件事。无意识及其原型的自发表现潜入到他的每一寸意识之中,其祖先的神话世界—比如澳大利亚土著居民的黄金时代—是一种实际存在,它即使不比现实世界高级,也会完全与之相当。[6]他的无意识所反映的并非是我们所了解的这个世界,而是未知的精神世界;我们知道这个未知的精神世界仅有一部分在反映我们的经验世界,另一部分则根据其自身的心理预设对经验世界进行形塑。原型并不出自自然事实,而是描述心理体验自然事实的方式;在此过程中,精神往往表现得非常专横,甚至否定真切的现实或者作出公然违背现实的陈述。
原始心理并不发明神话,而是体验神话。神话是前意识心理的原始启示,是关于无意识心理事件的不自觉陈述,但绝非自然过程的寓言。[7]这样的寓言会是不讲科学的智识者的无聊消遣。相反,神话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它们不但表征,而且是原始部落的精神生活;一旦失去其神话遗产,原始部落便会一如失去灵魂的人,立即解体、衰败。一个部落的神话是其活生生的宗教;无论在何时何地,神话的丧失都是一场道德灾难,甚至对文明人也是如此。但是在精神的幽深腹地中,宗教是一种重要的纽带,联系着独立于意识及意识之外的心理过程。虽然诸多的这类无意识过程都可能是由意识间接引发的,但是绝非是有意识的选择。余下的似乎是自发产生的,换言之,并非源自可以辨识或者可以证明的原因。
现代心理学把无意识幻想活动的产物视作正发生于无意识之中的事情的自我描绘,或者无意识心理关于自身的陈述。它们共分两类。第一类是个人性质的幻想(包括梦),它们无可非议地回到个人经验、回到被遗忘或者被压抑的事情,因此完全可以通过个人的回忆得到解释。第二类是非个人性质的幻想(包括梦),它们不能被简约为个人过去的经历,因此不能被解释为个人所获得的东西。毋庸置疑,这些幻想意象在神话类型中有最为接近的类似物。我们因此必须假定它们大体上对应于人类精神的某些集体的(非个人的)结构因素,并且一如人体的形态因素,是遗传的。虽然传统及因迁徙而起的传播肯定有一定作用,但是一如我们已然说过的,仍有很多情况无法通过这种方式得到解释,迫使我们作出“自发复活”的假设。这种情况是非常多的,所以我们被迫假定有一种集体性的心理基础。我称之为集体无意识。
第二类幻想的产物与在神话及童话中见到的结构类型非常相似,所以我们必须认为它们之间有联系。因此完全有可能的是,个人类型与神话类型二者产生于极为相似的条件之中。一如已经提及的,第二类幻想的产物(第一类幻想的产物也如此)出现于一种意识强度减弱的状态之中(梦、谵妄、幻想、异象等)。在所有这些状态中,意识心理的集聚施加在无意识内容之上的控制失禁,所以迄今的无意识材料宛若从打开侧闸泄出一般,流进了意识领域。这种发端模式是普遍规律。[8]
意识强度的减弱及集聚与关注的缺失,即雅内(Janet)所谓的“心智水准下降”,正好吻合于意识的原始状态;我们一定认为神话当初就是在这种状态中产生的。因此,极为可能的是,神话原型出现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与原型结构显现在当今个人之中的方式相似。
与心理学研究无意识产物一致的方法论原则如下:原型特征的内容是集体无意识中的过程的表现。因此,它们所意指的并非任何是或者一直是意识的东西,而是本质为无意识的东西。因此,归根到底,不可能说清楚它们意指什么。每一种阐释都必然是一种“宛若”。虽然意义的基本核心可以得到界定,但是却无法被描述。尽管如此,粗略的界定依旧代表了我们在认知精神的前意识结构的过程中,向前迈出了根本的一步;在出现人格统一之前(即使是今天,原始人依旧没有可靠地获得人格的统一)、在有意识之前,精神早已存在。我们也可以在童年早期观察到这种前意识状态;事实上,经常把特别值得注意的原型内容反映出来的,正是这一时期的梦。[9]
因此,如果我们基于上述原则行事,就不会再有神话的意指究竟是太阳还是月亮、究竟是父亲还是母亲、究竟是性还是火或者水之类的问题;神话的一切作用便是对意义的无意识内核进行界定和做出大致描述。这一核心的最终意义过去从来就不是有意识的,并且将来也不会。它过去为人所阐释,现在也如此;每种在一定程度上接近其隐含意义(或者从科学智识的角度来看,接近得出相同结论的无稽之谈)的解释,从一开始便始终宣称不但拥有绝对真理及效度,而且要求即刻的顶礼膜拜。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原型始终是要求得到认真对待的活生生的精神力量;它们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来保证它们的影响。过去它们始终是保护与拯救的提供者,它们对此的背弃会导致“灵魂的危险”的后果,这是我们从原始人的心理学中得知的。而且,它们始终是神经甚至精神错乱的原因,俨然就像受到忽视或者被滥用身体器官或者器官功能系统。
