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童话中的灵魂
虽然我很高兴为读者提供一些更为现代的有关梦的材料,但是我担心梦的个人主义会对我们的陈述提出过高要求,所需空间会超出我们在此间的处理能力。因此,我们将转向民间传说,因为我们在民间传说中无需卷入个人病例史的可怕冲突与纠缠,可以在不必考虑或多或少具有独特性的状况的情况下,观察到精神主题的种种变体。一如在梦中,在神话与童话中精神讲述其自身的故事,原型的交互作用显示在其自然情势之中,作为“形成、转换/永恒精神的永恒创造”。
精神类型(spirit-type)作为老人出现在童话中的频率几乎与出现在梦中一样。[12]老人总会出现在英雄处于孤苦无援、绝望危难情势之中的时候,能使他从中获得解脱的,唯有深刻的思考或者侥幸的观念—换言之,一种精神功能或者某种灵魂中的自动作用。但是,因为内在及外在的原因,英雄无法自己完成此举,所以弥补匮乏所需的知识以人格化的思想的形式出现,即以睿智的、有帮助的老人的形式出现。比如,一个爱沙尼亚童话[13]便讲述了一个受到虐待的小孤儿如何因放跑了奶牛,担心受到更多惩罚而害怕再次回家。所以,他逃跑了,以期撞大运。很自然,他陷入了孤苦无援的情势之中,没有看到任何出路。因为精疲力竭,他呼呼大睡了起来。当他醒来时,“他似乎觉得嘴里有什么液体的东西,他看到一位小个子白胡子老人站在他面前,正在为小小牛奶瓶盖上盖子。‘再让我喝点吧。’小男孩祈求道。老人回答道:‘你今天已经喝够啦。如果我的道路没有碰巧把我引向你,这肯定就是你最后的睡眠了,因为我发现你时,你已经半死不活了。’然后老人询问小男孩的名字、他想到哪里去。小男孩讲述了他所能够记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包括他前一天晚上受到的毒打。老人说道:‘可怜的孩子,与那些其亲爱的保护人及安慰者躺在地下棺材里的人相比,你的境况既不比他们好,也不比他们差。你再也不能回头了。既然你已经逃跑了,你就必须在世上寻求新的命运。因为我无房无家、无妻无子,所以我无力给予你更多的照顾,但是我将免费给你一些好的建议。’”
至此为止,老人一直在表达的,不过是小男孩—故事的英雄—自己可能已经思考过的东西。已然让步于情绪的压力并且就这样陷入了沮丧之中,他至少得想想他需要食物。在这个时候,考虑他的处境也是必需的。于是他直到最近的生活的故事,就会一如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那样,浮现在他脑海之中。这样一种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是一个充满目的的过程,其目的在于在关键时刻聚集起整个人格的有用之物,因为这时一个人的所有精神与身体力量都受到了挑战,需要用团结起来的力量打开未来的大门。没有人能够帮助这个孩子这样做;他只得全部依靠自己的力量。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一认识将使他的行动有必需的决心。通过迫使他面对问题,老人为他省去了下决心的烦恼。事实上,老人本人是对道德和身体力量的有意识思考与集中,这些力量在意识思想不—或者不再—可能的时候,自发地出现在意识之外的心理空间之中。心理力量的集中与张力有着它们始终看起来一如魔法的某种意味:它们发展出一种出乎预料的忍耐力,经常不受意志的有意识努力的诱惑。人们可以根据实验,在由催眠状态引发的人为集中里观察到这一点:在我自己的实验中,我常常有序地把一个体格虚弱的歇斯底里症患者导入一种很深的催眠睡眠之中,然后让她平躺身体,把头枕在一张椅子上,而脚放在另一张硬如木板的椅子上,保持这种状态的时间为大约一分钟。她的脉搏会渐渐地升至90。学生中有一位身强力壮的运动员,他试图通过有意识的意志努力来模拟这一壮举,但是没有成功。他中途告败,脉搏数高达120。
当智慧老人把小男孩带至这个位置时,他就能够开始提出他的好建议了,换言之,情势看起来不再孤苦无援。他建议小男孩继续前行,一直向东,七年后他会到达一座预示着好运的山头。山的高大是他的成年人格的隐喻。[14]他的权力的集中带来了信心,因此是成功的最佳保证。[15]从现在开始,他什么也不缺了。老人说道:“带上我的纸条和瓶子,每天你都会发现里面装满了你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同时,他给了小男孩一张牛蒡叶,它能够在小男孩需要过河的任何时候,变为一条船。
为了达到引起反思和利用道德力量的目的,童话中的老人经常问及名字、原因、时间、目的等,[16]他甚至更为经常地拿出必要的魔法护身符,[17]给予成功所需的料想不到的、难以置信的力量,这是没有好坏之分的一元化人格的特性之一。但是,老人的介入—原型的自发客观化—似乎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意识几乎不能靠自己将人格团结到它可以从中获取成功所需的超级权力的地方。因此,无论是在童话中还是在普通生活中,原型的客观介入都是必需的,它通过一系列的内心冲突与认识,抑制纯粹的情感反应。这些会使人物、地点、方式、原因等清晰地显现出来,并通过这种方式生发出有关即刻情势及目标的知识。作为结果的启蒙与消除致命混乱状态经常会有与之有关的正面意义上的魔法意味—这是一种不为精神治疗师所知的经验。
老人让人思考的癖性也采取力劝人们“把问题留在第二天解决”(sleep on it)的形式。因此,他对正在找寻其失踪的兄弟的姑娘说道:“躺下吧:早晨比晚上更聪明。”[18]他也看破了已然让自己陷入困境的英雄的悲观情势,或者至少可以给英雄提供一些帮助他继续旅行的信息。为此,他时常使用种种动物,尤其是鸟。老隐士对寻找天国的王子说道:“虽然我已然在这里生活了三百年,但是从未有人向我打听过天国的事。虽然我本人无力告诉你天国在哪里,但是在上面那里,在另一层房子上,生活着各种各样的鸟,它们肯定可以告诉你天国在哪里。”[19]这位老人知道什么路通往目标,并把它们为英雄指了出来。[20]他对即将出现的危险进行了警告,并提供了有效地对付危险的办法。比如他告诉去取银水的孩子,水井有一头狮子守候,那头狮子有着欺骗性的伎俩:睁着眼睡觉、闭眼看世间;[21]他向正策马去魔法喷泉为国王取康复性药水的青年建议,只能疾走而为之,因为潜伏在那里的巫师会用套索捕捉任何一个靠近喷泉的人。[22]公主的情人已然被变为一个狼人,老人指示公主生火烧一锅焦油浇在它身上。因此,公主必须把她心爱的白荷花仍进沸腾的焦油之中;在狼人到来的时候,她必须把整锅焦油从它头上浇下去,从而使她的亲人摆脱符咒。[23]老人偶尔会一如在关于小王子的高加索故事之中那样,非常吹毛求疵;为了继承王位,小王子希望为其父王建造一座完美无瑕的教堂。他做成了,没有人能够发现一丝缝隙,但是这时老人走了过来,说道:“你所建造的固然是一座很好的教堂!可惜的是,承重墙略为有些弯!”王子推掉了教堂,重建了一座崭新的教堂,但是老人再次在这里发现了一道缝,于是便有了第三次建造教堂。[24]