原型内容首先借种种比喻来表达自己。如果这样的一个内容讲的是太阳,并且将其等同为狮子、国王、由巨龙守卫的黄金储备,或者创造人的生命与健康的力量,它便既不是这也不是那,而是未知的第三者;由于这个第三者在所有比喻中都能找到或多或少的准确表达—这是智识界的永恒烦恼,它依旧不为人所知,不能被套入某一公式。讲科学的智识分子因此总是摆出启蒙的架势,希望一劳永逸地驱逐这个幽灵。无论其努力是否是被称作神话即历史论(euhemerism,又译作犹希迈罗斯主义)、或者基督教护教学、或者狭义的启蒙、或者实证主义,其背后总是隐藏着一种神话,披着一身崭新却不合身的打扮的神话;此间的神话根据古老神圣的模式,宣称自己为最终真理。事实上,正如我们无法去掉自己的躯体及其器官而没有自杀一样,我们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摆脱原型基础,除非我们打算付出患神经病的代价。如果我们无法否认原型,或者使它们无效,我们便会在文明达到意识变异过程中的每一个新阶段,面临寻找适合于这一阶段的新阐释的任务,以期将尚存于我们身上的过去的生活与可能从它那里逃脱的现在的生活连接起来。如果不能建立起这一联系,便会出现一种不再定位于过去的无根无源的意识,即一种无助地屈服于各种建议、在现实中容易受精神传染病影响的意识。随着过去的消失,现在也就变得“微不足道”、贬值且不能重新升值;救世主也消失了,因为救世主要么是本身便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要么是生发自微不足道的东西。他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神祇的变形”,作为先知或者一代新人的第一人出现了,出其不意地显影于最不可能显影的地方(突然从石头、树木、农田、流水中冒出来),并且是以意义含混的形式(大拇指汤姆、侏儒、孩童、动物等)。
这一“童神”原型流传甚广,密切联系着儿童主题的其他神话面向。几乎不言自明的是,它暗指的是依旧活在人们心目中的“幼年基督”;在圣·克里斯托弗(Saint Christopher)的传奇中,他同样有“要多小有多小、要多大有多大”的典型特征。在民间传说中,儿童主题伪装成侏儒或者小精灵,显影为自然的潜在力量的具体化。近古时代的小金人[10]也属于这一范畴;直到进入中世纪若干年后,他还一方面居住在矿井里,[11]另一方面代表着炼丹金属,[12]尤其是以完美形式轮回的墨丘利(Mercurius)(作为雌雄同体者、智慧之子[filius sapientiae]或者可爱的儿童[infans noster])。[13]因为有宗教对“儿童”的解释,从中世纪传下来的大量证据表明,“儿童”不仅仅是一个传统人物,而且也是一种自发地经历到的异象(作为一种所谓的“无意识的迸发”)。在此我将提及迈斯特尔·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的“裸孩”异象及尤斯塔休斯修士(Brother Eustachius)的梦。[14]对这些自发经历的有趣描述也可见诸于英国的幽灵故事,我们会在其间读到一个“发光男孩”(Radiant Boy)的异象,据说有人曾在一处有罗马遗迹的地方见到过他。[15]人们认为这一幻象预示着一种凶兆。这看起来几乎好像是我们是在对付一个“长生不老儿童”(puer aeternus),他/她已经通过“变形”变得不吉祥了,换言之,已然分享了那些全都变成了怪物的德国古典诸神的命运。经验的这种神秘性也在歌德《浮士德》的第二部分得到了证实,此间的浮士德本人被变成了一个儿童,并且被吸收进了“圣童合唱团”,这便是马里安纳斯博士意义上的“幼虫期”(larval stage)。[16]
在布鲁诺·格茨(Bruno Goetz)的志怪故事《无空间的帝国》(Das Reich ohne Raum)中,一个叫“佛”(Fo,等于佛陀)的长生不老儿童出现时,相伴的是一帮表示邪恶意义的“不洁”男孩。(此处略去当下社会中的类似例子。)我提出这个例子仅仅是为了说明儿童原型的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儿童主题频频出现在心理治疗学的领域之中。“想象的”儿童在有心理错乱的女人当中很常见,对此人们做出了基督教意义上的阐释。侏儒也时有出现,比如在著名的舒雷伯案例(Schreber case)中,[17]其间的侏儒蜂拥而至,令受害者染上瘟疫。但是,儿童主题在神经病治疗中最为明晰、最有意义的表现发生于由无意识分析所引发的人格成熟过程之中,这一过程已被我命名为个体化过程。[18]我们在这里面对的是前意识过程,它们以或多或少地成熟的幻想的形式,渐渐过渡为意识心理,或者被意识到是梦,或者最后通过积极想象的方式被变为意识。[19]这类材料在原型主题中很丰富,在儿童主题中尤其如此。儿童经常是按基督模式被建构的,虽然更为经常的是儿童发展自更早的、彻底非基督教的层面—换言之,发展自原始动物,比如鳄鱼、龙、蛇或者猴。有时儿孩童显影在花苞之中,或者从金蛋中走来,或者是作为曼荼罗的中心而出现。它在梦幻中经常显现为做梦人的儿子或者女儿,或者一个男孩、青年或者少女;有时候它会看上去有外国血统,比如像皮肤黝黑的印度人或者中国人,或者看起来更具宇宙性,四周众星环绕或头顶星光灿烂的冠冕;或者是作为有恶魔属性的王子或者巫婆之子。在被视作“难得的宝贝”主题中的特例时,[20]儿童主题特别变幻不定,呈现出各种形态,比如宝石、珍珠、花朵、圣餐杯、金蛋、四位一体、金球,等等。它可以与这些及相似意象相交换,几乎不受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