因此,老人一方面代表知识、反省、洞见、智慧、聪明和直觉,另一方面代表善意、助人为乐等道德品质,从而使他的“精神”性格十分平易近人。因为原型是无意识的自主内容,所以往往把原型具体化的童话会使老人以完全相同于出现在现代梦中的方式,出现在梦中。在一个巴尔干童话中,老人在梦中出现在了处境艰难的英雄面前,为他提供了关于如何完成强加于他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良好建议。[25]在一个俄罗斯童话中,他与无意识的关系得到了清楚的表达,他在那个童话里被称为“森林之王”。一位农民疲惫地坐在一个树桩上的时候,一位小个子老人爬了出来:“他全身皱纹,绿色的胡须一直垂到了他的膝盖。”农民问道:“你是谁?”那位侏儒回答道:“我是奥克(Och),森林之王。”农民把他那放荡的儿子雇给了他,“森林之王带着那位年青人出发了,把他带到了地下的另一个世界,来到了一座绿色小屋……小屋里一切都是绿色的:墙是绿色的,凳子、奥克的妻子是绿色的、孩子是绿色的……伺候他的小个子水成美女(water-woman)绿如芸香。”甚至食物也是绿色的。森林之王在这里是一位素食主义者,或者是统治森林的树木守护神,并且也通过女水妖与水有联系,这就清楚地显示出了他与无意识的关系,因为后者常常通过种种树木与水的符号得到表达。”
在老人作为侏儒出现的时候,他同样联系着无意识。讲述公主寻找其情人的那个童话说:“夜幕降临,一片漆黑;公主还坐在老地方哭泣。当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候她:‘晚上好,可爱的姑娘!你为什么坐在这里独自悲伤呢?’她迅速跳了起来,感到天昏地旋;这并不足为奇。但是,当她环顾四周时,发现只有一个瘦小的老人站在她面前,老人在向她点头,看起来非常善良淳朴。”在一个瑞士童话中,农民的儿子希望送国王的女儿一篮苹果,他遇见“一个小个子铁人,铁人问他放在篮子里的是什么”。在另一个段落中,“人”铁衣裹身。也许“isig”意指的是“eisern”(铁),比意指“eisig”(冰冷的)的可能性更大。在后一种情况之下,它必须是“冰衣”。[26]诚然有小冰人,也有小金属人;事实上,在现代的梦中,我甚至遭遇过瘦小的黑色铁人,他在关键的合适时刻出现,一如在讲述觊觎迎娶公主的乡巴佬的童话中的那个铁人。
在智慧老人形象多次出现于其间的现代异象系列中,有一次他身型正常,现身于一个陨石坑的坑底,四周是高耸入云的磐石墙壁;另一次他身材矮小,现身于一座山的山巅,位居一个不高的石头围栏之中。我们发现,在歌德关于生活在珠宝箱里的侏儒公主的故事里,有相同的主题。[27]在这一联系之中,我们同样可以提到Anthroparion—佐西摩斯异象中的小铅人,[28]以及生活在矿井里的金属人,古代的灵巧的手指,炼金术士的侏儒,爱写格言诗的妖怪、棕仙、小鬼,等等。这样的概念有多“真”这一问题,在一次严重的登山事故中对我变得清晰了起来:灾难发生之后,两位登山者在大白天产生了集体异象,看见一个个子瘦小、头戴围巾的男人从一处冰面的、无法接近的裂缝爬出来,越过冰河,让两位目击者感到阵阵恐慌。我经常遭遇到的主题让我认为,无意识一定是由无限小的小者所组成的世界。从纯理论上讲,这样一个观念可能是源自此等朦胧感觉,即在所有这些异象之中,我们是在处理灵魂中的某种东西,推论是为了适合大脑之内的存在,一种东西必须非常之小。尽管我不会说这样的“理性”推测全都没有命中目标,但是我绝非它们的支持者。在我看来似乎更有可能的,是这种对一面的渺小者、另一面的最好者—巨人等—的喜爱,联系着无意识中的空间与时间关系的奇特不确定性。[29]人的比例意识、他对大小的理性概念,显然是神、人同形同性论的;无论是在身体现象的范畴之内,还是在具体的人的范畴之外的那些集体无意识部分,这种意识/概念都会失去其有效性。灵魂“要多小有多小、要多大有多大”,他虽然只有“拇指般大小”,但是他“团团围住地球、统治着十指空间”。歌德曾这样评说卡皮里(Cabiri):“长度渺小/力量巨大。”同样,虽然智慧老人的原型相当渺小,几乎觉察不到,但是它拥有决定性的力量,正如在它讨论基本原理时,大家可以看到的那样。原型的这一特性与原子世界无异;原子世界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是,研究者对粒子物理学世界的考察越深,他就会发现被缚在那里的爆炸性力量的破坏性越强。已然变得十分显在的,是最大的影响源自最小的由头,这不仅在物理学领域如此,而且在心理研究领域同样如此。在生命的关键时刻,一切是多么频繁地有赖于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
在某些原始童话中,我们的原型的阐释性是通过老人等同于太阳这一事实得到表达的。他随身带着一个作烤南瓜之用的火把。吃完南瓜之后,他再次带走了火把,从而导致了人类盗走他的火把。[30]在一个北美印第安童话中,老人是一个拥有火种的巫医。[31]一如我们从《旧约》的语言及圣灵降临节的奇迹所知道的,灵魂也有暴躁的一面。
一如我们已经指出的,除他的聪明、智慧和洞见之外,老人也因其道德品质而著称;而且,他甚至检验他人的道德品质,并且使他的天赋依赖于这一检验。在一个讲述养女与亲生女儿的爱沙尼亚童话中,有一个在这方面特别具有启发性的例子。养女是一个孤儿,她因听话和良好的修养而著称。故事开头说她的纺纱卷线杆掉进了井里。她随之跳进井里,但是她没有溺水而亡,而是来到了一个令人着魔的地方;她在那里继续着她的找寻,遇见了奶牛、公羊和苹果树,实现了它们的愿望。现在她来到了一座洗衣房前,一位肮脏的老人正坐在那里,希望她帮他洗澡。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对话:“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帮我洗洗吧,我脏成这样真难受!”“我该用什么来为炉子加热呢?”“去拾些木桩和畜粪来生火吧。”但是,她取回的是木棒,于是又问道:“我该到哪儿去取洗澡水呢?”“那边的马厩里有一匹白色的母马。让它把尿撒在浴盆里。”但是,她取回的是清水,于是又问道:“我该在哪里去找一个浴盆塞子呢?”“把白马的尾巴割下来,然后用它来做一个浴盆塞子。”但是,她是用白桦树树枝做的浴盆塞子,于是又问道:“我该去哪里取肥皂呢?”“拿一块浮石来为我擦背吧!”但是,她从村子里取来了肥皂,然后她用肥皂给老人洗了澡。
作为回报,他给了她一个满是黄金和宝石的包。很自然,这家人的亲生女儿变得嫉妒了起来,把她的纺纱卷线杆丢进了水井,但是她很快就在井里找到了它。然而,她不断地继续着,把养女曾经做正确的一切搅得一团糟,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这一主题的频繁出现使得更多的例子成为了多余。
德高望重、大有裨益的老人形象让人把他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与上帝联系了起来。一个关于士兵与邪恶公主的德国故事,[32]讲述受人诅咒的公主如何每天晚上从其铁棺材里爬出来,吃掉为坟墓站岗的士兵。轮到一个士兵站岗时,他设法逃跑了。“那天晚上他溜了号,跑过了田野和山岗,来到了一个漂亮的牧场。突然,一位蓄着长长的白胡须的干瘪老人来到了他面前,但是那正是上帝本人,他再也无力继续收拾那个魔鬼每天晚上造成的危害。那个干瘪的白胡子老人问道:‘上哪儿去?我可以帮你忙吗?’因为干瘪老人看起来十分友好,那个士兵就告诉了他自己是个逃兵,以及这样做的原因。”一如既往,接下来的是善良的建议。在这个故事里,老人以同样质朴的方式被当作了上帝,一如英国的炼金术士乔治·黎普列爵士(Sir George Ripley)[33]把“老国王”(old king)描述为上帝(antiquus dierum)。
完全正如所有原型都有向上的正面的、有利的、明亮的一面,所以,它们也都有向下的一面,部分是负面的和不利的,部分是冥府鬼神的,其余的是中立的。对此精灵原型绝非例外。他的侏儒形式甚至意味着一种限制,暗示着从地下长出来的一位自然主义的植物保护神。在一个巴尔干童话中,老人有残疾,少了一只眼。老人的眼被“威利”(Vili)—一个长翼的魔鬼—挖了出来,英雄被派定了让他们把眼睛归还给老人的任务。老人因此对黑暗的魔鬼世界失去了部分视力—换言之,他的洞察力和启发力;这一残疾让人想起看见一头黑猪(他的邪恶兄弟赛特[Set])时失去了一只眼的奥西里斯(Osiris)的命运,以及沃坦(Wotan),他为米密尔(Mimir)的喷泉牺牲了一只眼。非常有特点的是,我们童话中的老人所骑的动物是一只山羊,这就表明他本人也有邪恶的一面。在一个西伯利亚故事中,他现身为一个单腿、单手和单眼的老人,用他的铁杖唤醒死人。在故事中,后者被唤醒数次之后误杀了老人,因此愚蠢地失去了他的好运。故事的标题是“有偏见的老人”,事实上他的残疾表明他只有半个身子。另一半是无形的,仅以杀手的形式现身,图谋获得英雄生命。最终英雄成功地杀死他那百折不挠的杀手,但在斗争之中,他也会杀死有偏见的老人,于是两个受害者的身份被清楚地揭示了出来。因此,老人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对立面,既是生命的赐予者又是死亡的执行者—精于二者(ad utrumque peritus),一如赫耳墨斯所言。[34]
在这些环境中,只要是在“淳朴的”和“善良的”老人出现的时候,对启发式推理及其他性质的推理而言,小心审视语境都是可取的。比如,在我们最先提到的那个爱沙尼亚童话中,关于那个弄丢了奶牛的受雇男孩,大有帮助的老人碰巧那么机缘巧合地在现场,让人怀疑他为了给被保护人一个极佳的逃跑借口,已然事先秘密赶走了奶牛。这是极为可能的,因为日常经验表明,对命运的技高一筹的先见之明,尽管它是潜在的,很可能筹谋出一件恼人的事来,其唯一的目的便是把自我意识的“头脑简单的西蒙”(Simple Simon),威逼利诱到他应该走的道路之中,否则他自己会因为全然的愚笨,永远也找不到。如果我们的孤儿想到了魔法般赶跑其奶牛的正是老人,老人似乎就会看起来像一个胸怀恶意的洞穴巨人(troll)或者魔鬼。事实上,老人确有邪恶的一面,一如原始社会的巫师既是医治者和帮助者,同时又是可怕的毒药调合者。Φáρμαχoν一词既表示“毒药”,又表示“解毒剂”;毒药事实上可以有两面性。
因此,老人具有模棱两可的小精灵性格—试看墨林(Merlin)那极具启发性的形象—以某种形式显现时,似乎是善良的化身,以其他形式显现时,似乎是邪恶的一个面向。所以,他同样是邪恶的魔法师,基于全然的自我主义,为了魔鬼的利益行恶。在一个西伯利亚童话中,他是一个邪恶精灵,“他的头上有两个湖,湖里有两只鸭子在游泳”。他以人肉为食。故事讲述了英雄及其伙伴们如何去邻村赴宴,把他们的狗留在了家里。狗们根据“猫儿不在,老鼠成精”的原则,也安排了一场宴会,高潮时分一起扑向了肉铺。主人回家后把狗赶了出去,狗们匆匆逃进了荒野之中。“这时造物主对艾梅姆库(Ememqut)[故事的英雄]说道:‘和你妻子一起去找狗吧。’”但是,他遭遇到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雪,只好躲到邪恶精灵的小屋中。这时出现的是众所周知的害人反害己的主题。“造物主”就是艾梅姆库的父亲,但是造物主的父亲却被称作“自造”(self-created),因为他自己造就了自己。虽然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被告知,头上有两个湖的老人把英雄及其妻子引诱到了小屋之中,以便消除他的饥饿,但是可以推测的是,某一特定的灵魂已然进入到狗的身上,使它们如人一样举行宴会,然后—违背它们的天性—逃跑,所以艾梅姆库不得不出去找它们;然后英雄遭遇暴风雪,以便让他投入到邪恶老人的怀抱之中。造物主—“自造”之子—是建议的同党,这一事实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其解决办法我们最好交给西伯利亚神学家。
有一个巴尔干童话说,老人以做孩子的教父为条件,给了无子嗣的沙皇皇后一个魔法苹果,皇后吃掉苹果后就怀了孕,并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这个孩子却长成了一个小恶棍,欺侮孩子,屠杀家畜。有十年他都没有被取名。然后老人现身,把一把刀刺进了他的大腿,给他取名为“刀王子”(Knife Prince)。现在,这个孩子希望去开始他的冒险,他父亲犹豫良久,最终同意了他这样去做。他大腿上的刀至关重要:如果他自己把刀拔出,他就会生;如果他人把刀拔出,他就会死。最终那把刀成为了他的厄运,因为一个老巫婆趁他熟睡时把刀拔了出来。他死了,但是他所赢得的朋友又让他复活了。[35]此间的老人虽然是帮手,但同时也是可能轻易而举就出现糟糕结局的危险命运的筹谋者。邪恶早早地、清晰地显现在了孩子的恶棍性格之中。
在另一个巴尔干童话里,有一个我们的主题的变体值得一提:一个国王正在找寻他被陌生人诱拐的妹妹。他漫行到一个老妪的屋前,老妪对继续找寻提出了警告。但是,一棵满是果实的树不断从他眼前后撤,把他诱离了老妪的小屋。果树最后停下来的时候,一位老人从树枝上爬了下来。他热情招待国王,把他带到了一座城堡,他妹妹就作为老人的妻子生活在那里。她告诉她哥哥,这个老人是一个会杀掉他的邪恶精灵。非常肯定的是,三天之后国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他的弟弟继续找寻,杀掉了以龙的形式现身的邪恶精灵。一位英俊的年轻人因此摆脱了魔咒,立刻娶了这位妹妹。最初作为树式保护神(tree-numen)出现的老人,显然与这位妹妹有关。他是凶手。在一段经过篡改的情节中,他被控给整座城市施行魔法,把它变为铁,使它固定、刚硬和被锁定。[36]他也俘虏了国王的妹妹,不让她回到其亲属身边。所有这一切说明这位妹妹是为阿尼姆斯所控制的。老人因此被视为她的阿尼姆斯。但是,借以让国王落入控制的方式、他找寻妹妹的方式,使我们认为对她哥哥而言,她有着一种阿尼玛重要性。相应地,老人的决定性原型首先控制了国王的阿尼玛—换言之,从他那里抢走了阿尼玛所具体化的生命原型—迫使他去找寻已失去的魅力,“难以获得的财富”,因此使他成为了神话英雄,表达自我的更高人格。同时,老人扮演恶棍的角色,不得不被迫退场,仅仅作为妹妹—阿尼玛的丈夫出现在故事的结尾,或者更为准确地讲,作为灵魂的新郎,庆祝代表对立物和对手的统一的神圣乱伦。这一大胆的“矛盾对立”(enantiodromia)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件,它不但意味着老人的返老还童与转换,而且暗示邪恶与善良之间的一种秘密内在联系,反之亦然。
因此,我们在这个故事中看到了老人的原型,他以作恶者为幌子,卷入以“圣婚”为结局的个体化过程的迂回曲折之中,让人浮想联翩。相反,在那个关于森林之王的俄罗斯故事中,他在开始时是有帮助的,仁慈的,但是后来却拒绝放走受雇于他的小男孩,所以故事的主要情节是在讲述小男孩如何一次次地试图逃脱魔法师的控制。故事所讲不是跟踪搜寻,而是逃跑;然而,逃跑之所得似乎与种种冒险曾经英勇追寻的回报相同,因为英雄最终娶了国王的女儿。然而,魔法师必须满足于害人反害己的角色。